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债?”
灰袍男子嗓音平淡悠远,“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我本为一体,又有什么债务,既然没有债务,又何来讨债一说?”祂所说的是跟脚,是根基,是自身之底蕴,和先天而来的本我。
祂的语气当中不复数千年前的淡漠冰冷,于苍茫之中多出了些许柔软的部分,隐隐平淡,隐隐劝慰,却绝无收回当年契约的悔意,只是在说你我本来同源,此刻根基重回于一,也是自然之事。
青衫黑发,鬓角斑白的女子拈起白发,灿然一笑,决绝道:
“不,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
“我们只是在六千年前同出于一个源头,这六千年间,人族都已经从茹毛饮血变化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我和你,我们遇到了不同的人也见到了不同的事情。”
“烛照九幽之龙有烛照九幽之龙的坚守,我也有我的执着。”
“所以,我们从来都不是一个。”
烛九阴平淡道:“这算是你的回答?”
献回答:“也算是选择……”
“善。”
烛九阴微微颔首,道:“看来这么长的时间,你终究也不是一无所获,相比起当年来说,也已经有了长足的成长,至少于此来看,本座颇为欣慰。”
右手伸出,五指白皙而修长,灰色袖袍微震,而后微微一拢。
支撑九幽之国的烛龙突然放声长吟,声震四野。
天地之间,刹那间苍茫浑厚,时间凝固,日月起落也随即微微停止,而后在天帝的目光注视下重新开始起落,万物正常,将烛照九幽之龙发生的变化遮掩下去。
庞大的底蕴,虽然相较于寻常的十大巅峰层次而言,属于是底蕴微弱亏空,但是境界却是绝对的十大巅峰,无论是烛九阴,还是说献都未曾对当年的约定有任何的反悔。
烛龙本就是最为遵守契约的神灵之一。
更何况是直接对着那源初的世界根源大道起誓。
整座九幽都剧烈震颤,短暂性的出现了天地失其序,日月失其常的恐怖情况,法则乱流彼此碰撞,但是又在很快的时间里消弭无形,归于平静,献平静闭着双目,等待着终末的结局,心神出乎意料地平静。
直到烛九阴收回右手,直到九幽的异变就此缓慢消弭下去。
献睁开双瞳,看着眼前灰袍男子,后者身上的苍茫古拙已经消失不见,伫立于此,却又仿佛存在于彼处,神话传说当中最为源初的【死亡之国】概念,远比人族传说的泰山府君早了数千年之久。
此刻的祂,才是真真正正完全状态的十大巅峰之一。
献看着祂,道:“……为何?”
灰袍天神平淡道:“你已经不再是我,这也是你所说的,本座只是将属于我的根基和底蕴收了回来,以此完成了契约,而你,献,你并不是我了,若无他事,便速速离开九幽。”
男子转身看着幽静深邃的九幽之国,感知到冥冥当中,万物将要变化,九幽都未必存续下去的感知,步步往前,道:“你的意识,仍旧可以维持存续一段时间,但是,只有一段时间。”
“失去本座根基底蕴,你的存在也只是空中楼阁。”
“时间权能的侵蚀和反噬将会很快到来,你会一点一点慢慢老去,直到死去,但是在这一段时间里,你还可以去做你想要去做的事情………”
青山献拈起鬓角的白发,感知到自己的虚弱,以及真实。
看着前面仿佛不近人情的天神背影,灿烂微笑:“看来,你在这些年里,也发生了很多的变化啊……如果说是最初的你的话,应该会一句话都懒得多说,直接将我的底蕴和根基全部收回。”
烛九阴难得没有带着嘲弄的笑意,只是平淡道:
“一如你所说。”
“经历了些事情,也见识过一些人,自然会发生些许的变化。”
“时间的侵袭,没有了底蕴的抵抗,会边得越来越剧烈,献,你的时间不多了…………”
……………………
卫渊决定把辈分这个越想越麻烦,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抛在脑后。
不管了,随意吧,麻了。
你管我叫舅舅。
我管娲皇叫妈。
各论各的。
现在想着的是,要如何才能够把这玉虚宫带走,带到了不周山上去,玉虚宫暂且不论,毕竟正常的时间线上,玉虚宫仍旧存在,问题在于甲一——卫渊肯定不能够直接把这个时代的甲一带走。
因为甲一存在于玉虚宫并且等待万年。
是蓐收和句芒两位一线神灵崩亡陨灭的前提之一。
从卫渊身上的时间线来说,这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是【命中注定】之事,要是把甲一直接带走,就相当于直接斩断了这样的命运,将会直接面临【两尊十大巅峰之下第一阶梯生死】这样级别的命格反噬累加。
如果说老不周,他腰杆子硬,能抗住。
如果说换成是帝君,群星万象,高高在上,也能抗住。
可卫馆主才爬上了这个境界,盯着玉虚的名头。
既不高也不硬,这一下反噬怕不是当场扑街,直接步了自己把自己给玩死的老不周一脉传统后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乐子,可是来看望甲一之后,将甲一扔在这万古之前,卫渊也做不到。
时间线也不是那么好跨的,这一次来之后,需要修养许久,才有可能再度施展,而他又要来这里几次,才能够填补那一万年的空白?道人沉吟许久,忽而想到了一个选择。
他取出了之后,在正常时间线当中,因为经历了漫长岁月而已经失去灵性的甲一机关核心,看着赤红色的黯淡核心,神色复杂,而后五指握合,因果重现。
甲一眼睁睁看着另外一个‘自己’出现在旁边。
只是这个自己并不真切,并不真实,如同倒影,透露出陌生之感。
“掌教老爷……这是……”
“一种小手段而已……”道人随意回答,看着这逐渐出现的甲一,这相当于是甲一没有灵性的分身,类似于倒影之类的存在,只会机械性地重复一些固定的行为和行动。
是真亦假。
足以遮掩,足以在一定程度上扭曲命运认知,道人想了想,拂袖一扫,而后将此刻甲一的灵性一拈,注入了这新创造出的机关身躯里,两个机关身躯便自然地融合为一。
在平日里,甲一的真灵将会陷入沉睡,只剩下卫渊创造的倒影自然地行动,唯独等到【后土】来此的时候,甲一才会复苏。
这样的话,可以保全甲一的灵性,在最保险的程度里,干涉并且扭曲原本的命运,欺骗因果,卫渊现在的实力也只有靠着这样的手段,才可以在那浩瀚汹涌的波涛之中保全甲一。
这也是因为甲一本身和这个时代的联系不大。
是因为甲一本身不参与到诸多的大事件当中,属于那种命运长河边缘之处的一滴水,如此才能做到这一点,而其他的那些故交,却难以做到这一点……
甲一不懂得这些,也不是很关心。
它看着这一座包含着自己,也包含着浑天,后土,以及眼前道人心血的行宫,想着这里也会有其余人来,心中浮现出好奇欣喜,道:“尊……嗯,掌教老爷,会收徒吗?”
“收徒?不,不会……”
道人随意道:“太麻烦了。”
“只是这个似乎是某种惯例,不管是共工,帝俊,还是后土都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不做的话好像不大好……,最多只是谈论道法,也留下自己的道标烙印。”
以及……
趁着讲道宣扬自身大道,与天地和鸣,再靠着观看众生百态听闻大道之后的反馈,进一步推动自身的境界,逐步完善创造自身的元始道体,总是这么轻飘飘的可不行……
作为莽夫莽了这一辈子的人。
卫馆主的感觉就好像是直接失去了全部的防御一样不踏实。
在不周山上,借助不周山的特殊性,完成玉虚演法。
甲一听得懵懂,道:“那么,会有那些客人来呢?”
白发道人沉默,五指微微拢起,一枚枚落叶围绕身周,隐隐然彰显出天穹之境,以极高速度流转,却偏偏给予人一种时光错乱的玄妙感,随意:“自然是,和玉虚有缘之人……”
道人看向甲一,脸上浮现出微笑:
“那么,甲一,稍微休息一会儿吧。”
“我们在未来相见。”
而后,这白发道人便化作了先天一炁,在这天地大势压迫之下,消散无形,没入了那本源大道之中,而后回到了正常的时间线,而在这一过程当中,拂袖一扫,这一枚枚落叶便飞出去。
循着时间流转,循着当日他说那一句。
但凡有缘者,皆可来!
一枚枚落叶垂落,进行尝试,有的飞向了波涛汹涌,淹没大地的时代,有的落入到春秋列国争霸,吱呀吱呀向前的牛车附近,也有的飞入了沙尘扬起的乱世之中,被炎汉最后的大汉骑兵踏碎,更有的飘然落下,飞舞于盘坐于菩提树下悟道的神州僧人手边。
但是命运如同波涛,汹涌澎湃的碾过。
有的落在了手持九节杖的少年道人旁边,被那道人踏过。
在上古蛮荒岁月的,第一个刹那就化作了齑粉。
而那位征服佛国的大乘天看着手边的树叶,只是拈花微笑,拂袖离去,无视了其中潜藏的些微因果奥妙,佛门修心守性,他心境最高。
有故意无的放矢之缘。
也有所谓的【渊缘】渊源。
只是道人一刹那施展自身因果手段送出的树叶大半消散,唯独剩下了两枚落叶——
“哈哈哈,太白兄,请,请复饮酒!”
“太白兄诗剑双绝,可是酒也是一绝,唯独大醉方才有佳句,来来来,且满饮此杯……”江南道上,一众人推杯换盏,其中为众人所倾倒的青年来者不惧,只是饮酒看,形容磊落潇洒。
忽而大醉,仰天坐倒,一枚落叶落入酒盏当中,泛起涟漪。
明月在天,群星起落,青年剑客端着这酒,看上面落叶,旁人欲要取酒樽,重新斟酒,那青年却只大笑,仰脖饮酒,吞下了那一轮明月,漫天星辉,还有这一缕因果,恣情旷达。
而最后一枚落叶翩然落下。
落在了一位坐在青牛车上的老者手中。
“……呵,缘法难测。”
旁边名为尹喜的官员好奇道:“老先生……”
“五千言道德经已留,你我缘法也尽。”
老者拍了拍青牛的背,离开了函谷关,尹喜心中一惊,连忙追出去,已是只看到了一点背影,一只手趴着城墙,高声呼喊询问:“老先生要去哪里?!”
老者手中拈着那一枚绿叶,只是长笑:
“先去赴一位‘老朋友’的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