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掌柜是子承父业的,自年少起就跟在父亲身边打理木心楼,如今也算得上半个小老人了。二十年来耳目渲染,他虽然不会摸木,还是可以分辨上台挑战的人能是不能。但他今日糊涂了。而且,糊涂的,不止他一个。他眼里,松少爷和同桌的另两个人都显得疑惑不解。
“哈哈好”楼上的曾海比谁的嗓门都大,笑得好不猖狂,“掌柜的,咱这桌的酒钱可是免了啊”
孙掌柜一惊,他不过怔神一下,那位女里女气的公子>已经猜中五木了?赶紧看过去,台上两位都秀气漂亮得不像大男人,但他也见过不少好看的书生秀才,对此并未大惊小怪,不过叶姓公子>实在娘得很明显。刚才还没下楼时,捂嘴的样子,真是娇柔过份。
“孙掌柜怎不答我?可是想赖掉了?”曾海斤斤计较的人,一点好处都不会漏。
“曾老板,我木心楼金字招牌,您放心,不但不赖,我再送您那桌一坛七里香。”孙掌柜一边叫小二送酒,一边再瞧台上。
叶公子>五摸五中,叫墨哥的却给了五张白纸。
他就不明白,便是随便蒙一个,也比一字不写强啊可他更不明白的是,墨哥交得白卷,但叶公子>面上一点高兴的神色也没有,反而脸跟死人一样白。这天有些闷湿,却不是热到出汗,可那么一副纤细身板的人,如今额头上沁出了汗珠子,哪里有半点自信?
反观墨哥,浅笑挂面,手一碰木就放,好似真如他自己说得,一个人上去丢人,两人上去有个伴。
孙掌柜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赢的人像输惨了,输的人像赢定了。
这时,说书先生特别招人注意的调调再起,“第六木——”
众人都以为胜负已定,只觉得局势一面倒,远不如开头有趣,开始意兴阑珊,各顾各自吃饭聊天起来。
“墨哥摸中——,叶公子>摸中——。”说书人报。
臭鱼两根食指敲桌,“墨哥这是撞巧,还是怎的?唉我都搞不懂了”
赞进一直留意着曾海身后那两个抱剑的人,可臭鱼的话也听进了耳,回他道,“墨哥不会输”
臭鱼嘿了一声,“赞进,你小子虽然没以前傻,对墨哥倒是一直信心十足。”
赞进一撇嘴,黑脸俊亮,目光灼灼,慢慢扫着四周,没再说话。
臭鱼暗道,墨紫被劫持了一次,对这小子刺激似乎很大,变得沉稳多了。眼神锐利,不放过一处可疑的,且话也没那么唠叨。早先,他虽没和赞进较量过,但对拆二三十招的信心还是有的。如今,赞进在身边,他若眼睛不瞧,甚至感觉不到赞进的存在。这分明就是内息奔腾不竭,功力更上一层了。
本是罕见的练武奇才,可天生天长,顽性重,容易分心,又没有实战经验。但跟着墨紫,一路风浪不歇,如今要让人刮目相看。
“墨哥也不能输”闽松不管周围,只管台上,“一千松木,对她来说,是跟天一样大的数目。”连两千石的江船都没本钱去造,手里就剩不到千两的银子,若赔了这千木松,那红萸真是前途黯淡无光。
三人说话间,第七木的答案已经揭晓,墨紫和叶儿亮纸。
“墨哥中——”说书人稍顿,“叶公子>——不中。”
“哦,又中了”臭鱼蹦了蹦,又坐回椅子。
闽松说不上来原因,他只觉得墨紫前头五张白纸是故意的,而现在重头戏才开始。
果然如他所料,第八木,墨紫中,而叶公子>仍不中。
走势不再一边倒的时候,有些人的注意力被拉了回来,而另有些人不以为然。然而,到第十一木时,没有人还顾得上讲自己的话。
墨紫六中,叶儿六中。
“嘿,两人竟然平了局。”有嗓门大一点的,兴味儿极浓,“我还以为那墨哥根本不懂摸木,所以前五个木木落空。原来,跟叶公子>不分上下。可惜,可惜,免不了酒钱。”
不分上下?外行人到底看不清。闽松一挑眉,往上看去,就见曾海拿汗巾擦脑门,便冷冷一笑。看来,这曾海还没有蠢到家。前五个难度不大,是常见的几种木。自第六木起,分别是花梨,相思,沉香,紫檀,金丝,黄杨。这六木能全中,行家一看便知,墨紫实力已远在那个叶公子>之上。
“乌心。”
“墨哥中——”叶儿不中。
七对六。
众人瞪大了眼,紧张的,还咽口水。
“胭脂。”
“墨哥中——”叶儿不中。
八对六。
这个时刻最微妙。显然,曾海也明白这一点。
“叶公子>,你别慌,只要最后两木摸中,还有机会平局。”平局,双方不输不赢,面子也丢不了。
不过这样的平局,建立在墨紫摸不中的基础上。
闽松突然看到墨紫一笑。
那笑,灿烂明媚,双目生辉。那笑,胜负在她,心随意动。那笑,挣扎无用,束手就擒。
“桃木。”
“墨哥——”说书人刚要说中字,急忙刹车,白纸再现了。
众人哗然。
曾海哈哈大笑,拍栏杆,“我就说这小子不行的,桃木这般易猜都不准。叶公子>看你的了。”
“叶公子>,请翻纸吧。”说书人见叶儿一动不动。
曾海急喊:“叶公子>——”
叶儿一抬眼,冷冷吩咐,“让他安静点。”
阴影里上来一个人,把曾海拖到后面去了。
“叶儿公子>好大的气派。”墨紫隔着黑帘,灿烂笑容不收。
说书人等不及,上前帮叶儿翻开,一看有字,心想比白纸好,张嘴就报,“龙骨——龙骨?”嘴角抽抽。桃木猜龙骨,天地之别。
龙骨木,有千年成材的传说,长在南方沼气迷生的森林最深处,几近绝迹。木遇水则沉,一两千金难买,只有在皇宫宝库中才能寻得一两件稀世珍品。
“叶公子>也不中。”说书人宣告。
墨紫但笑,“叶儿公子>,这桃木你本该准的,可惜你的记性始终差了那么点。”
说完,她绕过桌子,跳下台。
说书人忙道:“墨哥,还有第十木——”
“胜负已分,不猜也罢。”再猜,她就再来一张白纸。
大家一想,也对,无论叶公子>还能不能摸准第十木,墨哥总是胜了。当下,为胜者鼓掌。仔细咀嚼回味,却是意犹未尽。
有聪明的,偷偷私下传:“那个墨哥,交了六张白纸,多半不是不知道,而是心里有数的。瞧他的样子,省不省得这桌酒饭钱,根本不在意,分明算准了自己这边,又料定对方不中。真是神了”
叶儿垂着头下来,竟走到墨紫那桌前面。
众人一瞧,难道好戏还没完?
“叶儿公子>,还有何赐教?”墨紫拿了筷子,刚夹一块辣子鸡丁。
“……”叶儿迷惘的眼神瞬时清明,她晃了神,竟以为还是旧时光,习惯性跟着这人的身影而来。
“麻烦你给曾老板带个话。那一千根松木,就不劳他送过来了,我会让人去取。”曾海知道叶儿是大求人这一身份吗?如果知道,那这曾海——墨紫眸内光芒一闪而逝。
经,对着眼前的女子应过多少是。她以为她如今地位不同往昔,谁知,在这人面前,仍是忍不住低首。终究,她所偷所学,只能令这人发笑罢了。八对六,是这人对她的不屑啊
垂面,叶儿甚至不敢抬头看那双已经洞察一切的美眸,转身上了楼。忍不住,半途回头。那女子在跟身边的三个男子说笑,嘻嘻哈哈,好不愉快。
是了,只要有这人在的地方,总会有笑声的。这个人的,还有围着这人的人。那时,尽管大家都守着自己的任务,但至少笑声和快乐是真的。然而,这人现在看着她,只有不屑了,那种让她心里万分悲哀的不屑一顾。
“墨哥,你认识他?”赞进天资是极聪明的,如今,一旦拢清楚,就全顺了。从思路到说话,没得可挑剔。
“是啊。”否认过去,就是抹杀自己。“很早以前认识的人,似乎变了很多呢。”
“你们有仇吧?少字一见面就争输赢。”闽松看到曾海和那个女扮男装的叶公子>匆匆走出了木心楼。
“深仇大恨也说不上,就是她做的一些事,让我很讨厌了她而已。”讨厌到,不想再相见。
“过去的事,过去的人。别管他娘的。”臭鱼也是明眼人,“喝酒”
“对,喝酒”墨紫发现自己酒量渐长。
四人谁都不提刚才的事,吃饭喝酒,好一番痛快。
酒足饭饱,墨紫非要把帐结了,和客气的孙掌柜推搡了半天才出得门,却见天空飘雨,如牛毛一般,细蒙蒙。
臭鱼去驾马车,闽松牵马。
墨紫说一句,“这时下雨,还能赏月吗?”。
赞进正忙着侦察四周动静,没出声。
“赞进,虽然你很尽心尽力打算再不让我陷入敌手,但你这样一点都不唠叨我,我觉得怅然若失啊”那个傻乎乎,直来直去的赞进,像熊宝宝一样可爱的存在,突然长成了大人,墨紫不知道好不好。
赞进认真看着墨紫,说道,“外头麻烦多,不能放松。等回去我可以唠叨你。”
原来那个赞进还在,但懂得了区分时机和环境。
“墨哥,那娘娘腔还没走。”赞进跨前一步,将墨紫的身形挡去一半。
一把桃花伞,一道婀娜影,在阶下深深一福。
“紫小姐>,可允与婢子一游雨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