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烟尘扬起,
郑侯爷一身黑色蟒袍,
骑在貔貅身上,
眺望着前方的来临的队伍。
对面队伍里,许文祖骑着一匹马,那匹马的喘息比身边的同伴明显重了许多,吐出的白气之中还夹杂着沫子,明显可以看出其艰难。
郑凡这边,
也许是终于混到高位了,
人呐,
就时不时地忍不住想要去反刍一下过去;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许文祖时,是在虎头城的街面上,自己和瞎子还在争论着对于这个世界最初始的认知;
然后,
许文祖就骑着他的那头貔兽打破了属于自己,也属于魔王们这长达半年的平静生活。
冥冥之中,或许真的自有天意;
这几年来,攻乾、伐晋、逐野,征楚……
但你要说,
要是那天没有看见骑着貔兽的许胖胖从你面前就那般经过,
兴许那一晚当魔王们问自己到底想做个富家翁还是想搞点事情时,
郑凡真的说不定会选择前者。
一只胖胖的蝴蝶,曾扇动过他的翅膀,影响到了整个东方的局势。
“哈哈哈,郑老弟,可想死哥哥我啦!”
许文祖翻身下马,落地时,整个人踉跄地连续后退了好几步,许是太激动,又许是想故意显摆一下自己的“抖健”,亦或者是数年之后再见,对方已身着蟒袍,心里少不得那么一点紧张;
总之,
许胖胖一跟头屁股摔倒在地。
“哈哈哈哈。”
郑侯爷大笑起来,没去刻意地憋着,而是翻身下了貔貅,主动走了过来。
许文祖身边的亲卫想要搀扶起他,却被许文祖推开手。
郑凡很自然地走上前,一只手抓住许文祖的肩膀一只手抓住许文祖的手,调动了点气血发力,将许文祖拉了起来。
随后,
郑凡帮其拍了拍后背和屁股上的尘土,一切的一切,都很是自然。
“啧啧……”
许文祖咂咂嘴。
郑凡笑道:“感动吧?”
“直娘贼,你比哥哥我会装,哈哈哈。”
郑凡摇摇头,后退半步,看着许文祖的脸。
岁月似乎没能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以前,冻龄会拿来形容那些天生丽质且上了年岁依旧不显老的女性;
但现在,郑凡觉得,这个词拿来形容胖子才是真正的贴切。
前岁白胖,去岁白胖,今朝依旧白胖。
只不过,当世并不以胖为不健康,男子则以胖为美,一身的肥膘走在路上,和后世的名车名表起的作用差不离。
“这儿,距离颖都还有一日呐。”许文祖说道。
“在颖都接老哥你,未免有些过于不看重,怎么着也得出来迎一迎。”
“哈哈哈,可以,可以。”
“前头我立个营寨,给老哥你压压惊。”
“嗯,该的,该的。”
营寨规模不大,毕竟不是拿来行军打仗的,再说了,外围的亲卫以及一众自己从奉新城带来的骑兵,足以护卫住自己的安全了。
莫说徐家堡是“被反”,
就是此时再出个“丁家堡”“李家堡”反了,几路晋营兵马调出来,郑侯爷压根就不会拒寨而守,而会直接率麾下杀出去,就是这么的自信。
进了帐篷,
许文祖先一步坐下来,
先前脸上的轻松神色消失不见,转而感慨道:
“郑老弟,这晋地比哥哥我想象中,要不稳许多啊。”
“晋西那边如何?”郑凡问道。
“倒是比这晋东,踏实不少。”许文祖答道。
郑凡点点头,“因为朝廷当年将赫连家和闻人家,都杀得近乎绝灭了,就是有少数漏网之鱼,也翻不出大浪来。”
谈话,瞬间进入了严肃状态,两个人完全没有过多的预热。
“但成亲王府这一块,不好弄啊,这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呢。”许文祖舔了舔嘴唇,“现在人还是一标配的孤儿寡母。”
“当初乾国太祖不也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夺了基业的么?乾国太宗皇帝不也是把哥哥一脉给弄死弄残了这么多代?
如果晋人,如果那座王府,愿意老老实实地过日子,那咱们就给他安生日子过,如果反而要生乱,就得一棒子敲下去,让他清醒清醒。”
许文祖点点头,“话是这么说没错,其实来之前,我也想过,颖都的局面,无非两样。
一,是保障好你平西侯府的后勤,由老弟你来帮我解决好四面一切需要用兵的事儿;
二,就是将颖都完全纳入我大燕治下,有些人,心怀故国,只是喝酒发发牢骚,那就无所谓了,那些不仅想了而且还准备动手做些事的,自然得毫不留情地给他爪子斩断喽。”
说到这里,
许文祖抬头特意看了一眼郑凡,道:
“但这第二条,一个不好,就容易把局面弄崩。”
郑凡笑了,
道:
“雪原几年内只有我去打草谷的份儿,楚人几年内根本无力北伐,不趁着这个当口,好好把晋人料理一番,还真可惜了。
再说了,有宴会毒杀的事儿在前,又有五殿下遇刺卧床在后;
您这位新太守,可以说还没上任,发作的借口就已经送到你桌面上来的,人家新官上任三把火,还得漫山遍野地去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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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事儿?”许文祖眯了眯眼。
话题,终于到了刚发生的对他许文祖的刺杀。
郑凡摇摇头,道:“要守住晋地,必须要依靠晋军,这件事,说白了背后还是有人指使,但不到万不得已,咱们还是不要大张旗鼓地对晋军清算。
这样吧,
我反正已经出来了,替老哥你再在颖都四下里各个晋军营盘里跑一趟,给老哥你热热场子,接下来,你想夺谁兵权想下谁的官,或者想再安排谁上,就从容多了。”
太守本就是兵权和地方治理权一把抓,尤其是颖都这种新打下来的晋地,太守的权柄更大。
“老弟你是侯爷,封地不在这里,哥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哥哥我心里也欢喜你这么做,更清楚,你这么走一遭,接下来颖都军权,哥哥我就能更好地把在手里了。
但,
这事要是传出去,可能会引起非议啊。”
御史可能会参,你的侯府在奉新城,怎么着,还不知足,还想去收揽颖都那边的晋军?
郑凡洒脱地摇摇头,
道:
“只要有利于大燕的事,我郑凡都会去做,*******。”
“唉,老弟,你没变,还是那个郑凡,还是我的那个郑老弟!”
其实,
从一开始许文祖的摔跤,
到现在许文祖说出自己的顾虑,
其实都是在试探。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现如今,二人身份对调,许文祖虽然口头上“郑老弟”“郑老弟”喊得很殷勤,但实则双方的交情到底是否还在那儿到底是否还有用,他其实也不笃定。
人,毕竟是会变的。
郑凡这边,则是给他一颗定心丸。
毕竟曾经的上下级,一段时间里,许文祖还是郑凡和瞎子需要经常谋划的攻略对象,所以,对许文祖这个人,郑凡是很了解的。
这是一个很有野心的胖子;
他不会仅仅满足于萧规曹随,他必然要折腾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功绩。
而且,这个人骨子里,泛着的是一股大燕沙文主义。
以前,他忠诚于镇北侯,现如今,镇北侯态度很清晰了,所以,许文祖很早地就将毕生追求,变成匡扶大燕,问鼎天下。
他是从骨子里,瞧不上晋人的;
郑凡先前所建言的,也不是在刻意地煽风点火,因为许文祖必然会去做,也必然会行狠辣之举。
兴许,
朝廷选择让许文祖来接替毛明才,本就是想要更进一步地掌控颖都。
毛明才的团结政策,在东征战役以及随后的伐楚之战里,发挥了很大的作用,现在仗打完了,该清理内部了。
双方会晤,开头是叙旧,接下来很快就达成了共识。
那就是,你许文祖尽管折腾,尽管清理,一旦出了乱子,平西侯府负责摆平。
新官上任之际,最适合下狠手,因为那时候出什么乱子都可以推到前任头上,就说那是前任挖的坑,我这是在给他填坑或者是将脓疮捅破。
反正,
只要不闹出大规模兵变和起义,朝廷那边,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前者的保证,则来自于军权,也就是平西侯府的支持。
“呼………累啊。”
正事儿谈完了后,许文祖神情终于放松下来了。
他不怕事儿多,就怕办事儿时不爽利,现在,他反而有一种想尽快飞到颖都开展工作的跃跃欲试。
“呵呵,我那儿准备了一个火锅。”
“哈哈,好,好,你那儿的菜式,都是又精致又好吃的,我可是馋了好久了,不过………”
许文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
“郑老弟。”
“有什么事儿,老哥你说,咱们俩,毕竟是过命的交情,虽说以前你是我的上峰,现在我爵位比你高,但我郑凡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当初老哥你一力提携我的恩情,我可是一直记得。”
“朝廷那儿已经放出风来了,下半年时,两位王爷要入京了。”
“嗯,说不得,我也得去的。”郑凡笑了,“大概,是要定国本了。”
许文祖压低了声音,
眼睛微微一眯,却因为脸上肉多,直接形成两道缝儿,
“老弟,仅仅是定国本么?”
郑凡看向许文祖,
许文祖咬了咬牙,
继续道:
“还有兵权。”
………
入夜了,苟莫离走到何春来身侧,他看见何春来正坐在那里,一个人喝酒。
“怎么着,第一次出卖自己人,心里头,不舒服吧?”
何春来摇摇头,
道:
“我告诉刘珲先生,我是侯府的人,现在在为平西侯爷做事。”
“哦?”苟莫离有些讶然。
“刘珲先生对我说,这是好事,他也是在王府教书,糊口,总是要糊的。”
“呵呵,老先生倒也通透。”
“刘珲先生说,他原本已经接受燕人主政的局面了,但伐楚之战,燕人决堤以走水师,这事儿,他看不过,他抑郁,他胸口有气。
先生感谢我,
说我给了他一个抬着骨殖来骂新太守的机会。”
“洒脱。”
“先生不赞同在起兵的,认为晋地的一些人,想搞事情,终究是搞不起来的,以前,兴许还有机会,但在平西侯府建立后,就完全没机会了。
接下去再想搞事情,只会让生灵更加涂炭,让燕人,继续视我晋人如草芥,得不偿失。
先生说,
反正都是诸夏之人,
八百年前,
晋人的祖先和燕人的祖先,还同朝为官,共拜一个天子;
本是一家人,分成两家,再并回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呵呵呵。”苟莫离笑了,“这就是我最不舒服你们夏人的地方,你们夏人自己脑浆子都打出来了,结果还能放下刀枪,说是本就一家人。
我们野人呢,
大几百年前其实就被打趴下了,但你看看,你瞅瞅,晋人、楚人、燕人,还是视我们野人为异端。”
“会好的。”何春来安慰道,“我觉得,在侯爷眼里,似乎根本就不存在燕、晋,甚至是野人之分。”
苟莫离打了个呵欠,直接终止了这个话题,
道:
“那老头还说了什么,他家小呢?没托你保护?”
“先生无子嗣,发妻亡故后也未续弦。”
“还成,走得洒脱,临走前,再骂了一顿新太守,也值了。”
何春来有些犹豫道:
“我看那位新太守虽然体胖,但能够和侯爷谈笑风生的人,想来也绝非等闲。”
“这世上,能吃成胖子且不被别人吞下去的,都不是好惹的主儿。”
“我就担心,接下来,颖都会又有一场腥风血雨。”
“那老先生都不担心,骂得爽了,你操这个心做什么?老先生既然敢骂,难不成他心里不清楚此举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是直接将这位新太守在上任之前,就得罪狠了,给他加上了满腔的怒火。”
“那……”
苟莫离拍了拍何春来的肩膀,
道:
“腥风血雨死的都是权贵,和老百姓有什么干系?我甚至觉得,老先生之所以这么爽快地答应你也配合你,是他早就看那颖都的官场和权贵们不顺眼很久了,巴不得这帮贰臣们家破人亡得更厉害一些哩。”
何春来长舒一口气,道:“听您这么说,我心里舒服多了。”
“是吧,有时候就得自己编点瞎话来骗骗自己,日子才能过得轻松,嘿嘿。”
何春来点点头,释然了,不过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
“侯爷的意思,好像暂时不回颖都?”
“嗯,要在外逗留了两天。”
“逗留?”
“因为现在不方便回去,暂时。”
……
颖都新太守,
许文祖来赴任了。
队伍自颖都西城门进,在颖都曾经的天街现在的上官街街面上,已经布置下了接风的酒水。
颖都文武,都在等候着。
毛明才更是穿上了官服,被人搀扶着站在那儿。
许文祖进来后,先是一连串的仪式,两侧,聚拢了看热闹的百姓。
在见到被搀扶着站在那儿的毛明才时,
许文祖马上下马,小跑着上前,亲自搀扶住了毛明才。
“天寒,您身上又有恙,本不该来的,就是来,也该坐轿子才是。”
毛明才笑道:
“我大燕的文官,也不兴坐轿子的,会被人笑话的。”
转而,
毛明才攥着许文祖的手,
继续道:
“我在这儿的事,算是忙完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好歹维持住了这两年的局面,现在仗打完了,下面就靠你了。
太守府,我已经收拾好了,我今晚就住驿站去,一应手续,交接,我都为你提前想好了。
我想回京了,想陛下了。”
当庭广众之下,表露心迹,这其实是一种最为诚挚的政治自白。
当然了,
无论是毛明才还是许文祖,都不是官场上的嫩芽,而作为官场上的老鳄,他们擅长的,其实就是将一些利益交易,在大庭广众下就达成。
就比如毛明才地洒脱离开,毫不恋战,换来的,一是许文祖的快速接手,二则是,毛明才留下的亲信、原班人马,会直接变成许文祖的亲信和人马。
这也算是对曾跟随过自己的人的一个交代,机会给你们了,你们能不能抱住新大腿,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许文祖也以态度,表明了他对这个方案的认同。
因为许文祖接下来,会很忙,
他的大刀,
早已饥渴难耐!
他压根没时间,也不想去徐徐图之,再玩一圈安插亲信权力斗争的游戏。
时不我待,只争朝夕,老子就是要砍人!
搀扶着毛明才的手,
转过身,
颖都的一众文武上前来拜见。
为首的,
赫然是成亲王司徒宇,
他以亲王的身份,站在最前面,准备对许文祖行半礼。
许文祖马上将毛明才交给身边的手下,快步上前,搀扶住了司徒宇,
嚷道:
“王爷,王爷,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啊,应该是下官向王爷您问福康,哪里能让王爷您对下官行礼。”
司徒宇心里,当即涌现出一股暖流。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儿,颖都的天,早就不是司徒家,而是燕人的了。
但,如果能收获到足够的尊重,对于一个才十几岁的少年郎而言,已经是难得的礼遇和满足。
看来,
这位新太守,
人不错,很懂礼数。
“小王………”
司徒宇正准备开口说一些场面话,
却被许文祖直接打断,
许文祖抓着司徒宇的手,身子却向后探去,
对着身后的文武问道:
“本官听说,颖都前阵子出现了刺客,死了很多人,五皇子也被刺了?”
司徒宇愣了一下,
马上点头道:
“正是,五殿下现在还………”
许文祖再度打断了司徒宇的话,
更大声地嚷道:
“本官更是听闻,平西侯爷在石山上,为了保护王爷的千金之躯安全,所以下令好好保护王爷,王爷若是出府,则王府上下所有在编护卫,全属失职之罪?”
“这………”司徒宇脸色开始发白。
这时,
已经预感到什么的毛明才马上将目光落到了自己的亲信爱将冉岷身上。
而冉岷,
甚至没等毛明才的目光提醒,
在许文祖刚发问完,
就直接上前行礼应答道:“回大人的话,正是!”
许文祖扭头看向冉岷,问道:
“你是?”
“回大人的话,卑职颖都巡城司都尉,冉岷,天成郡人氏。”
说自己是哪里的人,是告诉许文祖,他是燕人,是……自家人。
许文祖点点头,
伸手拍了拍司徒宇有些发凉的手背,
和声细语道:
“王爷放心,有下官在,绝对会保证您的安全。”
“多,多谢大……”
再次不等王爷说完话,
许文祖转而大喝道:
“巡城司都尉听令!”
“卑职在!”
“王府上下护卫,玩忽职守,漠视王爷安危,实乃罪不可恕,本官以天子所赐太守之节令你,即刻逮捕一应王府在编护卫。”
冉岷当即单膝跪下:
“卑职遵命!”
但冉岷并未急着起身,
而是又道:
“大人有所不知,这阵子颖都城内外盗贼抓了很多,大牢,已经满了。”
许文祖笑了,
道:
“既然如此,
那就不用下大狱了,
直接就都……
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