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白无须的青年宦官低头应下,然后面对着英武男子,步步后退,走出这临时的宫殿,而后,有一位面带温和笑意的中年男子垂首进来,对那英武男子行以大礼。
站在英武男子背后一侧,持器肃然而立的少年好奇打量着来人。
少年自己就是大秦鹰击锐士,亦修持一定方术。
帝王东巡,三千锐士护卫始皇帝左右,伐山破庙。
他对这号称是神州第一方士的徐巿,很有一些兴趣,而那徐巿上前手捧玉书,侃侃而谈,气度俨然如同世外真仙,可是少年听到这方士谈论的是长生不死这种荒诞无稽的事情,很快就没有兴趣了。
生死是自然事,哪里有不死呢?
他想。
说能不死之人,皆胡言乱语以惑君蛊民,铁鹰锐士见之当诛。
这徐巿倒是学识广博,引经据典,最后提及了海外有仙山,山上有不死草,少年心中不屑一顾,但是那坐于主位的英武男子却似是来了些兴致,略略抬眉,道:“在东海在外?”
徐巿恭恭敬敬道:“正是在东海之外,有海外三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愿意与童男童女,共往仙山求取不死草,以进奉陛下。”
英武男子若有所思,笑言道:“既如此,允了。”
“却不知此行需要多久?”
徐巿欣喜答道:“东海虽然路远,但是至多不过十年,便能回返。”
“哦?十年……”
身穿墨衣袀玄的英武男子道:
“大善。”
“但是此行路远,朕担忧诸位,恐怕沿路会有危险,渊……”
黑衣少年微怔,旋即踏前拱手,垂首道:“臣在。”
始皇帝淡淡道:“你率一队大秦锐士,随徐巿先生出东海。”
“十年之内,保徐先生无恙。
”
少年出身于大秦黑冰台铁鹰锐士,这是一支曾经挫败各国的精锐,立刻知道了这句话潜藏的意思,十年之内保其无恙,十年之内若无归意,便是欺君隐瞒,欲要逃离大秦,当斩其魁首,率众人回返神州,少年锐士眸子看了那面容有些微僵的第一方士,道:
“臣领命。”
“十年之内,我大秦锐士必护徐巿先生无恙。”
徐巿脸色的异样一闪而过,微笑行礼道:“多谢陛下。”
这一次的方士求见很快结束,徐巿被那白净宦官送了下去,作为执戟郎的少年这留了下来,他是大秦战卒的后人,祖上数代皆为老秦人征伐,爷爷随着武安君讨伐赵国,战死于长平,死前斩首七人,得了军功。
父亲随王翦将军,彻底踏破赵国都城,以报亲仇,却也倒在了秦灭六国之路上,这样的孩子在秦国有不少,都被关照地很好,他的天赋很不错,最终被黑冰台接收,成为了曾覆灭魏武卒的铁鹰锐士的一员。 wωw▪ttКan▪℃O
始皇帝饮酒。
少年执戟郎似乎有什么话说,始皇帝抬眸,淡淡道:
“想说什么,说吧。”
少年此刻披甲,只得抱拳,闷声道:
“臣以为,长生之事,委实荒谬,陛下万万不可轻信那方士所言……”
英武男子不曾发怒,只是哈哈大笑,道:
“你莫非当做,朕当真信了那长生的鬼话?”
少年怔住,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始皇帝大笑罢,本欲开口,却突面色微白,身上散发出极为浩瀚磅礴,却又繁杂的气息,仿佛高高在上的神灵,少年控制不住自己,连连退步,英武男子皱眉,呵斥道:“退下!”
这并非对UI少年所说,转眼间,那诸多气机生生被他压制。
可短短顷刻,少年却已面色煞白,说不出话。
那气息来自于神灵,来自于各国的神灵,大周得了天下,却因为联军之中多有地祇存在,不得不分封各国,以安神灵之心,八百年割据,彼此攻伐,最后留下的强国,都有各自的神灵和习俗。
这也是为何春秋战国局势维持五百年不变的缘故。
这是始皇帝陛下第三次巡游。
沿途伐山破庙的事情并不是一次,大部分甚至于不允被记录,第一次巡游陇西,北地、出鸡头山,过回中,将秦人三十四代帝王才走完的道路巡游一遍,归于咸阳。
第二次,封禅祭山,祭祀淮水诸大川流,也曾伐山破庙,斩尽湘君山。
沿路有愿接受秦国所封的神灵,于是拜伏于陛下手中,也有不愿意屈服的,被始皇帝陛下所诛杀,肯定还有些其他的事情是他不知道的,但是少年相信,陛下频繁巡游,并没有那么简单。
英武男子似乎压制下了那暴动气息,一双眸子扫过垂眸安静伫立的少年,道:“你并不好奇。”
少年回答道:“臣知职责所在,乃执戟郎,而陛下为天下之主。”
“在其位谋其政,何况,无论如何,陛下仍旧是陛下,是我等天下共主,臣只需要知道这一点,知道手中秦剑指向何方即可。”
于是始皇帝大笑,道:“你的话不像是个剑士,执戟郎,屈才了。”
少年只是沉默着,肃然而立。
英武男子道:“既然如此,那么告知于你也无不可,毕竟你立刻便要自此出东海,十年不知能否归来,生死未卜,朕自然当和你说说,你是要去做什么。”
他伸出手,五指微曲,玉玺浮现手中。
端庄肃然,其下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文字。
但是渊作为执戟郎,知道这并不是那些臣下所解读的,‘顺受天命,当了皇帝’,这天并非是周的昊天上帝,因为秦国唯独有四方帝君祭祀,并不敬重那位昊天,这一句话的天,是天地大道,是自然轮转。
他往日曾经见过这玉玺。
但是这一次却发现,这玉玺看上去却相较往日,发生了不同的变化。
其中有隐隐约约的流光溢散,看得到一尊尊神灵起伏,却被生生镇压,不得挣脱,少年鬓角渗出冷汗,不敢再看,英武男子垂眸,神色平静,道:“天下自周而起,八百年矣,各国征伐,虽然也有尽失其地的情况,也往往能够恢复原本国土。”
“卿以为,为何?”
少年沉默,道:“各地皆有神灵,各地皆有其文化,各地皆有文字。”
始皇帝道:“正是,各地皆有文化,皆有文字,政令难以流通,统治难以安稳,故而天下当共用文字,纵然乡音不同,也可自然交流,二来,各地皆有所谓神灵地祇,彼此引以为敌,不断征伐……”
“地祇根本,是一地一国的气运,他们争斗也是气运的争斗,周朝分封天下地祇数百,而今厮杀至此,早以彼此制衡,欲要让他们自然汇聚为一,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么,神州气运便永远分作七份,彼此蚕食。”
“朕巡游天下,便要让这天下神州,分正神淫祀,受我封者为正,忤逆者当诛。”
“诛除孽神,分封正神。”
“最后这天下神祇皆受我大秦玉玺之封,庇佑神州,无分敌我。”
少年看着仍旧年轻的帝王,失神。
始皇帝双目幽深,他看着远方,像是一只雄狮正饥肠辘辘看着他的猎场,像是傲慢而决然的君主,他道:“到那时候,朕就要将这天下七国之气运,汇聚于此玺之中,大禹铸造九鼎,朕要以天下九洲之气运,铸我神州千古之气运,气运长龙尚在,我神州不裂。”
“于是千秋万古,天下一国。”
三皇五帝乃有神州中土,禹王乃压覆九洲,铸造九鼎,为天下共主。
之后夏商不变,周国天下处处诸侯。
而今那年轻的帝王持剑鞭笞天下,将原本臣服的九洲整合在了一起。
不只是土地,这九洲的文化,文字,语言,度量,乃至于神灵,都要被他整合在一起,他语气轻松道:“从朕往后,天下九洲,便只有一个皇帝,只有一类文字,一种度量,只祭祀一样的神灵。”
“普天之下,抟心揖志。器械一量,同书文字。”
少年许久回神,隐隐觉得,这样的国和往日那些诸侯国已经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和不同,他突然明白了眼前这看上去英武沉静的年起帝王要做什么,呢喃道:
“陛下,那外出东海……”
始皇帝道:“朕听闻,东海之外,仍有国度,还有海外三山。”
少年下意识回答道:“陛下,您已拥有了七国。”
英武的帝王眉宇张开,突地大笑道:“七国算什么?!”
他道:“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
“日月所照,舟舆所载。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这,才是我大秦!”
“你那是什么表情,这却又有什么难的,做出此事又何必长生,假使朕有昭襄王之寿数,已足矣,苍天悠悠,难道当真如此吝啬,连这都不愿意予我吗?”
始皇帝笑着摇头,道:“你便随着那方士出海,去看看东海之外。”
“原本朕还头痛这些方士要如何处置,既然主动凑上门来,便用他一用,十年之内,无论是否有所得,卿,务必归来。”
少年铁鹰锐士领命,踟躇了下,道:
“陛下,您为何要和臣说这些?”
“微臣只是区区一……”
始皇帝答道:“因为,你乃是秦人,是我大秦的百姓。”
“朕之天下,自然也该让大秦百姓共同窥见。”
身穿墨色袀玄的帝王,手持玉玺,压覆神祇,镇压天下,说完话后摘下玉佩,本欲赐下,却突地看到那少年眉心似有清气化作花朵开落,微微诧异,旋即了然,轻声道原来如此,倒是有趣,屈指轻叩玉龙佩,那少年执戟郎仍旧低头,却听到帝王道:
“便是如此了,抬起头来。”
少年锐士下意识抬头。
始皇帝将随身的玉龙佩抛给那锐士,后者手忙脚乱接过。
看到这是来自于周穆王的宝玉,一时间怔怔说不出话。
有就是这一刹那,玉龙佩上溢散出流光。
本该沉浸于记忆当中的卫渊突然恢复了后世自我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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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和那少年渊一同睁开眸子,看到这记忆所在的宫殿之上,在那遥远的过去,在昏黄的时空里有白玉台阶,看到华夏数千年,唯一一位不戴冠冕不穿章服,穿墨衣袀玄,戴通天冠的帝王微笑着向自己伸出手。
是在和曾经的少年说,也是在向遥远未来,可能窥见这一幕的人说——
问曰:
“卿,可愿与朕共看,这千秋万代,天下一国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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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鹰锐士取用于大秦帝国虚构之黑冰台。
徐福第一次出海,九年之后就老老实实归来,第二次则是一去不回。
始皇帝所说的话,来自于秦代琅琊石刻,也就是一直以来被认为是汉代名言的,日月所照,山河所至,皆为臣妾,是来自于始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