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大周举兵南下后,李明廷已经没有过过一个安稳的下午和夜晚了。
几乎每一天的上午,都是在朝会上,同一群各执己见的将臣们,针对战争闹得个唾沫横飞。老实说,即便是以贤明著称的李明廷,也感到十分的烦躁,听那些将臣们的讨论,喳喳呜呜的,他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在酷暑的山林之中,周围全都是虫鸣兽叫。
关键的是,每天的朝会上,他都很难真的听到让人觉得眼前一亮的观点。将臣们每天讨论来讨论去,大抵都是一个意思,同大周的正面战场,应当以防为攻,借由纪戊山的地理优势,打个防守持久战,跟大周王朝拖,拖到他们觉得战争是得不偿失的时候,对内就安抚民众,提防内乱,控制各地兵侯,避免外战不止,内战四起。
这些东西,李明廷都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的,以至于,他烦躁至极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将臣们都是一群跟风附和的闲人、饭桶。
今日的朝会,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他本来都是不想开朝会的,但碍于一个“战时”,还是得沉住气,再来听一次将臣们的废话,不论自己这边是怎么打算的,都得让他们先安个心,知道自家皇帝没有偷懒懈怠,在好好地为国为民考虑。
持续了两个时辰的朝会,在李明廷极力克制的烦躁宣告下结束。
侍君的宦官、宫女们上前搀扶着李明廷离开大殿,从殿后的光明道前往御书房。
途径御花园ꓹ 忽然从山石见掠过来一道阴影。搀扶李明廷的宦官锋芒陡起,“大胆!”随后ꓹ 他两指轻点,眼中青光闪过,瞬间ꓹ 方圆五丈之地的空间贴满符篆,从符篆上降下雷霆ꓹ 结成囚笼,将阴影束缚住。
但阴影不受控制ꓹ 毫无阻碍地突破了雷霆囚笼ꓹ 直逼李明廷而去。
“贼人!”宦官振声喝到,两边的宫女皆无力抵抗,全部七窍流血栽倒在地。
李明廷陡然抬手,“肃静!”
宦官朝向阴影的攻势一下子断掉。
“陛下!”宦官以为这是阴影之物的阻碍,见阴影之物逼近李明廷,心窍欲裂。
“汀幽,来者非敌。”李明廷出声。
宦官定定看去ꓹ 见那阴影之物停在李明廷前面三尺处。
“叠云国的皇帝,老奴奉命ꓹ 传信于你。”阴影之物声音涩涩。
李明廷虚目以望ꓹ “影牙。”
阴影之物没有说任何话ꓹ 将略微有些分量的信递给李明廷。
李明廷没有接过来ꓹ “这是谁的信?”
“山水楼,何依依。”
“山水楼?”李明廷没听过ꓹ “何家的何依依?”
“是。”
李明廷又问ꓹ “他写信给朕干什么?”
“老奴不知。”
“万一有诈?”
“叠云国的皇帝ꓹ 你并非多疑之人。”
“作为皇帝,多疑并非坏事。”
“叠云国的皇帝ꓹ 老奴信已送到,收否,看否全在你。”
阴影之物说完,留下被一丝气息托住的信,身形直接散掉。至始至终,阴影之物都没露出任何可以识别的特征,全然一团软糯的黑。
“陛下,小心有诈!”宦官汀幽声音尖锐而明朗。
李明廷冷哼一声,“何家能有什么诈。”
他向来不是盲目自大的君王,但对笃定的事深信不疑。没有任何顾虑,招手将信收到掌上,甩袖大步朝着御书房而去。
汀幽不多言,拍手请来一道青色的气息,将地上几个宫女的尸体处理干净,不留任何血污。
御书房里。
信摆在李明廷面前。
宦官汀幽上前,“陛下,让老奴替你拆信。”
李明廷摆手拒绝,“信是寻常信,不需非常法。”
说完,他折手撕开,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共计二十四张信纸滑出来。
李明廷皱起眉。这是信?
没去纠结什么,他捧起信纸,从第一面开始,看起来。
“叠云之帝,小生何依依,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二月以来,北方之狼,起兵豪野……”
每张信纸都被塞满了工整的字,一共二十四张。
李明廷起初,以寻常心看待,但问候之语和事记一过,进入正题后,他渐渐来了精神,逐渐地认真起来,眉头的紧皱程度不断加深。态度跟面对朝会群臣的时候,俨然不同。
他几乎是一字不漏,从前到后,看了个分明。
看了一遍过后,他精神大作,眉目跳动,“来人!来人!”
宦官汀幽闻声入内。
“笔墨伺候!”
汀幽见李明廷神情大惊之相,无敢多想,迅速取来笔具。
李明廷提笔蘸墨,铺纸动手,奋笔疾书。他写字不同于何依依,狂放许多,笔如游龙,墨如潜蛟。
但他并非畅快自由,每每到了关键之处,便无从动笔,只得再次从信纸中翻找研读细思,终觉明朗后,又满面喜色,继续抒写。
一张又一张纸被填满。
期间,汀幽几次催促用膳,李明廷充耳不闻,只字不理。
汀幽深感震惊,作为贴身的宦官,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陛下如此沉醉于某件事。
直至下午,雕琢气太阳光黯淡过后,李明廷收笔,此时,他的手已经有些颤抖了。
他看了看亲笔,又看了看何依依的信,大叹一声,“天壤之地,谓有何郎。”
“陛下,此信所谓?”汀幽难免好奇。
李明廷喜笑颜开,“此信可谓绝色!当吾辈研读。”
汀幽震惊无比,他听见李明廷居然用“吾”自称。这意味着,李明廷将这封信视作为等君之物。
正当李明廷食髓知味,欲再次研读之际,第二十五张信纸以气息的形式浮现。
一行字出现。
“如上!陛下是否认同小生见解?”
李明廷挑眉,“有点意思。”这是要跟朕对话吗?
他想了想,提笔不蘸墨,凌空虚写:
“何郎才情旷古烁今。”
第二行字浮现。
“小生有一计,可解叠云困局。”
李明廷皱起眉,他知道何依依说的困局是什么。若是之前,他会觉得何依依说的是战局,但是看了信之后,他知道,何依依说的肯定是叠云建王朝之困局。
“何解?”他再次凌空虚写。
“西北之战,需大胜,切不可退让!黎民信力当为首要。圣人之奕,并非关键,不可以此为立。”
李明廷顿时眉头深皱,何依依所言,与叠云国现在的行动完全相反。他不能理解。
“此为何?”
“国运、实力、认可、信力,为国之本,叠云做局千年,国运充沛,实力深厚,认可明朗,唯有信力低微。古往今来,众国皆不以为意,在于其发展循序渐进,而非核心收缩、局部扩张,亦有等同之法,然未及信力者,皆溃之高楼蚁蚀。信力为国之蒙蒙,无形其意,有意起形。”
李明廷思量许久。他对何依依所说难以理解,同何瑶一样,他无法跨越千年的鸿沟,站在史实之外去看待一件事,本就是史实中人,自然受着历史规律的影响,无法明晰何依依之言是否为真。但他找不出其中的漏洞,并没有觉得何依依是在骗他。
无法得出结论,他选择迂回。
“何郎所言如繁星,谓之为何?”
“何家所遇困局,同叠云相当,故欲借叠云之势破局。”
何依依的回答很直接,挑明了跟你说那么多,是想让叠云国帮助何家。
这个回答反而让李明廷放心。他不觉得一个人会毫无目的地施加善意,馈赠事物。但即便他很放心,仍然无法认同何依依,毕竟叠云国按照之前的计划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若是按照何依依所说,推翻重来,要是失败的话,付出的代价很大很大。他不敢去冒险,叠云国稳打稳算上千年,他不想毁在自己手上。
“何郎所言极是,但叠云尚有解围之术,不必在意。何家需借叠云之势,也无不可。”
尽管李明廷不想接受何依依的建议,但他仍然愿意何家借势,因为何依依在他眼里是比整个何家还要珍贵的存在。从之前在明安城他就很在意何依依的成长,只是没想到,成长来得那么快,那么出乎意料。
“还请陛下多加考虑。”
“朕会考虑的。”
“西起喧嚣,北显纷杂,东生岌岌,南有蒙土。”
此句显露后,这第二十五张信纸轰然粉碎,消散殆尽。
李明廷皱起眉,他不理解何依依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也没来得及去问。
他想说什么?
何依依给李明廷的惊喜太多,以至于他将起看作是一个了不得的谋士,无法不在意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他想了想,会不会可能在信里面暗示了我什么?
这么想着,他重新捧着信纸继续研读。
汀幽说道,“陛下,该用晚膳了。”
李明廷丝毫不觉得疲乏,随口说,“不必了。”
“陛下,龙体为重。”
“朕说,不必了!”
汀幽拜倒在地,随后退下。
一连整夜,御书房灯火长燃。
君安府何家。
“李明廷果然没有任何我的看法。”何依依笑道。这并不出乎意料。
何瑶说,“那接下来,就是你说的国运危机?”
何依依喝了一口茶水解渴,“没错,国运危机。其实也说不上危机,反而是对叠云国的助力。”
“怎么做?”
“大周无愧千年王朝,格局比没有建王朝的叠云国大上一筹。他们知道叠云国的弱势之处在哪,所以在正面对抗的同时,以和平之术影响叠云国内在。”何依依说,“从影人们的情报来看,叠云国内长期存在着分布较为散落的一群人,他们大都是文人,有诗人、书法家、棋道高手、小说家,亦有官家之人,史官、翻书郎、礼郎等等,这群人,喜欢以吹捧大周的方式贬斥叠云,谓以‘批评’,求以‘进步’,从而受到民间喜爱。因为这群人所行之事并不立马影响叠云风气,但长久以来,在一代人中形成一种潜移默化的观念,直白的便是大周好,叠云不如大周。没有人把他们当作一个群体,自然也就无从针对,无从定性,而叠云朝廷自然无从干预,所以任由他们侵蚀叠云黎民信力。”
“和平之术……这群人是大周养在叠云的?”
“没错,在和平之中杀死对手。这是大国喜欢用的对敌术,而这样的对敌术往往很难破解,因为走得太温柔了。”
“温水煮青蛙。”
何依依笑道,“温水煮青蛙,水烫了后,青蛙一样会跳走。但这种和平之术会一边升温,一边盖盖子。”
“这就是政治吗?”何瑶呼出口气,“唉,姐姐我果然喜欢不起来。”
何依依说,“其实,这种手段起源于鬼谷,以极其阴柔的办法破强敌用的,但被纵横家改良后,就成了一种难以破解的阳谋。所以,我一直在说,叠云国千年来的战略缺点也很明显,就是更难破解这种阳谋。”
“那,你是要替叠云破解?”
“要制造国运危机,要么直接从国运入手,要么刺杀核心政要人物,要么大肆破坏疆土,要么令其大灾。方法很多,但大多都不切实际。”何依依说,“而大周的和平之术就是可利用的一点。”
“怎么利用。”
何依依神情认真起来,“和平之术是温柔战法,对目前被侵蚀严重的叠云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破而后立,把温柔战法推进成激进战法。姐姐,你听好。”
何瑶坐得笔直,“你说。”
“第一,我要你发动叠云国所有的造纸厂,向他们定制一种特殊纸。这种特殊纸分三层,会在被别人抒写的时候,脱落表层,露出中层,会在燃烧后露出底层。”
“这是要做什么?”
“让所有用纸的人知道叠云国危矣,用纸的人大都市文人,一个国家里,属这类人最有影响力。中层留字‘大周兴,叠云亡’,底层留字‘此为神昭’。把所有纸厂全部包下来,不让他们生产任何其他纸,全生产这种纸。”
何瑶皱起眉,“包下一整个国家的纸,花费确实高,还是那么复杂的工艺。”随后,她笑道,“不过这还不至于让何家伤筋动骨。”
何依依接着说,“第二,我要姐姐你在叠云国所有的庙宇、神像,凡是供奉神像之地皆留字‘大周辉煌万世’,最好能弄得神秘一点,什么金光、神音全部往里面放。”
何瑶表情忽然复杂起来,“然后呢?”
“然后……”何依依虚目,“明安城有一座文气碑,是上次荷园会留下的。那上面,寻常人留不得字。但我的话,没什么问题。到时候,我亲自写一篇文章,姐姐你帮我送到文气碑前即可。”
“什么文章?”
何依依笑道,“叠云讨敌檄文。”
何瑶眼神古怪,“难怪你说要冒很大风险,合着你是想让叠云国乱成一锅粥啊。”
何依依呵呵一笑,“大周希望和平之术,一点一点让叠云没有挣扎地死去,从他们在西北排兵布阵的方式可以看出来,是要打持久战的。而叠云国走偏了,没有认识到这一点。我这样做,无非也就是让叠云国开始挣扎罢了。不过姐姐并不用太担心,因为三招棋下完,叠云一定乱成一锅粥,四处恐慌,届时国运受损,以姐姐的手段,他们肯定不能很快查到何家,在调查的过程中,他们会发现大周养的那群‘批评’家,届时,十有八九会把他们,会把他们背后得大周当作罪魁祸首。等叠云真正知道黑手是何家时,已经为时已晚,那个时候的叠云必须破而后立了。”
“好小子,玩阴谋有一手啊!”何瑶狠狠地拍了何依依肩膀一巴掌。
何依依吃痛,嘶嘶吸气。
何瑶连忙又给他揉了揉,“没事吧。”
“没事。”何依依嬉笑一声,“姐姐就照我说的去做吧。文气碑的文章,过几天再来我这儿拿就是了。”
何瑶看着何依依,怎么看怎么满意,“好吧。姐姐就带着何家给你打一回下手。”
何依依笑着点头。
何瑶随后扬长而去。
姐姐,你放心……就算失败了,也还有一招,只是我想,那一招叠云国还没有能力看到。
何依依神情变得冷清起来,虚望长空,眼神幽沉迷离,好似透着迷雾见到了那历史的滚滚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