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入局了!
這是文景琇樂於看到的事情,也是白玉瑕極力避免的事情。
星月原上精打細算的白掌櫃,南國琅琊城裡白氏的血性男兒,不惜一死斬斷干係,用生命昭示這是一個局——
但姜望還是來了。
他從容走進局中,以身履險,想要看看文景琇能夠把他怎麼樣。
人生彈指二十八年,想要打他主意的人有很多,但最後都成爲其他人的教訓。
白玉瑕一生至此,最璀璨的劍光,爆耀於今日。幫助他在越國國勢的鉗制下,得到死亡的自由。
但這份赴死的決心,不被姜望允許。
他是白玉京酒樓的掌櫃,白玉京那看不懂賬本卻還很摳門的東家,不給他赴死的自由。
越國的護國大陣已經開啓,除非強行擊破護國大陣,不然此刻的越國,就是神鬼不測的狀態。
所以姜望並非是用太虛無距趕來。
他瞞過所有人的耳目,不知何時已藏身越地,才能在這麼關鍵的時刻,及時出手。
白玉瑕體內完全失控的劍氣,在一瞬間就被鎮伏,變得井然有序,千絲萬縷地歸回人身四海。
那團刺眼奪目、幾乎化開的璨光,慢慢歸復爲一個人的形狀。
決堤之狂瀾,眼看就要洪水滔天,卻被一滴一滴地按回靜海。
這是非常複雜的過程,需要極致精微的控制力,姜望卻顯得非常輕鬆,甚至全程都沒有看白玉瑕,一直只是盯着文景琇。
他微笑着道:“越國皇帝,你說本閣支持你,本閣也很好奇——本閣支持你什麼了?”
夜穹下的文景琇,本來已經全然是真身,但在姜望出現的瞬間,又變得恍惚,成爲虛影。
這位君主站在王座前,沒有再坐下去,臉上表情卻是很從容的,絲毫沒有被當面揭穿謊言的尷尬。隨手一拂,想要隔絕他們的對話,不叫其他人聽聞。但聲音的屏障一成即消,聲音的鴻溝出現就被填平,他沒有就此開戰、親自提刀的打算,索性放棄了。
在如此時刻亦然笑着,以一尊君王的風度,平視姜望:“道歷新啓至今,三千九百二十八年矣!於現世只是流光一瞬,於人族卻不知翻過多少代去,足夠壽盡三次真人。”
“國家體制革新了時代,但新的體制也漸漸老去。當今天下,弊疾叢生,積小病成大害者,不絕於史!姜閣老向來是支持改革的,朕很清楚。”
他甚是殷切:“雍皇韓煦改政,姜閣老曾讚不絕口。莊國啓明新政,背後據說就是姜閣老的支持。星路之法的傳播、太虛玄章的建立,這些更都是姜閣老親自推動——姜閣老,您既然有心爲天下人做一些事,探索更正確的體制,追求更公平的未來,越國豈不是一個最適合的地方?”
姜望眼皮微擡:“越國皇帝大概應該好好了解雍皇,才知本閣爲何讚不絕口。至於莊國新政,本閣只是旁觀,不曾參與。你是九五至尊,這萬里山河之主,本應金口玉言。實在不該如今夜般,句句落不到實處啊!”
“人生在世,誤會難免。朕也常有不能洞徹真相的時候,倒是叫姜閣老見笑了。”身爲得真的一國天子,又在國境之內,有國勢加持,文景琇的態度實在稱得上謙卑。
他頻頻對姜望示好,甚至能夠說上一句‘陪笑’:“但朕想些許誤會,不能礙難洞真之眼。您是有大志向的人,不會爲小事牽動情緒,更不會在情緒的干擾下做決定——越國新政,您觀之如何?是否爲這錢塘江注入了活水,是否給了百姓公平?”
平心而論,越國新政至少在規劃上是成立的。比幾個年輕人在莊國搞的“啓明新政”,要成熟太多。
所以文景琇有信心讓姜望做評價。
“你實在很風趣。”姜望只是微笑:“本閣給革蜚的警告,他聽進去了,你好像沒有聽進去?”
文景琇皺起眉,他確實不知此事:“什麼警告?”
“如果還有機會的話——你自己問他吧。”姜閣老收回視線,不再與越國的皇帝交流。
因爲白玉瑕體內的劍氣已經全部收回,算是保住了金軀玉髓,現在可以說話了。
“感覺如何?”姜望看着白玉瑕問。
白玉瑕扯了扯嘴角:“你是問身體還是心理?”
“都問。”
“前者比較糟糕,後者非常糟糕!”
姜望哈哈大笑。
白玉瑕道:“所以東家是早就料到了我的行動嗎?還是博望侯給您的建議呢?”
這事還真跟重玄胖沒關係!
再高的智略,也不能在情報缺失的情況下,算定所有。越國的棋面現在就是一團亂麻,外面的人根本吃不準線頭在哪裡。
但姜望也不好意思在白玉瑕面前吹噓自己神機妙算,畢竟白玉京的賬都是白玉瑕算,這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
他這樣說道:“向前雖然很懶,但是在關心朋友的時候,還是願意主動一點的——他聯繫了我。”
白玉瑕語氣複雜:“他答應我不跟你說的。”
姜望道:“向前的嘴巴固然很嚴,但如果我打他一頓,他又如何應對呢?”
白玉瑕笑了:“那他只好出賣我。”
“姜閣老!”文景琇的聲音在這時候響起:“敘舊倒不必急於一時。正好白愛卿今日擢升總憲,朕叫人在宮中擺一桌,咱們一起爲他慶功,你看如何?”
已經炸開的煙花,被重新按回未點燃引信前的樣子,這一手讓他直觀感受到姜真人的強大。
天京城裡殺六真,長城之外圍修羅,那些都太遙遠,似傳說一般,不太能落在實處。
敬賢重纔是君王的美德,在真正的天驕面前,文景琇很願意展現自己的品質。
但姜望顯然不夠識趣。
那隻按住白玉瑕、幫他鎮伏混亂劍氣的手,收了回來,搭上了長相思的劍柄。他沒什麼表情地回身,看向文景琇:“先賢說,不教而誅謂之虐,所以本閣可能有必要跟皇帝你好好地說一遍——”
他一字一頓地道:“白玉瑕是白玉京酒樓的掌櫃,掌握本閣錢囊的人。他不是你的愛卿。”
既然有“教”,自然有“誅”,這話幾乎已是赤裸的威脅。
一時越國大地上,錢塘咆哮!
越國水師都督周思訓,駕巨大樓船虛影,出現在高空,頂盔披甲,怒視姜望:“我大越皇帝乃正朔天子,社稷之主!陛下寬宏,不願計較俗禮。但是主辱臣死,我不能沉默——姜閣員,請你注意身份,也端正一下態度!”
“正朔天子?”姜望冷漠地看過去:“本閣沒殺過嗎?”
莊高羨死了才幾年?
人們好像已經忘了,那位野心勃勃的西境正朔天子,是怎樣被拖下龍椅。曾經他也雄心壯志,虎視天下,最後卻被捅了個稀巴爛,而後傳首龍宮。
這眼神……
明月彷彿結了霜。
殺氣變成實質,狂暴如獄、沸涌萬里,像一片遽然降臨的海,壓在咆哮不休的錢塘。壓得周思訓的身形下沉數丈,那巨大樓船虛影幾乎被壓潰!
作爲執掌錢塘水師的越國軍方第一人,周思訓本身是神臨修爲,藉助越國第一強軍的軍勢,即能與洞真比肩。可也在姜望的一個眼神之下,焰消氣潰。
這不是普通的差距。而姜望的威勢還在散發。
就連越國皇帝文景琇的身形,在這時候也如水波盪漾起來。
哪怕是一國之君,正朔天子,面對今日之姜望、開始展現敵意的姜望,也不配以虛影來見。
“東家!”白玉瑕在此刻出聲,他近乎悲愴地喊道:“算了!”
算了。
他不報仇了。
讓今夜成爲他在越國的最後一個夜晚,讓今次是他最後一次和越國發生聯繫。
他深陷局中,深知危險,他深恨越廷曾經發誓要報仇,他說……算了!
可是狂瀾一旦掀起,他這個生死都無法自主的人,又如何能夠宣佈結句?
實力不夠的人,就連說“算了”,也不能夠算數。
整個越國的國勢,都在搖動。
而萬里波瀾,竟然靜於一瞬——
錢塘都督所駕樓船那近乎潰散的虛影,和文景琇搖晃的身形,全都定止了。
白玉瑕還保持着呼喊的姿態。
就連姜望,亦是按劍冷眸,一動不動。
整座撫暨城,一時如冰塑之地,寂然無聲。
時空定止在此刻!
而天空,出現了一座巨大的銅鑄的司南。
“地盤”方方正正,遠看又有許多線條,極似一個棋盤。盤面四周刻有二十四個方位,中心嵌着一個光滑的半圓,圓內有象徵北斗七星的標誌。
一隻銅製的長柄匙,停歇在這個半圓裡,正緩慢地旋轉。
時空靜止,五行顛亂,鬼神不測。
撫暨城在這一刻,彷彿獨立在現世外。
而後彷彿有一支無形巨筆,搖動雲海,在夜穹下一捺而過,帶走了因果。夜晚還是那個夜晚,月光還是那樣月光,撫暨城還是撫暨城……
但姜望的身形消失了!
像是一滴水,混同在水中,自此無影無蹤。
護國大陣乃國之重器,它在某種程度上,是國力抵達一定層次的標誌。當初雄望西境的莊高羨,至死都沒等到他的護國大陣完成。昔日國衰軍弱的陽國,能有護國大陣,也只是輝煌祖輩留下的餘蔭。
越國的護國大陣,乃是越太宗文衷當年不顧朝臣反對,掏空國庫建成,至今仍然庇護着這片土地。
一經開啓,每一息都在耗損海量元石。
在護國大陣的籠罩下,越國境內發生的一切,都在境內回漾,不會傳出波瀾。
撫暨城,動了。
普通百姓還跪伏着,根本不知發生了什麼。那些膽大擡頭看着天空的,纔會在某一個剎那,忽然發現姜閣老已經消失——在他們的視角里,那是突然在視野裡被抹掉的一塊。絕大部分人只會覺得,是姜閣老自行離開了越國。
只有修爲到了神臨境,才能隱約察覺剛纔發生了什麼。
唯有當世真人,纔有機會洞察真相!
而此刻現場唯一一位當世真人,越國的皇帝文景琇,他在王座之前垂下眼瞼,瞧着白玉瑕道,語帶疑惑:“怎麼回事?姜閣老去哪裡了?”
白玉瑕沉默!
在革蜚逃走之後,文景琇虛影駕臨撫暨城,第一時間打開護國大陣,名爲封鎖國境,擒拿革蜚。實爲將他白玉瑕定在局中,叫人無法干擾。但其實還有第三層,便是爲了此刻——爲了姜望。
文景琇實在是沒有理由這般費盡機心的對付姜望。
所以白玉瑕終於知道,坐在這局棋盤上,繼高政之後的另一名棋手,究竟是誰!
當初在觀河臺上,那是道歷三九一九年,白玉京東家和掌櫃的第一次見面。白玉瑕在那時候說——“感謝姜天驕認可我的實力。但我的自尊不允許我接受。”
今天他同樣的不願意接受這一切。
但已經不允許他拒絕了。
“白愛卿?”文景琇再次發問。
白玉瑕擡眼看着這位君王,慢慢地說道:“你會後悔的。”
從這句話開始,他的言語已經不能再被人們聽到。
文景琇也便不再表演什麼茫然,只是平靜地與白玉瑕對視:“若早知高相會死,朕寧願不開始這一切——後悔有用麼?”
“陛下,時至今日我不得不承認,你是一位有手段有魄力的君王。”白玉瑕說道:“如果越國旁邊沒有臥虎,新政也的確叫人看得到希望。在國家的層面上,我認爲你做得很好。但你現在做錯了選擇,你卻以爲這並不致命。”
文景琇並不說話。
白玉瑕繼續道:“白平甫可以死,因爲他對你愚忠。白玉瑕可以死,因爲他如此平庸。但姜望是什麼人?他不是你可以撬動的棋子。你把一頭神龍拉進你的小池塘,以爲能夠將之馴養,事實上神龍騰淵之時,這座池塘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個沒不過鞋底的小小水窪。一聲稍重的嘆息,就能將它壓垮。”
文景琇道:“愛卿說的是什麼棋子?朕怎麼愈發聽不懂?姜閣老到底去哪裡了?”
“我良勸一句——如果陛下心裡還掛念這個社稷,還記得高相的心血,現在後悔還來得及。”白玉瑕說道:“過往一切,我都算了,我可以承認那就是我的命。這次的事情,我也可以勸東家不計較。白玉京酒樓和越國,可以沒有任何牽扯。”
文景琇在王座上坐下來,表情平靜,一拂大袖:“白愛卿,你也累了,新政剛剛推行,還需要你多多出力——來啊,帶他下去休息,記住,不要叫人打擾。”
金軀玉髓還未完全恢復的白玉瑕,就這樣被帶下去了。他的掙扎毫無意義,聲音不被聽見。
錢塘樓船的虛影,再一次凝聚出來。
周思訓立在船頭,他想了想,還是出聲道:“陛下,姜閣員這件事情……”
文景琇豎掌攔住:“朕給過他機會。在任何時候只要他點一下頭,朕就會毫無保留地支持他,這道選擇題本就很簡單。但是白玉瑕鐵了心,姜望也鐵了心——朕也只好鐵了這條心。”
“周卿。”他仰頭看着渺遠的夜穹:“咱們沒有回頭路了。”
周思訓低下頭。
“革蜚呢?”文景琇又問。
“目前……還不知道。”國相龔知良的聲音通過護國大陣響起。
“不知道?”文景琇收回視線,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什麼。
龔知良的聲音也帶着疑惑:“他好像……真的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