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谋杀似水年华。

2010年,初春,当我的上一本书《人间》下卷“拯救者”出版后,我开始筹划下一部长篇小说。

首先,我想这应该是一部悬疑小说。发生在现实当中的悬疑小说,而非我期盼已久的历史小说,或者历史悬疑小说(至于这个梦想,我一定会在以后实现)。

其次,我想这本书不能再是《天机》和《人间》那样分成四季或三卷的超长篇大部头了,而应该是一部二十多万字,正常或稍多篇幅的单行本长篇小说。

最后,究竟要写一个怎样的故事?

我在写任何小说之前,从来都没有先确立过主题,只是单纯地想到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的开头,有一家神秘的淘宝店,而这家店的名字,叫“魔女区”(或许是受到日剧《魔女的条件》影响吧)。这是本书在《萌芽》杂志连载时开头的简略版本:从2010年田小麦的父亲因公殉职开始,发现潜伏在网络深处的“可以买到你想要的一切”的“魔女区”,同时慢慢回忆起十五年前的点点滴滴——而非你们现在看到的这本书的完整版本,是直接从1995年8月,那个夏天大雨的清晨开始的。

因为,开始构思之后不久,我又想到了另外一个故事——发生在多年前的凶杀案,一个社会底层的少年目睹母亲被杀,只有他才能辨认出凶手的脸来,然后他被办案的警察收留了,而警察恰有一个与他同龄的女儿。于是,这对少男少女之间,发生了许多必然会发生的故事。

最后,我想到了我做过的一个梦——当我在写一本书的时候,却发现我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的身边出现了我书中所写到的景物,出现了被我虚构出来的人物,我完全陷入到了由我创造的这个世界之中。

这是幻觉,还是真实的幻觉?

于是,我决定把这三个想法融为一体,那是在整整一年以前:2010年4月。

2010年的“五一”之后,我正式开始创作这本书。初稿所花的时间不长,因为构思都已很完整,写的时候几乎一气呵成。尤其到后面三分之二的段落,我竟然是以每天一万多字的速度在写,连续保持了大约五到六天,最长的一天竟然写了一万六千字!这已经创下了我迄今为止最高的纪录了(其实我并没有熬夜写,记得那天是从中午开始写,中间有正常的晚餐时间,一直写到子夜之前)。我不觉得这个速度会影响作品质量,因为这正是我情绪最为饱满、灵感最为充沛的时刻。那几天我无数次为田小麦和秋收而感动,写着写着竟会情不自禁地掉下眼泪!有时耳边放着小说里写到的歌曲,比如《爱的代价》《美丽新世界》《火柴天堂》等等,刹那间,我感觉自己就是主人公,我在经历与他们相同的喜怒哀乐,感受与他们一样的恐惧与绝望,仿佛真的面对一条永远无法跨越的沟壑。

幸好,至少创作本书的这条沟壑,我是跨越了过来。

不仅仅是创作这本书的沟壑,也有我以往所有小说创作的沟壑。跨过这条深沟以后,我觉得自己瞬间豁然开朗,眼前已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竟有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

2010年,7月7日,星期三,酷暑时节。当本书的初稿完毕,准备在《萌芽》杂志连载之际,我开始了一段极度煎熬的时期——为新书想一个好名字。

最早的名字叫《真实的幻觉》,后来经过了诸如《禁区守望者》之类的若干个名字,我忽然想到了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

于是,就有了《谋杀似水年华》。

感谢上苍,几乎每一个听到这个书名的人,都会拍案叫好。甚至,有一位国内知名的女导演,以及她的制片人,仅仅因为听到“谋杀似水年华”这六个字,就想要买下这本书的电影版权,最后却被我婉言谢绝——我希望电影无论如何改,都要保持《谋杀似水年华》的主题。

2010年11月,《萌芽》杂志开始连载本书,众多出版商与我洽谈本书的出版事宜。直到2011年的春节,我才确定了现在的出版方新经典文化有限公司。

2010年8月4日二稿,2010年12月23日三稿,2011年2月16日四稿,2011年3月15日五稿,2011年3月26日六稿,2011年4月24日七稿。

现在,你们看到的,就是这部七易其稿的《谋杀似水年华》。

我改的最后一个字,就是全书的最后一个字。

我从没有想过会为一部单行本的长篇小说,花费如此长的时间与如此多的精力。

也许,是因为我想要有一部写到极致的作品。既然,是社会派的悬疑小说;既然,是一个悬疑外衣下的爱情故事,就应该把悬疑、社会、爱情,这三个元素都写到极致。

首先,本书出现了三桩谋杀案,虽然不算多,但也绝不简单,跨越漫长的十五年,凶手用同样的方法杀死三个美丽的女人。我希望直到最后几页,你们才能揭开谜底。我更希望你们之中,能有人提前窥透恶鬼的面目。

其次,以往我从未像这本书里写到的那样,如此有意或无意地去表现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我第一次写到了农民工阶层,第二次写到了白领阶层,第N次写到了校园生活,还有公务员、蚁族,乃至权贵阶层。从空间上来说,故事主要发生在上海,男主人公来自西北的小县城,我还写到了广东珠三角的农民工(我认为他们最能代表同胞们的大多数),甚至还有一个来自东北的青年。我唯独漏掉了北京——其实,如果你仔细看的话,还是会发现与北京有关的内容。从时间上来说,故事从1995年开始,跨越十五个年头,直至2010年。但是,还有部分故事发生在更早以前,那个谋杀了更多人美好青春的时代。如果,你把最后写到的未来也算上,那么这本书的时间跨度为三十九年。漫长的三十九年,已经远远超过了整整一代人的岁月。《谋杀似水年华》所写的,也不仅仅只是一代人的故事。

最后,是爱情。我不指望你为本书男女主人公而落泪,但我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人生若只如初见!

好吧,还有一个问题:什么样的小说,才算是真正的小说?

这样的问题,就好像在问——什么样的人,才是真正的人?

听起来有些无聊,但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上,确实有许多人,并不是人。

因此,那些“人”必须要打上引号,你懂的。

所以,在我们一不小心闯入的这个文学圈里,确实有许多小说,并非小说。

请原谅,我还是要再重复一下中学语文老师说过的话——

小说三元素:情节、环境、人物。

通常,如果是说故事,只要有情节和环境就行了,有的简单到连环境都可以抛弃,比如那些用手机传播的小段子。确实,我们在书店里看到的许多“小说”,大多只有情节而无人物——那里面的人物,基本是服务于情节的工具,或是被故事拖曳的行尸走肉,既没有鲜明的性格,也缺乏任何的变化。

人物——真正的人物在哪里?真正能被读者记住的人物在哪里?许多故事看起来很精彩,能让人一口气读完,为什么很快又被遗忘?因为,没有一个能让人印象深刻的人物。为什么我们喜欢金庸的小说?不仅是有精彩曲折的情节,更因为有郭靖、黄蓉、杨过、小龙女,这些能让人刻骨铭心一辈子的人物。这,才是我判断一部好小说与一部好看的小说的标准。

悬疑小说,能不能既有好看的故事,又有能让人记住的人物?

《谋杀似水年华》的故事,从1995年开始。

我在书中如是写道——

1995年,邓丽君去世了。

1995年,张雨生还活着。

1995年,马景涛开始在电视上咆哮。

1995年,很多人都记得《东京爱情故事》。

1995年,8月7日,清晨,7点。

1995年,我在干什么呢?

那可能是我少年时期最苦闷封闭的一段时间,记得有一本小簿子陪伴着我,我每天都秘密地记录下心情,写一些颇为幼稚的诗和散文。那时候我从没有想过,今后我的人生会与“作家”这两个字沾边。

2000年,我写的第一部得奖小说叫《绑架》,记得开头第一句话是“我从上海图书馆中出来,怀里揣着一本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

但我明白,其实我根本就没有什么似水年华可追忆”。接着,“我”就在上海图书馆的门口,绑架了后来被“我”爱上的那个女子。

现在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为何偏偏要写怀里揣着《追忆似水年华》这个细节?因为我至今仍未完整地看过这本书,当时年少的我也确实感到没有什么似水年华可忆。大概不过是觉得这样显得自己有文化一些罢了,就像许多文艺青年的文章里,总喜欢加点与张爱玲、李碧华、川端康成、村上春树、玛格丽特•杜拉斯,甚至加西亚•马尔克斯有关的内容。

可是,十年一觉梦已过,却发觉十年前……十五年前……甚至小学时代的一切,都是如此亲切可爱的似水年华,如此值得反复地记忆——比如当年流行的港台电视剧的主题曲,此刻我在电脑上重新听了一遍罗文的《尘缘》,“尘缘如梦,几番起伏总不平,到如今都成烟云……”副歌部分“漫漫长路,起伏不能由我,人海漂泊,尝尽人情淡薄,热情热心,换冷淡冷漠,任多少真情独向寂寞”似乎还在我耳边回荡(对不起,似乎只有配着音乐才有感觉)。你们许多人大概都不知道罗文是谁,或者从未听说过那部叫《八月桂花香》的台湾电视剧吧。

又比如,中学时放学后,与同学们下的一盘盘四国大战,如今却已成为我的唯一娱乐;还比如,夜晚补习时偶遇的美丽女生,默默关注了她一年,悄悄在书本上为她写了两首诗,却总共只说过半句话,便再也没有了她的任何音讯(天哪,突然想起来,到现在我竟还记得她的名字!);再比如,前些天我去了长风公园,这是无数次春游秋游来过的地方,居然没找到当年最爱的铁臂山,只觅到少先队员雕塑前的大草坪,这让我想起我预备班那年站在这片草地上,为全校师生表演笛子独奏——竟是琼瑶剧《婉君》的主题曲;比如……

当然,若你生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应该没有以上这些记忆。

《谋杀似水年华》的写作过程中,我引用了数首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纪初的流行歌曲的歌词,比如《我是一只小小鸟》(李宗盛词曲,赵传原唱)、《火柴天堂》(熊天平词曲、原唱)、《爱的代价》(李宗盛词曲,张艾嘉原唱)、《一生所爱》(唐书琛词,卢冠廷曲,卢冠廷原唱)、《萨拉热窝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林振强词,中岛美雪曲,郑秀文原唱)、《美丽新世界》(伍佰词曲、原唱)、《我们都是好孩子》(王筝词曲、原唱)、《春天里》(汪峰词曲、原唱)。感谢这些音乐人,感谢他们的作品及歌声,陪伴我度过从少年到成人的这段似水年华,更陪伴我度过创作本书的许多个日日夜夜,给予我以及作品中人物共同的悲伤和彷徨。每当这些歌声伴着键盘声响起在耳畔,我似乎已成为自己笔下的那个他或她。

我们要追忆的是似水年华,水总是在不断流逝的。这一切走了以后,就再也不会回来,无论你是否遗忘,也无论你是否怀念。

在本书的一个重要段落,我写过如下一段对话——

“人生是什么?”

“我们出生了,然后又死掉。”

虽然,极其残酷。

但,这是生活的真谛。

我在本书第一部开头,引用了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的长诗《荒原》中的一句话——

我要给你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

这已是我第二次引用这首诗了。上次是在十年前,当时我还是一个在上海邮局工作的二十出头的年轻职工,在自己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诅咒》中大段引用了《荒原》中的段落。时隔十年,我已成熟了许多,也节制了许多,因此只引了这一句话。其实,我更喜欢开头那句“四月是残忍的”,从第一次读到这首诗开始,直到现在乃至一万年以后。恰巧,我正在敲打键盘的此刻,正是四月末的一个夜晚,窗外的树下匍匐着无数粉色的花瓣,这大概就像是田小麦十八岁那年,跟慕容老师一同走过的暮春时节吧。

不过,回想自己十八九岁的时候,我依然感到有些遗憾——我没怎么享受过那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无忧无虑,那时的我正在朦胧地为自己的前途忧虑,担心或许终生都要在一个平凡之地度过一个平凡人生。我害怕自己会像身边那些成年人那样,渐渐丧失少年时原有的一切纯真与热情,渐渐被麻木不仁的生活所同化,渐渐为了几百元钱或几包年货而争吵,渐渐在别人替你安排好的生命航道里随波逐流。

对不起,请允许我抒情一下——

虽然,当我们小的时候,天已经不怎么蓝了,水也不怎么清了;虽然,当我们小的时候,校园里流行着成功的传说,操场上飘荡着汽油的味道;虽然,当我们小的时候,每次回家的道路蜿蜒曲折,害怕遇到某个面目可憎的不速之客;虽然,当我们小的时候,打开报纸和杂志的中间几版,总是看到让人难以入睡的标题;虽然,当我们小的时候,最熟悉的童话不是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而是情人节晚上兜售十块钱一束玫瑰的小姑娘。

虽然,当我们小的时候,其实我们已经长大了。

我更羡慕的是十六岁以前,那时候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梦想。我小学时的梦想是成为一名考古学家,中学时梦想变成画家(还痴心妄想地考过美院),最后才误打误撞地成了一名作家——至今我仍对“作家”这两个字感到汗颜。可惜,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实现各自的梦想,他们被漫长无情的时间和日益庸俗的世界共同谋杀了似水年华——你有没有回想过,少年时的梦想是什么?

我想这就是冥冥中注定的,在2010年的夏天,我要为自己丢失的似水年华,也想要为许许多多丢失了似水年华的人们,写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从一桩发生在1995年的谋杀案开始,从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的青春期开始,从我们这个波诡云谲变幻无常的时代开始,从一个单纯到绝望的爱情开始,从一道深深的沟壑开始,又到三桩谋杀案的谜底揭晓告终,再到一段埋藏了十五个年头的秘密被发现为止,直至我们自己以及身边那些熟悉的人们的似水年华被埋葬结尾。

谋杀似水年华。

告别《病毒》,告别《荒村公寓》,告别《地狱的第19层》,告别《蝴蝶公墓》,告别《天机》,告别《人间》,告别过往自己的一切,因为似水年华早已被谋杀。

是谁谋杀了我们的似水年华?

看完本书,也许,你已经有了答案;或许,你仍然为此而迷惘。

至少,我还难以总结出一个标准答案。但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能有自己的思考。

若你,正当十八岁,若觉似水年华尚未被谋杀,请挽住时光不许流!

最后,感谢我的家人;感谢《萌芽》杂志,感谢赵长天老师、傅兴老师;感谢新经典文化有限公司、海南出版公司,感谢陈明俊老师、猿渡静子老师、金马洛老师。

最后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感谢你——刚读完这本书的你。

2011年4月28日星期四夜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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