21
她转身准备离开,忽然又听见一声哼哼。那个声音很像冰块被重压发出的声音,只不过冰块不会在哼哼了之后说:“唉,我啊……”
雪堆里躺着一个人形。苏珊先前完全没看见他,因为他穿着一身白长袍。那个人形四仰八叉地躺着,仿佛是想在雪地里摆个大字,后来又放弃了似的。
他戴着一顶小王冠,像是用藤蔓叶子编出来的。
他还在哼哼。
苏珊往上看。这里的天花板上也有个洞。但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肯定必死无疑。
至少,人类掉下来是必死无疑的。
那家伙看起来像是人类,理论上来说似乎非常年轻。但只是理论上来说,因为就算是借着雪反射出来的二手光线,他的脸看起来也是病怏怏的。
“你还好吗?”苏珊问。
躺在雪地里的那人睁开眼睛抬头看着她。
“我感觉生不如死……”他哼哼唧唧地说。宫殿深处,一块房子那么巨大的冰轰然落下,迸出一片细小尖锐的冰碴儿。
“你算是遇上好人了。”苏珊说着架起那个少年的胳膊把他从雪地里拉出来,“我们现在最好还是走吧,你说呢?这地方就要倒塌了。”
“唉,我啊……”
苏珊让他把胳膊架在自己脖子上。
“你能走吗?”
“唉,我啊……”
“你别说了,还是尽量走几步吧。”
“对不起,我感觉自己好像长了很多条腿。呕。”
苏珊努力把他扶稳,一路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我的头,”那个少年说,“我的头。我的头。我的头。好难受。我的头。好像被人打了。我的头。被锤子打了似的。”
的确有人在拿锤子打他的头。在他湿乎乎的卷发之间,坐着一个绿紫相间手拿大锤的小妖,它礼貌地朝苏珊点点头,然后又是一锤子。
“唉,我啊……”
“别打了!”苏珊说。
“别对我的工作指手画脚。”小妖说,“你能干这活吗?能吗?”
“我不打人!”
“哼,那总得有人做。”小妖说。
“那是他的,分内,工作。”少年说。
“看,懂了没?”小妖说,“你帮我拿一下锤子好吗?我得去给他的舌头上涂一层黄色黏液。”
“马上下来!”
苏珊想抓住那个小妖,但是它抓着锤子逃跑了,爬到了柱子上。
“我是计划的一部分,我真的是!”它喊道。
那年轻人抱住自己的头。
“我好难受啊,”他说,“你有冰吗?”就在此时整个宫殿倒塌了,因为习俗比物理重要。
骨头宫殿倒塌的过程非常庄严且气势磅礴,仿佛要花费很长时间似的。柱子倒下,大块的天花板滑落,冰层碎裂。废墟四周的空气充满了细微的冰雪结晶。
苏珊从树上看着这一切。那个少年靠在树干上,他睁开眼睛努力说了句:“真厉害。”
“哦?你是说树上都覆盖了一层雪吗?”
“我是说你把我拉起来逃跑。”
“哦,那个啊。”
冰块还在继续坍塌。柱子倒下后还在继续滚动,最终互相撕扯碾压变成碎片。
冰雾最终平静下来,地上只剩一片白雪。
“好像从没存在过一样。”苏珊大声说,然后她看着那个哼哼唧唧的人,“你在那里头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一睁开。眼睛。就在那里了。”
“你是谁?”
“我……我觉得我的名字是比利尔斯。我……我是唉,宿醉之神。”
“还有宿醉之神啊?”
“是‘唉,神’,”他纠正道,“人们看见我的时候,就会扯着头发说:‘唉,神啊……’你们有几个人站在这儿?”
“什么?就我一个!”
“啊,好。好吧。”
“我从来没听说过宿醉之神。”
“你听说过酒神比布勒斯吗?”
“听说过。”
“一个大胖子,头戴葡萄藤叶子,总是被画成手拿酒杯的形象……呕。哼,你知道他和他那张大胖脸为什么那么开心吗?因为他知道自己第二天不会难受!因为是我——”
“——你负责宿醉?”苏珊说。
“我根本不喝酒!呕!可是每天早上头埋在厕所里的人是谁啊?呕哇!”他抱住头,“难道我就活该脑袋难受得像塞满了狗毛一样吗?”
“确实不该。”
“唉,”比利尔斯晃了一下,“你知道有人会说‘我昨晚灌了十五大杯啤酒,今早起来依然神清气爽’,有这种人吧?”
“有。”
“浑蛋!那是因为我是那个早晨抱着一堆冰袋醒来的人。我真希望有一次,就一次也好,早上醒来的时候脑袋周围什么都没有。”他停了一下,“树林里有长颈鹿吗?”
“这里?我觉得应该没有吧。”
他却紧张地看着苏珊脑袋后面某处。
“靛青色长条的那种,不停闪的,也没有?”
“应该没有啊。”
“那真是太好了。”他前后晃荡着,“对不起,我好像要把早饭吐出来了。”
“现在是深夜!”
“是吗?那……我可能要把午饭吐出来了。”
他说着倒在树后面的雪地里。
“他还真是没完没了啊,对吧?”树枝后面的渡鸦说话了,“他脖子里好像长了个膝盖似的。”
在一阵充满噪音的中场休息之后,唉神回来了。
“我知道必须吃点东西,”他念叨着,“可是我每次看到食物,它们都会往反方向跑……”
“你到底在那里头干什么?”苏珊问。
“哎哟喂!我不知道。”唉神说,“谢天谢地我没有……”他眨眨眼睛犹豫了一下,“……没有穿着女士内衣抱着交通信号灯。”他唉声叹气,“某个地方,有人正开心得不得了,我真希望是我啊。”他十分向往地说。
“我建议你真正喝一杯,”渡鸦说,“让别人脑子里塞满狗毛去。”
苏珊坚持刨根问底:“为什么在那里头?”
唉神没说话,他盯着那只渡鸦:“我不知道。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苏珊回头看了看城堡原先所在的位置,建筑已经彻底消失了。
“刚才那个地方有一座很重要的建筑物。”她说。
唉神很谨慎地点点头。
“我经常看到一些原本没有的东西,”他说,“然后转眼又消失了。其实这也算是好事。总之我不太注意周围。”
他又蜷起身跳到雪地上。
现在就只剩下雪,苏珊心想,只有雪和风,别的什么都没了。连废墟都没有。
一种确凿无疑的感觉涌上心头,圣猪老爹的城堡不只是消失了,而是根本就没有存在过。没有废墟,没有痕迹。
那个城堡原本就很奇怪。根据传说,那是圣猪老爹生活的地方。可是你仔细想想就会觉得奇怪,那里看起来不像是开心的老头居住生活、造玩具的地方。
风从他们身后的树枝之间吹过。枝条上的雪落下。黑暗深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个蜘蛛似的小东西跳到雪地里,来到唉神的头上,它圆滚滚的眼睛看着苏珊。
“你没意见,对吧?”小妖说着拿出大锤子,“就算我们只是比喻意义上……不对,民间传说中的东西,我也必须工作啊。”
“走开吧你。”
“你觉得我是坏蛋?那你该看看那些粉红象。”小妖说。
“我不相信。”
“粉红象会从他耳朵里冒出来,绕着他的脑袋一边飞一边叽叽喳喳叫。”
渡鸦十分睿智地说:“这种叫声更像是知更鸟,没有比它们更烦的了。”
唉神哼唧了一声。
苏珊觉得自己不能丢下他。他是个人,呃,是个人形。
嗯,至少他有两只胳膊两条腿。他会在这里冻死。当然了,神嘛,唉神嘛,多半是不会冻死的,但人类不这么想。你不可能随随便便丢下某人。苏珊对自己的这种人类想法颇感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