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夏天。
周五,高考前留在学校的最后一天。
凌晨时分,整个女生宿舍都能听到墙外的吉它弹唱,小麦流着眼泪趴在窗口,直到秋收的歌声越来越微弱。
忽然,管理员闯入寝室,命令所有人回床睡觉,又把窗户重新关紧。
钱灵搂着不住颤栗的小麦,两个人一同流泪到天明。
上午,课间休息的时候,小麦听到几个男生聊天——
“昨晚,那个鬼嚎得我没法睡觉!”
“你不知道吧?后来,那小子想要翻墙进来,结果被值班的门卫痛打了一顿。”
“打得好!我也想揍他一顿呢!”
几个男生说话特别大声,故意要让小麦听到。
她愤怒地抓起书包冲出去,却被班主任老师在门口拦住。
“老师,求求你了!我只想去看他一样,只要五分钟,好不好?”
“不行!”班主任像典狱长,板下面孔命令道,“哪也不准去,给我回到教室!”
小麦却怎么也听不进了,她绕过老师跑出教学楼,向着学校大门狂奔而去。
身后响起班主任的尖叫:“快抓住她!抓住她!别让她跑出去!”
就像在公交车上丢了钱包,狂喊群众们要抓住小偷。
小麦穿过开满鲜花的园林,跑过空旷无人的足球场,袜子和裙摆上沾满了泥土,扎马尾的皮筋也掉了,头发如瀑布倾泻在脑后,像一个公开越狱的囚犯,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住她。
然而,就在她冲到校门口的时候,却被魁梧的门卫紧紧地抱住,如同抱住一只小鸡,任凭她如何拼命地挣扎叫骂,都再也不能前进一步。
好几个老师冲了过来,两个抓手两个抓脚,小麦的身体完全横了过来,像被绑在十字架上,硬生生地抬回教室。
回到原来座位上,小麦披头散发地沉默,衣服和裙子早已弄脏,像古井里爬出来的贞子,双目凶狠地低沉下来。老师们上课也感到害怕,连钱灵都不敢和她说话,同学们纷纷离她远一点,似乎靠近都会惹上一股怨念。
下午,最后一堂课上完,所有高三学生都要回家——他们将在家里复习一个星期,迎接决定命运的高考。
田跃进坐着警车来到学校,从老师们手里接过女儿,看到她那副可怕的样子,班主任抢先解释道:“这孩子还想着对面的小流氓,老田你回家可要继续管好她,千万别再让她溜出来了!”
“谢谢!”
他像抓犯人一样,把强头倔脑的女儿关进警车。
驶出校门的刹那,小麦转脸看着马路对面,小超市里只有店主大叔一人,没看到秋收。
她再也看不到他了。
车子飞快地远离学校,远离空旷的南明路,远离这片郊外的荒野。
回到市区家里的时候,她的眼泪差不多也流干了。
田跃进一句话都不想再跟她说了,他能做的只有老本行——看管犯人!
第二天,上海下起多年罕见的暴雨。
在这高考前复习的关键一周,老田向局里请了事假,也是十几年来破天荒第一次。领导爽快地批准了这个请求,反正女儿高考一辈子就一次,慕容老师的命案暂由其他人负责。
老田在家里多装了好几把锁,从里面把大门反锁起来,钥匙只有一把在他手中,没有钥匙就没办法出门——学校是监狱,家里仍然是监狱,这是比死刑更要命的惩罚。
父亲24小时守候在家,一切吃的喝的全由亲戚送来,整个家族出动为她的高考服务。小麦却是心乱如麻,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想不了——想到秋收就忍不住大哭起来,索性逼迫自己不要再想,打开书本复习功课。
她天真地以为,只要高考成绩没问题,收到第一志愿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她就可以再回去找秋收,他们仍然可以好好地在一起。
于是,她有三个星期没有再见到秋收。
直到高考结束的那天。
酷热的七月。
重获自由的小麦,虽然不知道分数多少,但有种预感成绩还不错。父亲重新投入了案件,不会再像对待罪犯一样看着她了。她再次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像个女大学生那样,忐忑不安地坐上了公交车。
回到南明高级中学,学校已彻底放假,大门紧闭宛如坟墓。
小麦不想再走进这道门,她顶着火辣辣的太阳,独自穿过寂静的南明路——那是魂牵梦萦的地方,就像茫茫沙漠中的绿洲,辽阔大洋上的岛屿。
可是,小超市的铁门同样紧闭。
大概是因为暑期的缘故,没有学生因此也没有生意了——她在外面用力拍打喊道:“喂,有人吗?秋收!秋收!”
几分钟后,店里没有任何的动静。
她把眼睛贴着玻璃向内看去,却发现所有货架都是空的!收银台上也是什么都没有!好像整个小超市一下子被搬空了?
小麦焦急地站在店门口,等了一个钟头过去,却见不到半个人影,烈日曝晒底下几乎中暑晕倒。
她知道附近还有居民区,便忍着浑身汗水走过去,总算找到了居委会。
秋收家的小超市,也是这里唯一能买东西的地方,居委会阿姨们都认识店主大叔。
听说小麦要寻找秋收父子,阿姨们长吁短叹起来:“小姑娘,你不知道?他们家破人亡了啊!”
“啊?”
居委会阿姨娓娓道来——就在小麦离开学校不久,秋收悄无声息地失踪了。店主大叔焦急地四处寻找儿子,几天后的暴雨之夜,他被南明路上一辆大卡车撞死了。少年至今仍然无影无踪,店里遭到一伙流氓洗劫,还是居委会帮忙给小超市关的门。
小麦一句话都没再说,顶着烈日回到小店门口,靠在树荫下等待她的少年。
从上午等到傍晚,不知流了多少汗水,直到夜幕完全笼罩了她,泪水才汨汨地流下来。
深夜,她回到家里,又抱着枕头哭到天明。
2000年的暑假,田小麦再也没有见到过秋收。
后来,她又去过几次南明路,发现小超市已被其他人盘下,人们忘了那对来自西部乡村的父子,似乎他们从没来过这里。
在那个炎热的夏天,她无聊地闲在家里,等来了大学第一志愿的入取通知书。她也学会了用电脑上网,第一次在“榕树下”网站读到了今何在的《悟空传》,就像看《大话西游》电影一样,再次让她泪流满面。
两个月后,小麦成为了大学生。
虽在不同的学校,钱灵依旧是她的死党,却始终未能恢复到高中时代的亲密。
田跃进头上增添了许多白发,仍未破获慕容老师的凶杀案,第二条致命的紫色丝巾,还躺在公安局的物证库里。
四年后,田小麦顺利地度过大学时代,成为一个令人羡慕的外企OL。
至于,那个叫秋收的少年,却在残酷的时间洗刷下,从她的记忆中消失了。
时间,人世间最残酷的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