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浔带着孩子和温氏一同进去。
院子外面只剩下夏靖风一人。
他立在院门前,看着这熟悉而陌生的地方,心里颇为感慨。
‘本打算一辈子都不再回来的!’
‘可儿子终究是心软!’
他从金陵城回到这个生他养他的小州县,并非仅仅因为姐姐故去和思念娘亲的缘故,也并非因为二娘。
还有那么一点点原因是因为他的血亲,他的父亲。
尽管已经不怎么来往,可他们终究血浓于水,这个事实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姐姐故去,父亲理应收到了消息。
他本来已经告老还乡年迈枯老,身边无儿子照应晚景凄凉,如今得知姐姐故去,想必铁石的心肠也该有些哀恸。
他年迈的身躯必定更加雪上加霜,所以他终究做不到无动于衷。
只好借着探望二娘的借口,顺便回来看看他。
纠结了一辈子,怨恨了一辈子。
至亲离世,他能珍惜的已经不多,走一个,少一个。
所以他心底也就豁然开朗了起来。
不管怎样,终究问心无愧才好。
‘娘亲,你不会怪我吧!’
如果娘亲在世,她也必定不会希望自己成为心怀仇恨的人。
这世间若论活得最累的,必定是满心怨愤之人。
娘亲那么疼他,必定不愿。
……
夏靖风穿着一身青衣便袍,披着一件黑绒斗篷,脚踩一双绣着云纹的青白皂靴,负手而立在院子门前对着里间房屋神情遐思。
虽然人到中年腰背已经微微弯曲,但也丝毫没有影响他的风度。
从背影望去,依旧挺拔如松。
思绪渐渐飘远之时,他忽然感觉背后有轻微而凌乱的脚步声。
“谁?”
他警觉地扭头厉声喝道。
“我”
“是……咳咳!是我!”
原来是夏老爷。
只见他一身灰白的半旧棉衣,拄着一只柳木拐杖,脚踩一双老人常穿的半旧棉鞋,踢踢踏踏极其不稳地朝这边走来。
夏靖风眼神先是陌生,然后是震惊,最后是狠狠的心疼。
他那一头白花花的白发太刺眼了。
深陷的眼窝、脸上树皮一样的皱纹、枯瘦的双手,还有颤颤巍巍的脚步。
这些都像是一把尖锐泛着寒光的bǐ shǒu,直直捅进他的心脏。
怎会变成这样的?
虽然老宅贫穷,可兄长每年都往家里送银子,自己也三节六礼从不间断给二娘送吃穿用度。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这模样说是金陵大街上乞讨的乞丐都不为过。
太破旧了,太佝偻了,太……难以描述了。
夏靖风不忍直视,别过脸不再看他。
夏老爷却颤颤巍巍走到他面前,毫不保留地扯他的袖子,激动地老泪纵横。
“靖风?”
“是你吗?”
“是你回来了吗?”
夏靖风有些狐疑,但还是转头道。
“是我,你……”看不到吗?
他忽然注意到他的眼睛。
本来应该清澈的眼珠子,居然混沌一片,白茫茫的好像蒙上了一层雾。
他想起了之前听人提起的,人到了一定岁数,这眼睛就看不清东西了。
他该不会也得了这种病吧。
“你的眼睛?!”
夏老爷欣喜地抹了抹自己的眼泪,摆摆手不在意道。
“早就看不清了,不过你不用担心,大夫给了药,我在按时吃药……”
一连说出这些话让他很受累。
还没说完就一阵气喘吁吁,气流滑过肺管的嘶拉嘶拉的声音很是刺耳。
夏靖风再也忍不住,上前扶着他。
“你没事吧,先回里屋休息吧!”
语气还是僵硬着冷冰冰,但手上的动作却极其轻柔。
他慢慢地扶着他,时不时提醒他注意脚下。
父子二人,一高一矮,一老一壮,一道青色一道灰白,并排往院子里走去。
……
夏靖风并没有去找温氏和唐浔,而是寻了一间厢房将他安置下来。
里间婆媳在说话。
他和眼前之人,理应也有话要说。
夏老爷颤颤巍巍下地不畏严寒跑出来寻找自己,想来也不是为了和他大眼瞪小眼的。
这么多年过去,有些东西也是时候放下了。
房间是新布置的,里边还点了炭盆,很暖和。
夏老爷颤颤巍巍坐在软软的椅子上,惶恐不安的脸上总算露出了几分放松和笑意。
夏靖风也在另一侧坐了下来。
给夏老爷斟了一杯茶端过去,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见夏老爷万分欣喜地捧着茶杯,他心酸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父子俩沉默了半晌,还是夏靖风先问。
“三弟呢?”
夏老爷灰白的眼珠充满茫然,有些害怕地摇了摇头,声音苍老。
“不知道!”
夏靖风发现自己一提起三弟,他神色慌张满是恐惧,当下他就察觉不太对。
可当他再准备细细询问时。
只听‘嘭’一声,夏老爷手中的茶盏摔落在地,他惊吓地缩成一团捂着自己的脑袋,嘴里含含糊糊说着。
“不要打我,我有银子,我给我给!!”
夏靖风眼神瞬间犀利起来。
顾不上许多他上前一把将夏老爷扶了起来,轻声安抚。
“没事!”
“我不要银子,你别害怕!”
他一边轻轻拍着父亲的背,一边悄无声息地掀开了他胳膊的袖子。
只见本就干枯的胳膊上满是青紫和淤黑,有的伤口还在渗血,而有的已经结痂。
新伤旧伤都在,看起来应该是经常挨打。
他心头忽然涌上来说不清的滋味,愣了半晌,待夏老爷情绪渐渐稳定,他才放下他的衣袖,将他扶好坐在椅子上。
重新给他斟了一杯茶递了过去,他决口不再提三弟。
夏老爷察觉眼前之人无恶意,心情也平复了很多,神智也恢复清明。
“刚才……”
“刚才!”
他试图解释。
夏靖风直接制止了他。
“没关系,刚才是我不好,吓着你了!”
夏老爷不再说话。
喝了一杯热茶,他忽然开始呜呜地哭。
七老八十的老人,委屈地痛哭流涕,哭得像个孩子一般。
“怎么了?”
夏靖风问。
“我!”
夏老爷抽抽噎噎,声音苍老而沙哑。
“靖风!为父对不起你!”
“这么多年,委屈你了!我没脸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