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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莉嘉 Frigg

  女神芙莉嘉决定教世间万物立誓不伤害巴尔德,不管是陆上、空中,还是海里的任何生灵。编写《仙宫和诸神》的德国学者引用斯诺里·斯图鲁松所著的古冰岛散文集《埃达》[《埃达》,冰岛学者用文字记载下来的北欧神话集。现在可以查考的主要有两部:一是冰岛学者布林约尔夫·斯韦恩松于1643年发现的“大埃达”,或称“诗体埃达”,写作时间大概在9至13世纪之间,它包括14首神话诗;一是“后埃达”,或称“散文埃达”,由冰岛诗人斯诺里·斯图鲁松(1178—1241)在13世纪初期写成。它是“大埃达”的诠释性著作。——译注] ,在书里写道:万物向芙莉嘉庄严许诺,立誓者从水火铁器金石到飞禽走兽爬蛇,以至泥土树木疾病毒药。小不点儿试图想象那场景。书里有芙莉嘉的画像,身材颀长,庄严高傲,头戴后冠,长长的浅色头发在风中飘扬。她穿一件紧身锁子甲上衣,一条端雅长裙,脚下那双希腊式系带便鞋多少有些不搭调。为了这趟使命,她是驾车出行,还是徒步前去?小不点儿脑海中有一幕幕忠实而生动的场景。

  她看到这尊贵的女神驭车纵贯长空,向云朵、闪电、冰雹、暴雪和洪水呼唤,请求它们不要伤害她的儿子。小不点儿想象那诸位正来去匆匆,循声小驻,听完来意哧然一笑,也只好默许省得啰唣。她也看到这女神徒步跋涉,踩过陡峭的山脉周遭险峻的小径,亲临天地初分时充塞着可怖巨石的混沌世界,书上说那里是众神和霜巨人初生的地方。这周身闪烁着金色微光的女神,勇敢地向所有这些异形的存在开口,恳请它们允诺巴尔德周全。一片寂静之后,它们终究无声默许。芙莉嘉匆匆赶往山脚,黑暗的地下洞穴里毒龙和蠕虫正咬啮着世界之树的根脉,她向那猛兽恳求,向洞穴闪闪的四壁恳求,向沙砾和岩块,向石头里错综嵌杂的金银锡铁铅各色纹理恳求。她向滚烫的熔岩和沸腾的浮石恳求,向红蓝宝石猫眼翡翠恳求。小不点儿想得入迷,仿佛听见这些原本无生命的万物在那里彼此耳语,瑟瑟沙沙,终于应允。万物本是一体,如今它们一一许诺,便是世界答应了永不伤害这至美的光明神巴尔德。

  有时小不点儿会想象百兽依序成列,像要登上方舟,又像造物伊始。一头头皮毛光滑的畜生都是长嘴利齿,时刻蓄势嘶嗥咬噬。各色豹子和鬣狗狮虎眼底燃烧着熊熊火苗,豺狼并立,欢腾跳跃,这是假想敌的联盟。如今它们纷纷许诺,一同立誓的还有凄厉嚎叫的狭鼻猴,生着毒牙的鸭嘴兽,冰地和丛林里的大熊——憨态可掬的脸孔只为了掩饰它们心头的恶念,还有灌木篱间的一切掠食者:黄鼠狼、白鼬、獾子、雪貂,以至地鼠。这些动物和在林间空地上听那神圣牧师讲道的小兔和松鼠们可没有半点关系。它们生性残忍,血红的爪牙生来就为了掠食,而捕食和被捕只在一线间。现下它们也停歇立誓,芙莉嘉舒了口气,继续前行。百鸟也向她许诺,老鹰、大雕、鹬子、松鸦、喜鹊,还有折起两翼倒挂在洞穴里的吸血蝙蝠。

  小不点儿一想起蛇就战战兢兢,她曾看过蝰蛇蜕下的皮壳,蛇头是钻石样的菱形。她想象一排毒蛇开口嘶嘶许诺,有蝰蛇、蝮蛇、金环蛇、眼镜蛇,有的毒牙森森,有的喷吐毒液,还有响尾蛇、丛林里伸缩出没的大蛇,以及王蛇和水蟒。海蛇在油滑光亮的海面上盘旋闪烁,泽鳄和短吻鳄在水域横行,海里有线条溜滑的鲨鱼、轻快的虎鲸、硕大的乌贼、蜇人的水母,还有逐队成群的金枪鱼和鳕鱼——它们也都一并立誓。这队伍像是要一直排到世界尽头,有些成员似乎难以为害,比如牡蛎、蠼螋、森林里的银莲花、珊瑚礁上的海葵,还有成百上千种草叶。不过有些外表无害或样子迷人的植物其实是满身毒素的凶手,像乌紫的颠茄,垂下明黄花束的金链花,还有各种艳丽的毒蘑菇。

  除了草木禽兽,斯诺里还列上疾病,可是你要怎样教一种疾病发誓无害?小不点儿自己深受哮喘困扰,因为这病她只能躺在床上翻看百科全书还有《仙宫和诸神》的故事。于是她把这纠缠已久的哮喘想成某种确凿存在的异类生物,它通体纯白,薄如蝉翼,展开了身子寄生在她体内,贯穿她艰难呼吸的肺部,占据她混乱眩晕的大脑,像植物一意要扎根于石缝,那步步相扼的劲道与蟒蛇和无花果藤如出同源。这怪物咬住她不放,她也只得适应和它共处,学着小心坐卧,护住胸口。她想象芙莉嘉迫切请求疾病别伤害巴尔德的情景,还有它放手答应的简短瞬间——麻疹有张暴躁气恼的脸孔,天花的脾气火爆贪婪,但它们还是勉强应允了。麻疹以前害得她一大片皮肤焦炙,水痘也曾在她身上肆虐,迸起一个个脓疱。但它们都答应了芙莉嘉,不伤害她宝贵的儿子。

  万物被这些契约连为一体。大地像一条精美刺绣的巨大织物,或者一幅华美的挂毯,底下的丝线细密交织,错综相连。春夏里小不点儿穿过田野去学校,麦田四周滚边般花团锦簇,开满了猩红的罂粟花,绚蓝的矢车菊,还有大片的金盏花、金凤花、报春花、野毛茛、羊菊苣和黑柴胡,各种阔叶草、红瓣花、荠菜、鬼针草和野香芹错落点缀。微风拂过牧场,吹现了长草间挤奶女工的身影,随即又隐没在玉凤花和两耳草的簇拥中。

  蠕虫在地下忙碌。千足虫来去穿梭,弹尾虫手舞足蹈,各种甲虫都忙着掘洞产卵。毛虫和蛆兀自蠕动,有的做了雏鸟和秋老鼠的美餐,有的奇迹般地蛹化成蝶,浅金玉白,茶赭绛紫,鲜蓝淡青,薄荷水绿,有的双翅点染着条纹和皱褶,斑斓的花纹仿佛一双嵌在黑丝绒上的眼睛。云雀从玉米地里疾飞冲天,盘旋歌唱。田凫在头顶跌跌撞撞,叫声里拖着长长的鼻音:“啾咿——啾咿——”小不点儿自己有专讲花鸟的书,她读完一样样记下:麻雀、照莺、歌鸠、田凫、红雀、鹪鹩。它们四处掠食,自己也是别人口中的美餐,一岁将尽,它们渐次凋零不见,明年夏至又结队归来,年年如此。而尽管有万物的承诺庇护,巴尔德还是注定要死去,就像小不点儿的父亲那样,永远不再归来。

  书里没有记载芙莉嘉向人类请求的情景,或许相较众神,凡人实在微不足道。也许这里没将他们包含在内,或者会在其他故事提及。总之这幅图卷里没有人类的身影,所有的华彩光辉和明暗起伏都与他们无涉。

  小不点儿深知这誓言不会作准。总会疏忽点什么,总会遗漏掉某个地方,宿命无法扭转。每个故事进行到这里,不管将至的结局如何,总会有地方出岔子。即使是神灵,也做不到万全的防备,只等一个漏洞、一回游移、一处脱针,或是一瞬的疲倦疏忽。芙莉嘉教万物立誓不得伤害她宝贵的儿子,可故事早已注定他的结局。

  众神欢聚一处庆祝这世界大同,大地、空气、水火,连同其间万物都凝聚一心,大家终于如愿以偿,肉搏呐喊,宴饮作乐。他们发明了一种围拢混战的消遣,大家群起攻击某个手无寸铁的对象,当然这对象非巴尔德莫属。英俊的光明神欣然站定,甘做众人的靶子,微微有些得意于自己的刀枪不入。众人把所有想得到的武器都朝他掷去,棍、杖、石、斧、刀、剑、匕首、长矛,最后连托尔的雷锤都被用上。这些武器到了巴尔德跟前,就美妙地一个回旋打回投掷者手里,个个都变作毫无威力的飞去来器。众神接了又掷,密密匝匝的箭矢飞也似的射过去,再歪歪斜斜地折回,这是他们玩过的最过瘾的游戏。大家哄笑连连,乐此不疲。

  一个老妇人走进芙莉嘉的水晶宫,芙莉嘉对她的身份来路没起丝毫疑心,因为她看起来和其他任何老妇人都没有两样,事实上,她活脱脱一个老妇人的标准模子。如果你盯着她看,你会觉得有些太过完美,她脸上颈间爬满了密密的皱纹,黑裙子外边罩着件抖抖索索的长斗篷,明显是一身老妇人的日常装束。她望向你时,即便你是阿萨的王后,也禁不住那对灰暗眸子的冷冷注视,忍不住觉得要和她交谈。她周身仿佛笼着一层微光,引你向她开口,似乎为了这个她才凝聚成形。不错,她就是形态莫测的洛基,在这里施弄魔力混淆视听。芙莉嘉着了道儿一般问道:大家都在外面做什么,这样喧闹鼓噪?

  他们在拿各样武器去掷光明神,都伤不了他半分。老妇人恭敬地回答,必定是某位至尊至贵的神明劝服了万物,教它们一律不得伤害巴尔德。

  故事循迹发展,芙莉嘉欣然答道是自己,是巴尔德的母亲游说了万物,换来它们的承诺。

  “当真是万物?”老妇人追问道。

  “噢,瓦尔哈拉宫外西边的白蜡树上有株幼小的槲寄生,我走过那里险些没看到它,它太幼小柔弱,勉力存活犹恐不及,还发什么誓。”

  小不点儿暗自揣测,她必定还是有些担忧的,不然又怎么会记住这株微不足道的小植物?

  老妇人倏忽间就没了踪影,仿佛从没来过。芙莉嘉心想,也许连日辛苦疲倦,一时花了眼。她侧耳听去,外面众神正兴高采烈,肆意叫嚷。

  洛基立刻去寻那槲寄生——作为凶手它实在柔弱不堪。它依附在大树的枝丫间,纤细的茎条蜿蜒探进枝脉,像一条条昏昏然的金线虫,在叶片的吮吸吞吐间沾取一点水分。这植物没有枝条,甚至没有片像样的叶子,就是一团蜡也似的细茎缠结一处,上面错生着奇怪的钥匙形的小突起,结满了发白的胶冻似的浆果,半透明的果肉里头,黑色的种子赫然可辨。

  小不点儿见过冬天里光秃秃的树枝上一团团浓密成球的槲寄生,直觉那果实像极了蛙卵。入冬时人们喜欢将柔嫩的槲寄生悬上灯座或门廊,相爱的人儿在下面接吻,因这四时常青紧紧相依的植物象征着坚贞和永恒的生机。有时槲寄生妖魅般缠绕在冬青树上,几乎要和它融为一体,不过冬青树油绿结实,枝上结满鲜红的浆果,叶子四缘遍生着小刺;槲寄生则柔弱得多,黄恹恹地耷拉着像一串枯叶。自然课上小不点儿学到过槲寄生,老师警告她这植物有毒,万万不能去吃,可老师又说鸟儿都以这浆果为食,啄食完毕还在枝条上四下磨蹭,清理干净尖嘴上凝着的胶冻,顺便替它散播种籽。

  有时它严严实实覆满枝头,吸吮树木里头的生命之水,而余下的树干看上去就像一段干枯的支架,上面结满灰黄的蕨叶。

  小不点儿听说槲寄生是德鲁伊教的圣物,却不清楚他们要拿它做什么。这植物似乎和德鲁伊教的祭祀有关,甚至是活人的献祭。

  洛基小心地将那枝槲寄生从白蜡树上连根拉出,小东西在他灵巧的指间微微颤动。他轻轻抚摸,让白蜡树生出一簇簇纤巧苍白的嫩枝,人们说那像是巫婆的扫帚。洛基反复摩挲手中这束颤巍巍的槲寄生,撕扯下冗余的梗茎,让它变得坚韧,又对着它念起强大的咒语,直到把小灌木变成一支精巧的灰色小棒,像它圆溜溜的灰白果实一样微微闪烁光芒。这小棒通身泛着古怪的颜色,不像树皮,倒像是蛇皮或鲨鱼皮。洛基拿在手里精心捻弄,直到它平稳堪比标枪,精细的尖头能和最硬的箭矢媲美。

  洛基恢复了原本的堂皇样貌,悄无声息地混入嬉闹叫嚣的众神,避开回环往复的投掷物。他将槲寄生握在手心,叮嘱它保持形状。他寻找的目标就站在人群外,风帽遮住了阴郁的脸孔。那是芙莉嘉的另一个儿子霍德尔,巴尔德有多么光芒耀目,霍德尔就有多么黝黑阴沉。他第二个从子宫里滑出,眼睑紧闭,像只瞎眼的小猫。他从未睁开眼见到过光明。巴尔德是白昼,他就是夜晚,巴尔德是阳光,他就是黑暗。二人相互依存。因为看不见,他用自己的方式在仙宫里走动,他摸索梁柱,丈量台阶,脑袋藏在风帽的阴影下,侧向一边留意四下的动静。如果巴尔德叫他形容下看不见的感觉,他会回答说,一个从来没看见过的人怎么知道区别。此刻他正垂着头,身子微微倾斜,聆听着一旁的喧闹,却不能参与。洛基很好奇,那头颅里究竟藏着什么?是深邃的黑暗,浓厚的乌云,还是尘封的光亮?他一向喜欢寻根究底,若不是别有所图,早已开口发问。现在他一心想着作恶,只有他知道如何让歌声戛然而止。

  “你怎么不加入大家的游戏?”他向霍德尔搭腔,“巴尔德笑盈盈地站在那里,好不镇定,石头飞箭铺天盖地地招呼过去,连他的衣角也擦不到,真是奇妙,你也该来寻个乐子。”

  “我没有武器,”霍德尔答道,“何况你也知道我看不见,瞄不了准头。”

  “我这儿倒有支打磨光滑又尊贵体面的小矛,”洛基的声音里都是笑意,“我可以握着你的手,帮你瞄准,这样你就可以玩了。”

  于是洛基牵着这黑暗之神,将他引到人群前,把那支槲寄生制成的矛放进他手中,伶俐的指头覆住了他乌黑的双手。

  “巴尔德就在那边,”洛基用矛比好位置,“他袒着胸膛,朝你微笑,等你去掷他。”

  他将霍德尔的胳膊托过肩膀,向后拉开,松开手说:“现在可以了,扔吧。”

  霍德尔的风帽从头上滑下来,他甩开手臂,奋力一掷。

  那矛正中巴尔德的胸口,将他穿了个窟窿。

  巴尔德重重跌倒,血流如注,呼吸困难。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霍德尔伸手摸索洛基的所在,耳边却只有飞蝇的嗡鸣,那诡谲万变的人儿早已不在。

  众神的悲痛是骇人的,他们完全崩溃,泣不成声。最受震动的还是奥丁:神从来不会死去。如今最最温和迷人的光明神居然在游戏中被杀死,恐怕更坏的事情就要发生。众神聚集一处,呆立良久,不敢去碰那倒下的躯体,也不敢移动它,唯见巴尔德明亮的头发被微风拂动。霍德尔独自站在那里,听着周围的啜泣。

  小不点儿闭上眼睛,试着揣想他此刻的思想,终究徒劳。

  芙莉嘉是位母亲,也是手握大权的天神。她曾发愿要保护自己的儿子不受伤害,可他的结局对她而言却是莫大的嘲讽。悲愤交加的芙莉嘉拒绝这样的挫败和嘲弄,不肯接受这结果。如果巴尔德去了冥界,那里一样有权力统治,她必定可以谈判恳求。即便是冷若冰霜的赫尔,也会为芙莉嘉的盛怒和悲痛所动,她确信这沉痛大过任何一位失去爱子的母亲。命运不能如此待她,也原就不该如此待她的儿子。故事不能重来,但她可以扭转它的走向,让它翻回到原路,把结局按照自己的意愿重塑。

  “阿萨众神之中,”她问道,嘶哑的声音中夹杂着哽咽,“有谁愿意单骑下到冥界,去向冥王恳求,让她将光明神巴尔德放还仙宫?”

  守望之神海姆达尔悄然出列,答道他愿意前往。于是奥丁命人牵过他的八足天马史莱普尼尔,解与海姆达尔当他此行的坐骑,那是最快的马儿,荒野狩猎时的领头。海姆达尔翻身上马,两腿一夹,骏马飞驰而去,转眼间已跃出仙宫大门,直奔金恩加格的方向。

  众神却不能惩罚弑兄的霍德尔,因为死亡发生在神圣之地。于是他们将他逐出阿瑟加德,流放到米德加德的黑暗森林之中,他潜藏在那里,昼伏夜出,手上只有野蛮树妖给的一把长剑防身。

  小不点儿疑惑芙莉嘉是否也为这个儿子悲伤,她是否担心过他的感受,可知道洛基如何骗得他去掷那支槲寄生?故事仍在继续,宿命无法逃避,在有些人身上投射下庇佑的光芒,又将另一些人永远遗忘在厚重的阴影中,霍德尔就是其中一个。

  巴尔德的葬礼是故事中最辉煌灿烂的一个章节。他的尸身被盛装运往海岸,放上他雄伟的龙船灵舡,船头高昂,仿佛有惊龙蹁跹,长长的船身一路倾斜,全用乌黑的松板打造。龙船被装上滚轮停在岸上,船身高高堆满珍奇的宝物,都是瓦尔哈拉宫殿里的金杯、金壶、金盾、金甲和金戟,通身镶嵌着珠翠宝石,包裹在丝绸毛皮之中。还有食物:新鲜肥美的金猪肉,密密封存的美酒。奥丁摘下随身的臂环德罗普尼尔放上船头,这环有聚金的魔力,每九夜会有八枚新环生出。奥丁俯下身去亲吻亡子的苍白面颊,在他耳边低语,没人知道他说了什么。

  巴尔德的妻子南娜走过来,看见船上丈夫的尸身,长叹一声,心碎倒地。

  众神奔过去扶起南娜,试图让她醒转,却发现她已溘然长逝,众神只好也将她装裹进最美丽的衣裳,放在巴尔德的身边,一同安放在柴堆之上,准备火葬。

  这船变得沉重无比,巴尔德的骏马也成了殉葬品被加诸其上,全副的马具闪烁着微光。众神正待焚烧积薪,点燃龙船推向大海,却发觉寸步难行,任谁也推它不动。

  等着看这冲天烈焰的队伍浩浩荡荡,其中有巴尔德的父母奥丁和芙莉嘉,奥丁的神鸦胡基和穆宁,还有瓦尔哈拉宫中的侍女瓦尔基莉们,前来哀悼她们未能拯救的光明神。还有霜巨人、山巨人、轻盈的精灵和黑暗的侏儒,连面容可怖长声哀号的女预言者们也驭风而来。一位霜巨人开口道,巨人之国有位女巨人名为希尔罗金,力大无穷,能够拔山撼地,于是奥丁同意派一位暴风巨人飞去求助。女巨人欣然应允,但她不是坐在巨人的翅膀上,而是骑着一头可怖的恶狼而来,手中的缰绳竟是活生生的毒蛇。诸神和凡人都还对芬里厄狼心有余悸,想到生命之树脚下那些啃噬树根的毒蛇更是不寒而栗,于是后来他们无情地绞杀这两样动物,摧毁它们的洞窟巢穴,所到之处都斩草除根。他们扫荡森林围剿狼群,屠戮幼崽刺杀母兽,自此铁树之林中,芬里厄幸存的同类愈发狂暴凶残。他们碾碎蛇头践踏蛇卵,因此米德加德巨蟒耶梦加得和她的血亲愈加要积蓄毒液,狡诈经营。希尔罗金这头狼污秽不堪,龇牙狞笑,健壮得像头野牛。手里的毒蛇嘶嘶作响,蜿蜒扭动,毒牙毕露。她翻身落地,那狼便四下游走嘶嗥。奥丁忙命英灵殿的四位狂暴战士上前制止,而即使这样的勇士也怵惧毒蛇的尖牙,只有分叉的树枝能够暂且压制住它们。狼嚎蛇嘶之间,女巨人向众神走来,步履沉重,神色轻松。同战神蒂尔一样,她也披着一张狼皮,兽头就耷拉在她的胖脸边上。她咧嘴一笑,脸上却没半分高兴。只见她一只手按在船尾猛力一推,这庞然大船就飞也似的向着青黑的大海驶去,连底下的滚轮都崩出火花。希尔罗金仰天大笑,笑声激怒了托尔,因为他自诩神力,却用尽力气也推不动这大船。托尔举起锤子去敲她的头,她当即抡起一只拳头自卫,围观的众神连忙劝和,因为马上就要点燃龙船。托尔举起他的雷锤米约尔尼尔,立时雷电交加,船物俱焚。蓝色的火舌在船头船尾吞吐,蔓延至船内的华服蜡像、受惊马儿的猎猎鬃毛,还有灵床前堆积的燃木。猩红赤金的烈焰翻滚陡涨,那船却渐渐慢下来,满载着一船摇摇欲坠的殉葬品,渐行渐远。经过的海水被映得殷红如血,海天交汇处那无边无际的漆黑也被这一轮火球点亮。

  托尔看得呆住,手中的锤子都忘记放下,一个矮人忽然跑过他的脚前,托尔飞起一脚,将他踢入那滚滚的烈焰。人们只知道那矮人名叫里特,他跑错了路,就被踢进火船,活活烧死。

  空气中有味道在蔓延,那是天神、骏马和矮人肉身燃烧的气味,混杂着药草和乌木的芳香,沸腾的美酒,熔化的金器,还有海水的蒸汽。这并不是万物的终结,只是第一件悲剧,开启了余下的结局。

  托尔想要算计,希尔罗金却已驱狼离去。精灵、矮人、瓦尔哈拉宫中的勇士和瓦尔基莉们都流下了滚烫的热泪。芙莉嘉却不再哭泣,她决意要扭转这场死亡,让心爱的儿子重获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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