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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神话的思考 Thoughts On Myths

  神话一词起源于希腊语,指人们交口相传而非真实发生的故事。我们以为神话就是故事,而希瑟·奥多诺戈在她那本有趣的北欧神话[希瑟·奥多诺戈(Heather O'Donoghue),英国学者、作家,牛津大学古斯堪的纳维亚语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学。此处应指其著作From Asgard to Valhalla: The Remarkable History of the Norse Myths 。——译注] 的引言部分就提到,也有压根不是故事的神话。我们总草率地认为,神话或者解释世界的起源,或者把它具象,而凯伦·阿姆斯特朗在她的《神话简史》中指出,神话是从人类的角度理解万物,赋予它们意义(比如把太阳说成天穹上由妇人驾驭的战车) ,而这一切几乎都“基于死亡和对灭绝的恐惧”。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一书中,把神话看作构建在日神追求秩序和形式的原则之上的梦境和故事,使人们免受散漫混乱、把毁灭当成极乐的酒神精神影响。悲剧代替了音乐的原始力量,将诸神、恶魔和男男女女美丽而虚幻的形象呈现于我们眼前,更加容易理解。他写道:

  没有神话,一切文化都会丧失其健康的天然创造力。唯有一种用神话调整的视野,才把全部文化运动规束为统一体。一切想象力和日神的梦幻力,唯有凭借神话,才得免于漫无边际的游荡。神话的形象必是不可察觉却又无处不在的守护神,年轻的心灵在它的庇护下成长,成年的男子用它的象征解说自己的生活和斗争。

  尼采推崇的英雄是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悲剧中的神话人物,他不赞同欧里庇得斯作品中的处理,将众神人性化,赋予每个人物独立的性格特性。

  很小的时候我就察觉,比起童话和其他真实或虚构的故事,读神话的感觉大不相同。神话中的神灵、恶魔和其他角色不像小说里的人物那么个性鲜明。

  他们没有心理活动,尽管神话人物俄狄浦斯正是弗洛伊德描述的潜意识心理现象的原型。他们有各自的特性——赫拉和芙莉嘉的本质是嫉妒,托尔野蛮,马尔斯好战,巴尔德英俊而温和,艾菲索斯的戴安娜象征着纯洁与富饶。我记得第一次看见戴安娜女神的石像,看见她胸前层层叠叠的众多乳房,才明白为什么她如此真切地活在人们心中——人们信仰她,崇拜她,认为这世界都依赖于她的存在。

  神话特质会让小说里的人物更加戏剧化,有时也让他们更加真实。

  堂吉诃德一直试图进入神话世界,而现实和他幻想世界之间的鸿沟正体现了神话的力量。安娜·卡列尼娜、梅什金公爵、包法利夫人、古斯塔夫·冯·阿申巴赫这些人物都有其独特的个性特质,可正是言行举止中不近人情的神话色彩让他们的命运更加曲折。尼采所谓的日神和酒神精神在阿申巴赫的身上交战,梅什金公爵是个凡人,却想成为圣徒。过去几年来我在夜校里教授“小说中的神话与现实”,课上我们在许多现实主义的小说中找到了神话的脉络。我自己的小说也不例外,神话作为主线贯穿于叙述当中,构成了书的主要部分,也影响着书中人物看待世界的方式。

  我选取北欧神话《诸神的黄昏》作为写作题材,是因为孩提时那本百读不厌的《仙宫和诸神》让我第一次体会到神话和童话的差别。我并未信奉书中的诸神,却直觉神话和基督教传说大不相同,同是关于万物本源的故事,后者却远没有这么妙趣横生扣人心弦。神话又不像童话那样给人情节上的满足,故事翻来覆去,都是基于同一叙事模式的没完没了的重复变奏,而读者就以分辨为乐。如果你受得了反派人物的血腥暴力和恐怖下场,那么每个童话都铁定有个讨好的大团圆结局,好人活到最后,子孙满堂,坏人受到惩罚。格林兄弟认为他们收集到的童话故事是从日耳曼祖先那里流传下来的古老民间信仰,其实也不尽然。安徒生就很少写这种冷冰冰的故事,他的童话笔触细腻,人物个性鲜明,感情丰富,故事真正被作家赋予了灵魂和想象的魔力。作为读者,我常常不自觉地被带入其中,有时胆战心惊,有时黯然神伤,至今仍是如此。

  神话却往往不尽如人意,甚至平添烦扰,读完后困惑丛生,挥之不去。它在我们脑海中重新塑造了整个世界,不是为了赏心悦目,而是为了解惑答疑。借用我学生时代流行的一个词,它代表着超自然力。童话犹如一串串晶莹的项链,嵌着精雕细琢的宝石、檀木和珐琅。而神话就仿佛幽深的黑洞,透过乌云的遮蔽,在黑暗中闪耀着璀璨神秘的光亮。母亲曾让我读过一首诗,W. J.特纳的《罗曼史》,描述的就是这种为神话神魂颠倒的情形。

  十三岁左右,

  我去到一个黄金国,

  钦博拉索山、科多帕希山,

  王子牵着我的手。

  父亲去世后,

  弟弟也没活多久,

  我站在阳光下的烟峰,

  转瞬一梦中。

  我依稀听见主人的声音,

  还有男孩们嬉闹的响动,

  钦博拉索山、科多帕希山,

  已经把我带走。

  上学放学的来回路上,

  我走在金色的迷梦中,

  阳光闪耀的烟峰下,

  街道上落满尘土。

  那个黑得发亮的小男孩,

  我却从来没理会,

  钦博拉索山、科多帕希山,

  已经让我开不了口。

  他分明为我着迷,

  笑容比花儿还美,

  哦,阳光闪耀的烟峰,

  这都是你的魔咒。

  房屋、人群、车辆,

  不过是稀薄黯淡的梦境,

  钦博拉索山、科多帕希山,

  已带走我的魂魄和所有!

  我明白这种心情,这种迷恋另外一个世界的感觉。不过让我念念不忘的不是钦博拉索山和科多帕希山,而是金恩加格、世界之树和诸神的黄昏。其他书里也有这样让人心驰神往的片段,比如埃涅阿斯看见库迈的女先知西彼拉在洞穴中痛苦地扭动,比如弥尔顿笔下的大蛇舒展开盘旋的身躯,径直折向天堂复仇。

  所以当坎农格特出版社提出要我写一个神话,我立刻就想到诸神的黄昏,那是神话的终结,也是诸神的末日。这个故事的有些版本里说世界先是湮没在一望无际的幽黑死水中,之后又从海中浮起,明净如洗,万物复苏,就像基督教里末日审判后的新世界。有些书中说这类结局很可能出自基督教信仰的侵入改写,我也觉得和壮丽的毁灭终结相比,这个复活的桥段太过单薄。倒不如就让恶狼吞噬了众神之王,让托尔葬身于巨蛇的毒液之中,让万物在通红的火光里化为灰烬,让无边的黑暗将一切掩埋,这样的结局才算理想。

  我不愿意把神话写成预言、赞美诗或者劝诫文,不过直到真正下笔才发觉这比我想的要难。我一直觉得现代文明中人们接触到的原汁原味的神话越来越少,而坎农格特“重述神话”系列的其他作家似乎都倾向于将神话改写成小说或者现代故事,在重述时赋予人物鲜活的个性和丰富的心理活动。还有一本讲述北欧神话的书尤其有趣,是丹麦小说家维利·瑟伦森所著的《诸神的覆灭》,先以丹麦语出版,后来又被译成英文。据瑟伦森自己说,他成长在葛隆维牧师所宣扬的基督教义盛行的年代,葛隆维在1808年出版的《北方神话》一书中提出:北欧神族和巨人们的战争是“人类的精神世界和底层需求之间的斗争,正如文明与野蛮之间恒久的战斗”。据《埃达》中的一首诗里描写,诸神覆灭后又有一个名为津利的“新世界”从废墟中升起,葛隆维的拥趸者们认为这跟基督复临一样,是神迹的启示,预言了崭新的天空和大地的诞生。而瑟伦森却认为,由于记载下这些传说的冰岛人本身就是基督徒,所以他们的解读和表现手法难免受到基督教的影响,《仙宫和诸神》的德国作者也抱持同样的观点。丹麦人在1864年被普鲁士人打败,此后传说中才有了诸神的黄昏过后所谓的“新世界”津利,瓦格纳的历史剧《诸神的黄昏》里就包含了这种日耳曼文化(最终发展为纳粹思想) 对神话的影响,某种程度上,瑟伦森的版本正是试图将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从其中拯救出来。

  瑟伦森将北欧神话改写为一场权力与爱情的战争,中心人物洛基既是火神,又是冰霜巨人的后裔,充满了戏剧冲突。瑟伦森笔下的瓦尔哈拉宫是个人性化的大家庭,众神一样有感情,有疑惑,有心理问题。

  这个版本中没有津利,而以世界的覆灭告终。作者说自己在两种结局之间选择,最后的处理让虔诚的丹麦人大为恼火。有趣的是,这恰恰是我想做而没能做到的。

  我一度尝试在讲述神话的同时保留它们原先的距离感和别样的风味,最终发觉我是在写自己的童年,写我如何接触到神话,写我初次读到《仙宫和诸神》时眼中的世界。所以我引入了“战争里的小不点儿”这个人物。不过她不是故事的主角,她叫作“小不点儿”因为她本身瘦小,也因为她的世界那样简单,又那样美好,她那善于阅读和思考的脑袋,早已将仙宫和《天路历程》与她生活的世界联系起来。

  战争也许摧毁了小不点儿生活的世界,不过她在脑海中却建立起一个截然不同的神话王国。她自己终将老去,这片土地却始终生生不息。田野里开满鲜花,天空中鸟儿歌唱,杂草纠葛的河岸上隐藏着一个艰难的小世界,河流中鱼儿悠游,蠕虫蜿蜒。众神的终结是一个线性故事,有起点、中点和尽头,人生亦然。神话走向毁灭,毁灭引来复苏。小不点儿相信万物生长正如四季流转,循环往复,无穷无尽。

  然而如果你要写一版21世纪的《诸神的黄昏》,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又是另一种结局。人类降生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终结它。我们中的大部分并非天性邪恶或者心怀怨恨,但人类本身确是一个失衡的物种,我们极其聪明而又贪婪,族群庞大肆意繁衍,却又与生俱来地目光短浅。地球上每一天都有物种灭绝,斑斓的珊瑚白化褪色,北海中小不点儿曾用渔线和钓钩捉住的鳕鱼,昔日似乎取之不尽,如今也已经绝迹。人类的诸多工程都在毁灭这个世界,他们雄心勃勃,创意十足,在深海里开采油井,在年年野兽成群迁徙的赛伦盖蒂国家公园修建纵贯草原的高速公路,在干旱的秘鲁种植芦笋。他们用氦气球运送作物,确实廉价而低碳,可农场本身却消耗了大量淡水资源,让其他物种的生存变得岌岌可危。所以我想写的不是寓言或者布道,而是我们身处的这个“米德加德”的消亡。几乎所有我认识的科学家都认为人类正急速将自己推向灭亡的深渊,小不点儿眼中生生不息的田间野草,如今多半都已在现代耕作方式下灭绝。再也看不到成群的田凫盘旋飞起,看不到画眉衔起蜗牛摔向石块,就连麻雀也已从花园中销声匿迹。某种程度上来说,米德加德巨蟒算是我故事里的中心角色,她喜欢杀戮和挥霍,并且以此为乐,她吞下成群的海鱼,碾过惨白的珊瑚,朝着大地喷吐毒液,因为这原本就是她的天性。当我开始动笔时,脑海中确实浮现出一个隐喻——那艘由死人指甲黏合而成的命运之船纳吉尔法,其实象征着比德克萨斯州还要庞大的太平洋垃圾漩涡,强大的涡流将塑料垃圾聚集一处,盘旋翻卷,永不停歇。我想起探险家托尔·海尔达尔在1947年乘坐“康提基”号木筏出航远征,从空荡荡的海面上捞起一只漂浮的塑料杯,尚且苦恼不已,时隔多年,如今的海洋环境已是触目惊心。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写下这神话原本的样子,写下小不点儿心中的那个世界。

  我之前提到不想将诸神人性化,但路德维希·费尔巴哈[路德维希·费尔巴哈(Ludwig Feuerbach,1804—1872),德国哲学家。——译注] 关于神灵、人性和道德的警句却一直在脑海中盘旋。这位睿智的思想家写下“人是人的上帝”,认为代表着爱情、愤怒、勇气和博爱的诸神在本质上不过是人类情感和品质的映射。他所谈论的是基督教中人性化了的上帝,或称之为人造上帝。乔治·艾略特[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1819-1880),英国小说家,与狄更斯和萨克雷齐名。其主要作品有《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米德尔马契》等。——译注] 翻译了他的著作《基督教的本质》,译得明白晓畅,而这本书更是深刻影响到之后她自己的作品。但是,北欧神话中诸神人性的一面却以很奇特的方式展现出来。他们心胸狭隘、目光短浅、贪婪好战、热衷享乐、冷漠嗜杀。他们明知末日即将到来,但谁都没有试图去阻止或改变什么;他们可以英勇无畏地战死沙场,却不懂得如何改善所处的这个世界。霍布斯有句名言人对人是狼,指的便是人类内心的阴暗面。他将人类描述为孤僻、卑鄙、阴险、残忍、浅薄的物种。这样看来,洛基虽然肆意妄为、反复无常又尖锐刻薄,但却是最机智灵敏的一个了。

  德里克·库克在其著作《我看到世界尽头》中,细致地分析了瓦格纳的《尼伯龙根的指环》,揭示了作者如何巧妙地借助古代神话来塑造主人公罗杰的形象。库克认为,瓦格纳笔下的罗杰既是火神,也是智慧之神。古代神话中的洛基只能算半个天神,而且很可能与巨人或恶魔有联系,这或许是出于词源上的误解,将日耳曼语中的火神罗吉等同于《埃达》中的洛基,而瓦格纳剧中的罗杰则既是解决难题的高手,又是最终引燃了世界之树的冒失鬼。早在孩提时期,我就对洛基怀抱同情,觉得他是个被孤立的智者,而当我着手撰写此书时,我意识到洛基所感兴趣的,其实是纷乱混沌的状态。火焰和瀑布时常见诸洛基的事迹,它们看似无所定形,但无序论者却能察觉到其间隐藏的规律。洛基所感兴趣的,是破坏中隐含的秩序和秩序中潜藏的破坏。如果要我写一则寓言,那么洛基必定是故事中游离的智者,他若不是拯救世界,便是加速它的瓦解。无论如何,世界末日终将到来,因为不管是世俗好斗的诸神,还是诡谲暴躁的洛基,终究都未能找到解救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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