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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年代的小不点儿 The Thin Child In Peacetime

  这末日的画面仿佛镌刻在一片薄薄的黑岩上,打磨圆滑,永远嵌进小不点儿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的还有那头恶狼灰蒙蒙的幻影,以及巨蛇鳞光闪烁的盘卷身躯和圆钝的口鼻。对于这本《仙宫和诸神》,她只撷取自己需要的章节,至于后来诸神和人类重回万物复苏的伊达绿野那一部分,她就懒得费神去记去想了。谨慎的德国编者评论说,这场末日复活很可能是基督教信仰对原始结局的篡改。小不点儿对此深信不疑,她需要的正是那滔滔黑水吞噬万物的原始结局。

  她脑海中的黑色和书里描绘的黑水是一回事儿,都是知识的一种形式。神话就是这般流传下来:万事万物被编成故事,深植脑海,既非教义也不同于寓言,不可解释也不用解释。现在这片黑色已扎进小不点儿的脑袋,影响到她日后看待所有新鲜事物的方式。

  她笃信诸神的终结,就像她笃信父亲将永不复返。可是某天深夜,窗外还是一片漆黑,他竟出乎意料地回来了,事先连个招呼都没打。小不点儿从睡梦中惊醒,看见父亲就站在门口,火红的头发闪耀着光芒,挺括的制服上别着金质的徽章。她纵身扑进父亲的怀抱,战乱期间那小小的脑袋里早筑起层层戒备的高墙,此刻都土崩瓦解,然而关于诸神黄昏的所有记忆,依然像张黑色的磁盘嵌在原地不动。

  小不点儿随父母一起回到钢城的家,那是幢灰色的大宅子,后头有片陡峭的花园。房子像是笼罩在一团晦暗的硫黄味的云朵下,他们从乡下回来,老远就闻见这味儿。小不点儿在这闷浊的空气里待得越久,越觉得五脏六腑都绝望地抽紧。

  他们回到的这地方在班扬的寓言里似曾相识。那幢老房子建在草岸大道,那是片椭圆形空地,像口长长的平底锅,一条陡峭狭长的小路斜劈下来,通向一处地方叫作幽界。幽界,小不点儿着实还要再长大几岁才能体会这名字的美,而不是急急迸出这两个字儿,接着就想起某间屠夫的肉铺,想起他案板上的尖刀短斧和血淋淋的腿蹄,想起巨型大巴的穿梭和轰鸣,想起那儿的文具店里不单卖报纸,还卖果子露和大块的硬糖。

  草岸大道的中央有一大片椭圆形草坪,人们管那一块儿叫绿地,周围一圈矮墩墩的灰色石墙可以当凳子坐,草坪尽头是一排高大的山毛榉和橡树。这里应该曾经是片乡村绿野,你似乎听得到布莱克[应指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英国第一位重要的浪漫主义诗人。作品有《天真之歌》《经验之歌》等。——译注] 笔下的孩童们欢快的笑声,如今孩子们依旧在这儿嬉戏玩耍,但这块土地却已经被扩大的城市环绕。

  小不点儿的父亲喜欢在闲暇时打点自家的花园,不过他的事业越来越成功,空闲的时候也越来越少。所谓花园,就是屋后一小块稀疏平坦的草坪和一间水房,草坪的一头有扇木头拱门,那里藏着小不点儿从婴儿时代开始的记忆。门上覆满了玫瑰的枝条,嫣红绢白蜜粉的花朵缀满枝叶。花园到了这里就陡转直下,通向幽界。战争里玫瑰肆意生长,蔓生进荆棘丛生的灌木丛中,就像童话里写的那样。小不点儿的父亲一边哼着歌儿,一边砌起围栏,修枝剪叶,将玫瑰扎牢在拱门粗实的圆木柱子上,他吮吮被戳伤的手指,哈哈大笑。乡下人拿灰白的石子砌成围墙圈住野地里的羊群,他觉得甚妙,也一筐筐订了来,砌成层层石阶,正好将园内陡然陷落的那一片修缮齐整,两边的花圃里种满了百合、蔷薇、薰衣草、虞美人,还有麝香草和迷迭香。他将一个石砌的旧水池改建成池塘,里面放养了蝌蚪,还有条全身通红的凶猛棘鱼,那是小不点儿某回郊游的战利品,被她起名叫厄斯洛普加斯,那是传说中某位英雄的名字。忽略掉空气中的煤烟味儿,这修缮一新的花园十分可人。小不点儿热爱自己的父亲,也喜欢这花园,可还是觉得呼吸困难。

  小不点儿的母亲在战争时期背井离乡,那样果敢聪敏,如今回到自己熟悉舒适的家园,想必从此便能幸福终老。事实上她却饱受病痛的折磨,很久之后小不点儿才知道那病叫日发疟。她向来不擅长陪孩子游戏,小不点儿的印象里母亲会抱来一摞摞读不完的书,却不曾读过哪怕一个故事给她听。战时教书的时候她也结识过几个朋友,玛丽安天天戴一顶绿帽子,帽檐上插着根鲜亮的野鸡毛,撒腿冲过林地,还装模作样地拉弓射箭,假装自己是罗宾汉。她看在眼里,窘迫之极,不确定这种行为是否合宜。小不点儿望一眼母亲,继续做自己的笔记。可母亲确实适应了乡村生活,班上的男孩子们个个都对她万分拥戴,抓了好些活物来献宝——有只毛茸茸的刺猬,甩得地毯上都是跳蚤,还有满满一缸细长的蝾螈,已经长出头冠,正值产卵时期,拼命想要逃出来,最终还是死在煤气灶下,皱缩成可怜巴巴的一团。她把刺猬从后院的墙根放归田野,谎称是它自己逃脱的,结果那孩子隔天又抓来一只,一样地满身跳蚤,她只得再悄悄放走。缸底有大团大团黏糊糊的蛙卵,很快就孵化成满满一缸乌压压的蝌蚪,互相为食。那些日子里她常常散步,亲切地叫出沿路各种花的名字。小不点儿有整整一套花仙子的书,全都是优美的诗句配上精致的插画,犬玫瑰、斑叶阿若母、颠茄、紫罗兰,还有雪花莲和樱草花。

  很多年后小不点儿深信,就是她盼望已久的和平断送了母亲的性命。日复一日的琐碎生活击溃了她。她一个人待在家中,用漫长的午觉打发掉整个下午,总说自己得了神经痛和偏头痛。于是小不点儿心里直接把“主妇”和“囚犯”画上等号,虽然她自己不肯承认,但她确是每天提心吊胆,担心自己也要“坐牢”。

  战时乡间的记忆,也如一方黑岩嵌进小不点儿的脑海,麦田、草地、白蜡树、山楂、树篱、泥泞的池塘,还有杂草纠葛的河岸。它们仿佛被压缩进一团茸球,球上有探出头来的根须新芽,有飞禽走兽爬虫和游鱼,有一瓦湛蓝的天空,一方油绿的草场,一垅金色的玉米地,还有浓密的绿篱下一片深黑的泥土。那里是她曾被放逐到的小世界,也一度是她的尘世天堂。

  夜里她还是喜欢窝在床上看书,兜兜转转,爱不释手的还是《仙宫和诸神》,还有《天路历程》,她俯在床头对着门的那侧,借着机场着陆灯的光亮,一听到下面有什么响动,就像条蛇一样又缩回被子里。灯火管制已经结束,月光照进她卧室的窗户,狂暴的黑影拍打着窗棂,又折上天花板乱舞,一眼望上去,像极了鞭绳扫帚,高高昂起头颅的大蛇,又或是奔跑中的恶狼。那是狂风肆虐拂过窗前的白蜡树,吹得枝叶乱摆,碎影摇动。很小的时候她会被吓到,现在却看得津津有味,还即兴编出角色故事。白蜡树向来自己生根发芽,顽强生长,小不点儿家花园小屋檐下的这株也是如此。

  可父亲说这树必须得砍掉,说是这种野树和城市的庭院很不相宜。小不点儿很爱那棵树,也爱自己的父亲,可不管她怎么央求,父亲还是不为所动。她眼睁睁地看他拎着斧子朝那树走过去,哼着歌儿,将好端端的树肢解成一捆捆的圆木和枝丫,只留下一截树桩。小不点儿脑海中的一扇大门就此关闭,她告诉自己从今往后要适应这平淡的生活,宅子,花园,餐桌上久违的黄油奶酪和可口蜂蜜。她该好好品尝和平年代的滋味。

  然而,那扇紧闭的大门之外,是她战时无意间走进的那个辉煌的暗黑世界。在那里,四季常青的世界之树和亘古不变的彩虹桥,眨眼间就灰飞烟灭。狰狞的恶狼颈毛尽竖,牙上沾满鲜血。丰润的海藻覆满巨蛇的脑袋,洛基在渔网和蹿动的火焰间狞笑,状如长角的命运之船嵌满了死人的指甲,还有芬布尔之冬和苏鲁特的大火,一切的最后,都坠入漆黑的大海,被混沌的黑暗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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