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帶來一陣清涼。
也不知道爲何,不管是李治還是雲初都好像沒啥說話的心思。
巨熊湊過來靠在李治身後爲他擋着風,瑞春則主動過來侍酒。
雲初跟李治兩人一碗一碗的喝着微甜的米酒,氣氛反而比剛纔更好了。
一罈子酒很快就喝光了,瑞春就打開另外一罈。
李治靠在巨熊身上,瞅着被晚風吹的微微搖晃的燈籠嘆一口氣道:“好沒意思啊。”
雲初搖頭道:“有意思的緊。”
李治看看雲初道:“現在的長安是你意願中的長安嗎?”
雲初鄙夷的道:“差的遠。”
聽雲初這麼說,慵懶的李治似乎起了一些興致,問道:“你真的要給長安包上金箔?”
雲初揹着手一邊走一邊道:“我大唐如今四海昇平,海晏河清的,天時地利人和盡在我手,不借此良機把長安弄成我想要的模樣,還要等到何時呢?”
李治嘆息一聲道:“一場大旱就在眼前,你覺得大唐的海晏河清還能維持多久?”
雲初毫不猶豫地道:“戰勝天災。”
李治嫌棄前面的燈籠晃眼,瑞春立刻拿走,周圍的環境一下子就暗下來了,雲初看不清楚李治的面容,卻聽到他的聲音有些滄桑。
“爲什麼這麼說呢?”
“偉大的時代必然會有偉大的功績,賢明的君王之所以被稱爲賢明的君王,必然是能成.人所不能成之事,陛下自御極以來夷平四海,讓大唐再無外敵。
這本身就是陛下創造的一個奇蹟。
與傳說中的賢明君王並無二致。
僅僅這一點,陛下功績就遠超秦漢,再進一步的話,陛下將與三皇五帝相媲美。“
李治擺擺手道:“不可褻瀆。”
雲初道:“三皇五帝中其中三人成聖的功績便是抗災荒。”
李治道:“抗災荒?”
雲初點點頭道:“自古以來跟天戰鬥並且勝利的人才可成聖,從盤古開天開始到女媧補天,后羿射日,刑天怒火,精衛填海,就連愚公這個老叟都有移山之志。
陛下,在臣看來,照顧好您的子民,維護好您打下來的江山,就是您的天職。”
李治有些疑惑的道:“朕的天職?”
雲初道:“沒錯,這是陛下的天職。”
李治道:“怎麼說?”
雲初仰頭看了一會黑漆漆的夜空張嘴道:“古時候,人民的災害很多。有聖人出來,才教給人民以相生相養的生活方法,做他們的君王或老師。
驅走那些蛇蟲禽獸,把人們安頓在中原。天冷就教他們做衣裳,餓了就教他們種莊稼。棲息在樹木上容易掉下來,住在洞穴裡容易生病,於是就教導他們建造房屋。
又教導他們做工匠,供應人民的生活用具;教導他們經營商業,調劑貨物有無。
發明醫藥,以拯救那些短命而死的人,制定葬埋祭祀的制度,以增進人與人之間的恩愛感情。
制定禮節,以分別尊卑秩序。
製作音樂,以宣泄人們心中的鬱悶。
制定政令,以督促那些怠惰懶散的人。
制定刑罰,以剷除那些強.暴之徒。
因爲有人弄虛作假,於是又製作符節、印璽、鬥斛、秤尺,作爲憑信。
因爲有爭奪搶劫的事,於是設置了城池、盔甲、兵器來守衛家國。
總之,災害來了就設法防備;禍患將要發生,就及早預防。
所以,臣以爲,皇帝與其說是天下第一人,還不如說是爲天下人服務的第一人。”
李治端着酒碗思忖了良久,才幽幽的道:“如此說來,朕纔是天下人的僕人?”
雲初拍手道:“陛下總結的極爲精闢,臣下願意稱之爲公僕。”
李治把酒灌進嘴巴里,豪邁的用袖子擦一下鬍鬚上的酒漬道:“剛纔那一番話,明顯不是你想出來的,也不像是出自玄奘,孫思邈之手的東西,更像是你背誦出來的。
說說,從哪裡的得來的奇談怪論?”
雲初拍拍腦袋道:“我都不知道剛纔爲何要說那些話。”
李治道:“你到底是不是玄奘大師的兒子?”
雲初明白李治爲何要這麼問,很明顯,自己剛纔背誦韓愈的《原道》的時候,讓李治生出來了一些奇怪的心思。 “不是!”雲初堅定的道。
“爲啥不是?”李治進一步問道。
雲初無奈的道:“陛下,玄奘大師都說不是了。”
李治神情難明的道:“他說不是就不是了?”
雲初怒道:“陛下,您用的人是我本人,跟我是不是玄奘大師的兒子沒啥關係吧?”
李治鄙夷的道:“如果你不是跟玄奘大師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你以爲在晉昌坊你能靠近朕十丈以內?如果不是懷疑你是玄奘大師的兒子,你以爲皇后會把年幼的太子交到你手裡?
如果不是因爲玄奘大師的緣故,你以爲孫神仙會把安定交給你撫養?
想啥呢?
天下俊才如過江之鯽,多的數不過來,你扳着指頭數數,哪一個才俊之士有你這樣的機遇?”
雲初的麪皮不斷地跳動,最後嘆息一聲道:“那麼,您到底是希望我成爲玄奘大師的兒子,還是不希望我是玄奘大師的兒子?”
李治想了一下道:“你有九成的可能是玄奘大師的兒子。”
雲初道:“這種事,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麼會出來一個可能,大概這樣的判斷呢?”
李治站起身道:“玄奘大師給你的出生,給了詭異之極的答案,你在西域那個養母,也給你的出生給了一個讓人瞠目結舌的答案。
以前還以爲這是玄奘大師跟你養母串通好的說詞。
結果,去西域佛國的官員回來說,你養母就是一個蠢的牧羊女,以她的腦子跟見識,除非親眼所見,絕對編造不出那種說詞的。
就算是玄奘大師告訴她的,在專門官員的旁敲側擊之下,也早該暴露了,可是,官員回來說,你養母說的,就是她所見到的。
就因爲這個,我纔給你一個九成的答案。”
雲初哭笑不得的道:“戈壁上上有一個跟山一樣大的石頭娃娃,我養母看孩子孤獨的睡在荒漠上,就想抱孩子,結果,孩子太大,太重,太硬,她抱不動。
就在她惋惜難過的時候,那個山一樣大的石頭哇哇嗖的一聲就不見了,然後,地上就多出來了一個小小,軟軟的小娃娃。
我養母就把我揣皮襖裡帶走了,然後驕傲的告訴白羊部所有女人,我是她生的……
陛下,您聽聽……這合適嗎?”
李治的麪皮也跟着抽搐兩下,隨即道:“所有的消息,線索,都指向你養母說的話是真的,唯一有可能不真的一點就是,當時也在那裡的玄奘大師動用了無上妙法,讓你養母覺得是真的。”
大人物說話就是這樣的。
他們從來都不肯有條理的就一個問題伸延下去,而是跟你東拉西扯看似胡扯,等你回去覆盤談話之後,纔會發現,人家那些所謂的胡扯,其實是準備從多個方向,多個角度來驗證,考評他想要知道的事情的多面性。
上輩子的時候跟大領導說話的時候是這樣的,現在,跟李治說話還是這樣的。
上輩子你不願意說啥,大領導就非要你說啥,這輩子,你那裡尷尬,李治非要研究清楚,你爲何會尷尬。
金鑾殿上李元策的一句“酋奴”掀開了那場慘案的發生。
所以,李治就想知曉,爲何這兩個字會踩中雲初的尾巴……
從頭到尾,雲初跟李治的談話其實都是圍繞着征伐西南展開的,從開始,李治問雲初最近好不好開始,到雲初開玩笑的說要弄幾萬個西南女人回來,再到談論何景雄,直到兩人開始研究雲初是不是玄奘兒子的時候,基本上,已經把西南之戰的問題徹底的說完了。
這是一場水平很高的談話。
西南之戰,雲初殺了多少人,幫助了多少人,戰爭目的有沒有達到這些小事情李治是不問的。
因爲這是雲初這個劍南道行軍大總管的職責,他的關注點在雲初這個人上。
只要他覺得雲初沒啥問題,那麼,雲初在西南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沒問題的,如果他覺得雲初這個人有問題,那麼,西南之戰,就需要重新考量了。
話說都說到金鑾殿慘案了,基本上就要結束了。
看樣子,李治大體上是滿意的,沒有提出更加尖銳的問題,也沒有拋出更多的問題。
“要不,求陛下下個旨意唄。”雲初小心翼翼的道。
李治看着雲初道:“讓你兒子親自來求朕!”
雲初苦笑道:“臣已經罰過了。”
李治獰笑道:“家法,國法,孰大孰小?”
雲初愣了一下道:“小兒女胡鬧,上升不到國法的程度吧?”
李治怒道:“朕的嫡女所生之子爲王,你覺得呢?”
雲初擺擺手道:“沒聽說過啊,以前的駙馬之子也沒有封王的先例。”
李治黑着臉道:“以後就是了。”
雲初想了一下立刻道:“陛下要廢黜非嫡子女的爵位嗎?”
李治點點頭道:“爲大唐萬年計,非嫡不得封實爵,李思若是婚前產子,把朕的大計弄得一團糟的話,朕絕對不放你們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