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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 Hel

  赫尔莫德骑上八足天马,飞驰了九个昼夜才抵达冥国。他沿着溪谷和小径前行,一路不见光亮,举目只望见层层叠叠的灰暗,置身于死寂的坚壁和阴影,除了马蹄踩踏地面的坚实足音,别无声响。他到达冥河,这河环绕住赫尔的宫殿,河面吊着一座镀金的水晶桥。守桥的巨人老巫婆莫德古德拦住赫尔莫德问他所为何来。这马太吵了,她说,比先前所有死人骑着路过的马儿都要响,还有赫尔莫德的气色也不对,血气太重。

  赫尔莫德答道他是为了找寻死去的兄长巴尔德而来,莫德古德告诉他巴尔德刚刚骑马过桥不久。不知是赫尔莫德的恐吓,还是老巫婆同情他的遭遇,总之他越过渡桥驰入黑暗,直奔赫尔的宫殿而去。

  宫殿四周有一道巍峨的铁篱包围,赫尔莫德沿着它纵马前行,没看到大门,却走到一处洞窟,里头蹲守着一只骇人的巨犬,那畜生又像头畸形的恶狼,喉间滴血,尖牙霍霍,颈毛尽竖,狂吠不止。它唤作加尔姆。赫尔莫德瞪一眼这咆哮的畜生,他可不是来打架的。他勒转马身,轻声对它说“退后”,紧接着一声令下,天马史莱普尼尔便凌空飞跃了铁篱,稳稳在对面着地,置身于赫尔的内城,不愧是奥丁的专属坐骑。被叫作“大锅”的赫瓦格密尔泉那里传来嘎吱碾磨和嘶嘶沸腾的声响,那是毒龙尼德霍格在饱餐尸身。赫尔莫德骑在马上继续前行,沿途的死者无声地盯住他,看他两颊下奔涌的红润血色,看他胸口喉头起伏的鲜活呼吸。这些死者都通身灰暗,脸上只有两种表情——虚弱的愤怒,抑或寡淡的空虚。他们呆滞的眼睛里没有光亮,只一味盯着他看。

  赫尔莫德抵达赫尔的宫殿。他翻身下马,牵着史莱普尼尔走进大殿,他可不想失去这坐骑。奢华的殿堂内挂满了镶金嵌银的幔帐,却都晦暗得像蒙上了一层灰雾。这宏伟的大殿却无所定形,赫尔莫德觉得它像条狭窄的通道向自己逼近,又像个幽深的洞穴向远处延伸。

  赫尔端坐在宝座上,半边肉体深黑死朽,半边身子青灰鲜活,脸色阴沉,面容严苛。她的冠冕上镶嵌着黄金和钻石,但那光芒却一闪即逝,像猝熄的火苗。巴尔德坐在她身侧,旁边有妻子南娜陪伴,座席杯盘都极尽奢华,但他明亮灿烂的脸庞已经发白,盘中晶莹透亮的水果还没有动过,金杯里的蜜酒也不曾稍沾。

  赫尔莫德向这冥界女王深鞠一躬,说明来意,恳求她将巴尔德放还仙宫。因为众神连同凡人和世间所有的生灵都悲痛无助,需要这位年轻的天神带回他们的活力和希望。还有最重要的,赫尔莫德说,芙莉嘉女神请赫尔放归她心爱的儿子,失去巴尔德她不能独活。可是赫尔答道,从古至今痛失爱子的母亲们都学会了振作过活。每天都有年轻的男子逝去,无声地越过金桥来到冥界。只有在阿瑟加德,他们才能白天战斗至死,晚上又复活宴饮狂欢,而在阴影笼罩的冷酷世界,死亡绝非游戏。

  可是这死亡让世界黯淡,赫尔莫德争辩道。

  那就由它黯淡,赫尔回答。

  巴尔德淡漠地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南娜倚在他肩上,他却没有拥她入怀。

  赫尔终于打破这沉默,她是洛基的女儿,从仙宫被打落冥界。“告诉芙莉嘉,”她说,“巴尔德可以回去,只要世间万物,无论天上地下、海中土里,都能为他真心落泪。她拿悲痛做理由来救赎爱子,倒不如用爱护他周全。只要还有一只干涩的眼睛,巴尔德就必须留下。你也看到,他在这里备受尊崇,他是我座上最尊贵的客人。”

  赫尔莫德明白他须得给芙莉嘉带话。他同样清楚宿命的力量,但仍存了这样的侥幸,芙莉嘉的意志那样坚决,爱得这般霸道,再加上至高的权力,或许真能扭转乾坤,让巴尔德破例折返冥河,越过渡桥死而复生?他欠身告辞,巴尔德却递过那枚富有魔力的聚金指环德罗普尼尔,那是奥丁为他送葬的殉品。

  “请把这个还给奥丁,”巴尔德苍白的嘴唇翕动,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赫尔宫里满是金银,我们不需要这个。”

  于是阿萨诸神派出信使,年轻的众神,灵慧的百鸟,骑士和神行者纷纷出动,向整个米德加德宣告赫尔的条件,世间万物,不论有无生命,冷血或是热血,哪怕树液石头,都要为巴尔德哀悼坠泪。黑暗之神霍德尔在他森林中的巢穴里哭泣;牛羊木然呆立,急喘低吼,潸然落泪;哀鸣的猿猴和漫步的黑熊揉揉湿漉漉的眼眶;蝰蛇和响尾蛇长声嘶鸣,僵在当地,眼中漫出泪珠。钟乳石和石笋也渗出了泪水;滚烫的喷泉在沸腾的蒸汽里涌出热泪;巨石和沙砾表面亦结起泪珠,仿佛刚从霜冻苦寒之地挪到温暖的气候里。坠泪的树叶四散飘落,林间和草地都蒙上一层湿气;苹果、葡萄、石榴、雪莓和露莓周身渗出泪水,天空里乌云密布,那云本就是泪珠凝成,此刻天空作悲,自然又是泪水倾盆。海底深处的海草森林里,生物拥塞在海中之树上,长棘海星、紫黑的乌贼、水獭、蛞蝓,还有各种海螺,都滴下眼泪,汇入咸湿的海水。鱼儿不能眨眼,默默流泪,鲸鱼铜铃般的眼睛埋在厚厚的鲸脂下面,此刻泪水泛滥,海面也连带着高涨。那些宁静的深潭和奔涌的泉水也是一样,就连马儿饮水的石槽里血红的线虫也在为失去的光明哭泣。水分漾满了世界之树的根须经脉,浸透的叶片滴下泪来,打湿了树干,浸润了大地。金碧辉煌的宫殿内,一向铁石心肠,无论经历何等的悲痛都不曾落泪的芙莉嘉,也随着众神哭泣。泪珠挂在脸颊,像一面晶莹的面纱,又像河水决堤漫过草地的那片汪洋。海天和大地本就相接,此刻也齐齐落泪。

  总有例外,不过这次不是那株槲寄生。并非诸神派出的信使有了疏忽,而是黑色的沙漠中晃过的一个身影,就藏在阴暗干涸的岩洞里。勤勉的信使鼓起勇气,沿着哭泣的岩壁穿过漆黑潮湿的地道,终于走进一个干燥的黑洞,密不透风,里面有东西正歪歪扭扭挤成一团。那信使是芙莉嘉身边亲近的人,或许是侍女盖娜,她是芙莉嘉的使者,奉命驰骋在世界各处。黑洞里的怪物发出一声怪叫,像哗哗的树叶,又像嗤嗤的火花,身上的衣物被它扯得沙沙作响。它浑身干瘪,像旱地上的一段枯骨,脸瘦得只剩下骨头,面色焦黑,眼窝深陷,看不到嘴唇,只望见一口煤黑的利牙。盖娜心下揣测,这大约是某座山上的女巨人,她轻轻走上前去,请这洞穴的主人同世间万物一起,为巴尔德洒下眼泪,让他重返尘世,带来光明。她小心问道:“老人家,请问您是谁?”

  “索克。”那具枯骨中挤出一道沙哑的嗓音,咬牙切齿地念道:

  关于巴尔德的结局,

  索克只抹眼不掉泪。

  他是死是活都对我没用,

  不如让赫尔把她留下。

  盖娜重新启程,沿途的万物都在垂泪,她沮丧地飞驰回仙宫,告诉芙莉嘉有个叫索克的怪物不肯掉泪。

  “索克就是黑暗的化身,”芙莉嘉一脸愠色,“我不相信你说的什么干瘪的女巨人,就像当初那个拿着槲寄生的老妇人也根本不是什么老妇人。”

  春天一去不复返,天边有一道散碎稀薄的彩虹,更像是厚厚的云层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红斑,仿佛永远也升不上天空。

  眼泪泛滥,潮水也随之高涨,越发起落不定难以预测。万物泪迹未干,萎靡不振。世界之树长出点点霉斑,渐渐开始腐烂。海底的生物伸长了粗粝的舌头舔食泪水,将海中之树刮得满身斑驳。倦意在万物心底滋长。

  众神断定索克又是洛基伪装而成。他们憎恶洛基所做的一切,恨他利用槲寄生杀死光明神,并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都加之于他,像巴尔德的噩梦,像这反复无常湿热多风的阴霾天气。总之洛基已成了众矢之的,他们决意复仇,他们也一向擅长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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