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沉默的人没有注意到屋外同样沉默的身影,方楚亭站在门外一直没有进来,老夫人和海棠的对话一直在他脑子里回荡,紧了紧握着的拳头,转身离开了园子。几年来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终于有了答案,方楚亭忆起当年跪在老夫人膝下,求奶奶去帮他退婚,奶奶那失魂落魄地样子,原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叶海棠的娘。
叶承诣是他的好友,两人一起在国子学读,前吏部尚便是他俩的老师,常常听起他说自己的娘和妹妹,知道他有个美丽贤淑的娘、一个乖巧听话的妹妹,却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幸福居然系在了这两个人身上。叶承诣的死一直是方楚亭的痛,当日如果不是为了去见莹儿,也不会让承诣一人去秦淮河,谁会知道这活生生的一个人去,回来是冷冰冰的尸体。意外落水?方楚亭一直不肯相信稳重的承诣会失足落水,再说,承诣的水性楚亭是知道的,怎么也不相信一次失足居然要了他的命。方楚亭找了江湖朋友去查,查来查去,线索却指向了叶家老二叶承谧,朋友死活不肯再查,只是答应把查来的证据给他,想不到当天夜里,那个人和证据一起葬身火海。还没来得及重新找证据,方叶两家联姻的消息传了出来,他爹要他娶叶海棠为妻,莹儿知道后哭得死去活来,他在奶奶面前跪了一天,奶奶始终不说话,只是失神的念叨着,“是谁造的孽?”
再后来,离家出走;再后来,莹儿被叶维宇送进了宫当了皇妃,自己也被家人绑了回来;再后来,成了亲,掀开盖头的那一刻,他才知道他们其实见过,那年上元,叶承诣带着他表弟沈棠和楚亭一起游灯会,也就是那一天,三人一同认识了苏莹儿,而沈棠就是女扮男装的叶海棠。那一刹那,百般滋味冲上心头,摔门而出。
方楚亭坐在湖边吹着冷风,喝着酒,所有的往事都在眼前浮现。莹儿、承诣都被叶家所毁,自己却娶了叶家的女儿,应该恨的却不能恨,因为她是承诣的妹妹,但一想到莹儿从此成了路人,又叫他如何不恨。“当年的遗憾铸就了今天的遗憾。”叶海棠的话刺痛了他的心,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承受这一切遗憾的人要是他?仰头喝下一口酒,那边的水榭传来了一阵歌声。
人群中哭着,你只想变成透明的颜色
你再也不会梦或痛或心动了
你已经决定了你已经决定了
你静静忍着,紧紧把昨天在拳心握着
而回忆越是甜就是越伤人了
越是在手心留下密密麻麻深深浅浅的刀割
你不是真正的快乐
你的笑只是你穿的保护色
你决定不恨了也决定不爱了
把你的灵魂关在永远锁上的躯壳
这世界笑了於是你合群的一起笑了
当生存是规则不是你的选择
於是你含着眼泪飘飘荡荡跌跌撞撞的走着
你不是真正的快乐
你的笑只是你穿的保护色
你决定不恨了也决定不爱了
把你的灵魂关在永远锁上的躯壳
你不是真正的快乐
你的伤从不肯完全的愈合
我站在你左侧却像隔着银河
难道就真的抱着遗憾一直到老了
然后才后悔着
你值得真正的快乐
你应该脱下你穿的保护色
为什么失去了还要被惩罚呢
能不能就让悲伤全部结束在此刻
重新开始活着
方楚亭仔细地听着歌词,“不是真正的快乐”,是的,我们都不是真正的快乐,这歌仿佛在说着自己,说着莹儿,说着叶海棠。抱起酒坛子,觅着声音而去,水榭里一个女子站在栏杆边,浅吟低唱着,反复唱着那一段,“你值得真正的快乐,你应该脱下你穿的保护色,为什么失去了,还要被惩罚呢?能不能就让悲伤全部结束在此刻,重新开始活着。”方楚亭靠着柱子,没有打断她。唱罢,良久没有说话,女子对着湖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叶海棠,你是真的值得真正的快乐,既然你已经选择了,那么把所有的悲伤全部结束在这里,所有的遗憾都留在这里,重新开始活着,不管你在哪里,都要好好的活着。”
方楚亭有些恍惚,轻轻问了声,“是谁?”那女子惊得一转身,对上了方楚亭,眼里全是慌乱。
叶海棠从俞园回来后,一直精神恍惚,沈雅茹的往事,叶海棠的往事一直盘绕着她的思绪。上床后一闭上眼,前世所有的画面像放电影般一一在眼前闪过,自己的脸、恺的脸、叶海棠的脸、方楚亭的脸,缠得她透不气来,无奈地悄然起身,看着嘟嘟已经熟睡的脸,心里有个念头在反复纠缠,“我为何而来?”偷偷出了园子,漫无目的地走着,这场景很熟悉,仿佛在梦里有过多次,脚步不听使唤地走到了湖边水榭,下意识的闭着眼,脑子里显现出一个片段。一个孤单地女子失魂落魄地走到水边,手里捧着一张红盖头,从怀里拿出了把剪子,用力绞碎了盖头,然后让碎片随风吹走。这是谁?是谁?那女子仿佛听到她的问话,缓缓转过了头,是叶海棠,眼里没有神采,只有泪水。吓得睁开了眼,原来是叶海棠残留着的记忆,原来她在死前曾经将她的命运一一剪碎。脸上有一丝凉意划过,直接流到了嘴角,有点咸,海棠心底有些悲伤,这是个怎样的女子,如此决绝地将自己的生命结束。一段旋律浮上心间,海棠不由地唱了起来。
方楚亭诧异地看着叶海棠,为什么是她?那么刚刚那段话是什么意思?“是你?”海棠不由地退了一步,心里大叫不好,刚刚的话他是不是全听到了。
“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海棠挤了个笑容,“你怎么在这里?”
方楚亭扬了扬手中了酒坛子,靠着围栏坐下,“你刚刚在说些什么?”
“我,我在和过去说再见。”
方楚亭定定地看着她的脸,随后低头惨然一笑,“过去,再见。说得好”抬起酒坛喝了一口,眯眼看着她,“要不要来一口?”
海棠有些同情地看着他,这个男人是最大的受害者,却也是害死叶海棠的凶手,可是能怪他吗?走到他身旁坐下,接过酒坛也学着他仰头喝了一口。
“好这才是沈棠嘛,当年你不是挺会喝的吗?”
沈棠?当初女扮男装的名字?“此一时,彼一时。”
“没错,此一时、彼一时,时机不对。叶海棠,为什么是你?你知道当承诣死后,我有多恨叶家,叶家毁了承诣、莹儿,我却无能为力。拜堂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拼了一条命也要杀了这个女人。可是揭起盖头,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原来你是承诣的亲妹妹,是沈棠。”方楚亭的眼角有一滴泪水,仰起头努力让那滴泪回到自己眼里,海棠心里有一丝不忍,抬起手用袖子帮他擦去那滴泪。“你知道当时我有多狼狈,横着一颗心要去同归于尽,却现这人不能死。”
海棠抢过酒坛喝了一口,“所以,你更恨我了。”
“恨?”方楚亭哂笑着,“想起承诣我不能恨,想起莹儿我又不能不恨。”
难怪叶海棠的自杀更加触怒了他,这个女人自己不能杀,却也不能死。海棠感慨地笑了笑,说道:“在矛盾中受着煎熬,这便是人生。”
“人生?”方楚亭轻声念着,自嘲地笑了笑,连连灌了两口,摇了摇坛子,空了,直接丢进了湖里。
两人沉默地坐着,一阵风吹过,海棠打了一个寒颤,“好了,夜色深了,回去。嘟嘟醒来看不到我,会闹的。”海棠看着酒坛沉入了湖底,起身整了整衣衫,这天还真的很冷。方楚亭没有说话,把她送回了棠园,刚刚要开门进去,听到了身后说了句,“叶海棠,我还是很恨你”叶海棠觉着好笑,转身回了句,“如果这是你生存的信念,请便”这个男人还真是可爱。
进了园子,想偷偷摸进屋,却现小晴坐在床边守着嘟嘟,“小姐回了啊,我先去睡了。”
“等等,你不问我上哪儿去了?”
小晴眨眨眼笑了笑,“知道。去会姑爷了呗,你一出门沈妈就知道了,偷偷跟你身后看到你和少爷在唱歌、喝酒、聊天,她便回来了罗。小姐,都和姑爷说什么呢?这半天才回来。”
无语,“去去去,我困了,要睡觉。”
“小姐,说说嘛”
“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睡觉去”轰走了小晴,海棠躺在了床上,不到一刻便沉沉入睡,再也没有谁的脸进入她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