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秋離向文景琇借了越國天子璽,還借了隕仙之盟的盟書。
前者是爲了假性衍道,強殺姜望。後者是爲了在事不可爲之時,把姜望強行送到道歷三七二九年的隕仙林。
並不以算力見長的姜望,竟然能抓住千年一隙的機會,逃進歷史長河。
在越國的道歷二五三一年,竟然會被諸葛義先所注視……
她知人外有人,不知自己竟在算中。
諸葛義先借星神的那一瞥,險些打爆她的算力,令天機盤當場崩潰,長生司南都差點跌落歲月。
好在接下來的逃亡中,她又找到機會,穿越時空之隙,來到了道歷三七二九年的越國,把姜望引至此地此時。
只是這一次她無法置身事外,只能以身成餌,任由隕仙之盟約將她一起席捲。
在時光深處,姜望跌落,她也跌落。
嗚嗚嗚……嗚嗚嗚……
於咆哮而過的歲月波瀾中,姜望聽到了哀悽的風聲。尖恨而嘶,有如鬼哭一般。
時空如一頁紙,被風翻過。
他提劍懷真,任那張傳奇長幅席捲,在劇烈動盪的歷史關鍵裡,靜靜看着任秋離。
三昧真火在時空中永燃,還在糾纏着任秋離的道軀,令她在歲月長河中,有火焰的輪廓。
在隕仙盟約捲來的那一刻,他或許無法抗拒,或許有機會抵抗,但都不重要了。因爲彼時的他什麼都沒有做,只是看着那四十九個天機虛影,感受着《壽南長生經》穿越時空的呼應,注視着任秋離的“真”。
任歲月變幻,時空翻轉。
在某一個不能夠被具體定義的時刻,總之仍然是道歷三七二九這一年。
隕仙之盟剛剛訂立,一切塵埃落定,諸方盡皆散去,高政正在迴歸的路上——但高政的歷史投影,已經在鏡湖之中死去。所以在姜望出現的這一年,他不會再出現。
在狂烈的風聲中,有一種痛苦的沉墜感,在心底最深處誕生。彷彿元神戴上了鐐銬,被無數只無形的手抓住了,拼命地撕扯,想要拔離道軀,扯下深淵。
這種無端且難以擺脫的痛苦,是令人驚懼的,更是危險的警示。但對姜望來說……痛苦只是經歷,風聲是最後的號角聲。
在獲得【實感】的這一刻,姜真人動了。
他甚至沒來得及注意自己出現在哪裡,就已經身化驚虹,貫穿了他和任秋離之間的時空,一劍擊天鼓!
在他和任秋離之間,瀰漫着晦沉的黑霧。每一縷霧氣之中,都扭曲着極端的怨意。活物觸之即墮,正念逢之即污。
但一直到長相思將它們盡數分割,一直到當世頂級真人道軀的炙烈將它們焚化驅逐,姜望才感受到這些黑霧的存在。
時間不重要,地點不重要,環境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戰到了該結束的時候。
他的眼中只有任秋離。
他的劍貫穿了歲月。
視線是鎖鏈,聲聞是囚籠,時空被切割,因果被碾消。
在越國的歷史中追逐那麼久,從鏡湖殺到隕仙林,從道歷二五三一年殺到道歷三七二九年,這是不允許任秋離再逃避的一劍!
任秋離也沒有再避。
她面無表情地注視着姜望,任由視線實質性地將她捆縛,任由聲聞將她隔絕,她立身於濃霧之中,深陷在無限下墜的黑暗裡,卻被一劍剝離,封死在一片獨立的時空。
她感到永世的孤獨。
這是什麼劍式?
所有已知的情報裡,都沒有關於這一劍的線索,這是姜望在這次逐殺歲月中的感悟。
這是這等天資絕頂的勝負師,一次次贏得生死的原因。
絕頂天驕,不可測度!
任秋離早就已經知道這種事情了,面對這種人,過往的情報都作不得數。上一次知道,也是在這裡。
曾經她也是不斷創造奇蹟的人,帶着缺憾的本源一路走到這裡。現在她卻一再地調低預期,就連這最後的選擇,也需要努力爭取。
好在還有選擇。
她表現得很淡然,這個世界不過是一連串的字符,在時間和空間的長軸,以假似無限的狀態延展。其實一切都在重複。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一再發生。
甲子、庚午、癸酉……
唯一真實的只是人心罷了。
但她其實是從來沒有感受到另一顆心的。
面對姜望這不可迴避的一劍,她只是擡起右手,握拳在前。這實在是一隻看起來不怎麼有力的拳頭,有些瘦小、有些蒼白。她的拳心朝上,像是把心摘出來,晾曬天光。
沒有任何話語,沒有什麼激烈的表達。
她張開了五指,像是一束鮮花被她放開——
嘭!!!
在她身周出現了無數羅盤的虛影,都有一丈方圓,或橫或豎或傾斜,交錯在不同的時空節點,匯聚成重重疊疊的幻象,指針全都在瘋狂地轉動。
作爲天機真人的算力推到極限,而又炸開在此時!
嘭!!!!!!
最擅算計的任秋離……不算了。
又或者說她早已算到她在隕仙林與姜望逐殺的結果,索性將一切終結在此刻。
她的道身像是一具精美瓷器,在一瞬間佈滿了裂隙。
但在道軀生隙之前,她的全部力量就已經如煙花炸開。
這些力量沒有一縷攻向姜望,她知道她已不可能把姜望殺死,所以不會浪費一點。在精準的算度之下,這澎湃洶涌的力量如大江分流,分赴不同的時空節點——她要徹底摧毀這段鏡映的歷史,讓姜望永遠迷失在時空亂流,直至壽盡而消。
更有一部分元神力量反折而下,貫徹《壽南長生經》的道意,像一尾墮落的箭魚,潛向那無限下墜的黑暗。
以生致死。
擲火星於油鍋。
“吼!”
在那無盡黑暗之中,驟起一聲暴戾的嘶吼。
此聲潛於無底之窟,卻在出現的瞬間,爆發出無盡的惡意,污染了時空,令人心下墜!
姜望已經知道此處是何處了。
這裡就是傳說中的阿鼻鬼窟!
任秋離在道歷三九二八的伏手,就藏在阿鼻鬼窟附近,這是爲了把姜望投送到最危險的地方,奠定最不可挽回的結局。
此刻更是炸開算力、爆發元神,刺激阿鼻鬼窟深處的天鬼,挑動遠超這段歷史極限的力量,以求徹底埋葬姜望——
憑任秋離現在的力量,斷然無法召映出天鬼。但若是完全不顧及“時空鏡河天機陣”的延續,將此陣力量爆發於一時,是有可能反饋天鬼層次的力量的!
換而言之,天鬼的出現,說明“時空鏡河天機陣”正在毀滅中。
迴歸的橋樑已斷裂!
天鬼強殺姜望是一劫,天鬼直接撐爆“時空鏡河天機陣”又是一劫,再加上任秋離精準截斷的歷史河流。
如此三劫併發,一念死局已成。
此刻的姜真人,前有惡鬼,後是斷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姜望以在歷史長河中沖刷的一劍,斬時破空而至,卻在任秋離眉心之前遽止。
在生死搏殺中,他鮮少有停劍的時刻。
但任秋離已經死去了。
這一劍沒有繼續前行的意義。
劍尖懸離這女冠的眉心前,只是劍意一觸,便見其碎爲飛灰、化作塵煙……盡散矣。
任秋離的死,什麼都沒留下。
鏡映的時空,並不爲她而悲。
在此幽窟望天,天只一口。
長夜無月,但有寒星數點。
有七星陳列北方如酒鬥,有六星橫掛南方如簸箕。 但見星斗一貫,殺穿星箕,南方熹微之光盡流散。
今日北斗殺南鬥!
姜望有一種冥冥中的了悟,這一刻他的知見還在躍升,他的心神彷彿坐於無盡高處,看歲月流轉、山河變易,道意流動在心間,天地都刻在了掌紋。
而片片歲月結爲飛雪,落在他頭上、肩上,消融在他的道軀。
正如高政所說,他在時空鏡河天機陣裡丟失的時光,殺死佈陣者即可追回。殺得越早,追回越多。
本來追逐這麼久,他丟失的時光已經超過十年,現在時光迴歸,只丟失一年了。
真人壽限一千兩百九十六,用一年殺任秋離這樣的真人,這代價不算很大。
但危險還遠未解除。
任秋離身死之刻,纔是死局開啓之時!
幽窟深處那充滿惡意的嘶吼聲,愈發近了,無形的拉扯的力量,加劇了百倍千倍。姜望幾乎可以感覺到,自己每一根毛髮,都在承受恐怖的往下拉扯的力量。他的心神也在下墜,彷彿吊了千鈞重萬鈞重的鐵石,且力量還在近乎無限地加劇。
以他的真人體魄,不朽神通,都難以承受,一時無法脫身。
像是水底糾纏你的水鬼,像是泥潭中將你往下拽的惡念。
他們是骯髒的惡臭的沒救的,他們的一切都毀了!
所以也要將你帶進深淵。
人心下沉的重量,是往上走的人必須要承受的負擔。
時間緊迫,在此糾纏只會永失歸途。姜望在這時候倏然探手,一把抓住脖子上戴着的玉墜,直接甩下幽窟——
這是一枚精美潤澤的玉墜,在進入阿鼻鬼窟的時候就在發光發熱。
在離體而墜的此刻,尤其是華光萬丈,外顯爲一尊高貴美麗的女神,在幽空之中起舞。
伴有潮聲爲樂聲,令那下墜的人心都舒緩。
是爲……
楚地水神,湘夫人!
大楚小公爺,左光殊所贈。
泱泱大楚,敕神馭鬼都是傳統。楚地水神湘夫人,在這阿鼻鬼窟裡,恰是如魚得水,也叫姜望頓開金鎖!
同樣是在這個時間段。
那飄逸出塵的仙龍法相,仍然懸在越國高空,正窮極見聞,尋找所有連接隕仙林本尊的痕跡。
那獰惡危險的魔猿法相,正在錢塘江中尋摸【鏡湖】,蠻身橫趟,彷彿以此爲澡盆。
越國太廟之中,有一個身穿錦衣身手敏捷的小胖子,悄然潛入此間。剛好摸到供臺之前,探出小胖手,把那一卷上午才供上的盟書,拿在手中。
他興致勃勃地雙手一展,此約顯露真容,但見最右側四個大字——
隕仙之盟!
在展開盟約的時候,這小胖子就已經受不住力量,看到這四個字的瞬間,便躺倒在地,呼呼大睡。
恰於此刻,自他身上跳出一顆晶瑩剔透的仙念,化爲人形,直接印在了盟約上!
這就是姜望在會稽城留下的後手之一。
本只是在越國未來的國君這裡留一個信標,以免自己找不到歸途。卻在這時候派上了用場,接續了時空斷橋。
任秋離向道歷三九二八年的文景琇借隕仙之盟盟約,姜望向道歷三七二九年的小文景琇借盟約。且這一年是隕仙之盟剛剛確立的歷史關鍵節點!
越國太廟之中,一時流光萬轉。
這張隕仙之盟展開到盡處,青衫掛劍的姜真人一躍而出。
隨手一拂,把胖胖的小文景琇扔到供桌上去睡,令其懷抱長軸,蜷身如球——想來醒時,免不得挨一頓胖揍。
而後一念收回法相,踏出太廟,踏上高穹,踏進了嘩啦啦的時光之潮!
姜望從隕仙林跳回了越國,又從道歷三七二九年的越國,跳回歷史長河。在“時空鏡河天機陣”徹底崩潰之前,跳回了鏡湖,落在那條時光走廊。
時光走廊正在塌陷!
那半透明的穹頂已經全是裂隙,在咔嚓一聲裂響中,徹底崩碎,滔滔江潮墜落下來,涌向每一個空曠的房間。
任秋離臨死前的爆發,徹底摧毀了【鏡湖】,毀滅了鏡映的越國曆史。雖爲鏡映,卻也動搖國之根本。
越國永失洞天寶具。
錢塘江也因此決堤!
姜望便是在這樣的時刻,踩着歲月長河的浪濤,出現在失控的錢塘大潮之上,映照在越甲甲魁卞涼的視野中。
卞涼悚然一驚。
身披龍袍,很見威嚴的越國國君文景琇,也情不自禁地後撤了一步!
他萬沒想到任秋離這樣的頂級真人、算道第一,在佔據先手的情況下,以天地爲盤、歲月成局,借走越國天子璽、隕仙之盟的盟書,調動整個越國曆史的力量,做了那樣周全的準備……竟然還是沒能留下姜望!
竟然還是姜望從時光中走出來!
僅在和任秋離的這場交易裡,他就輸掉了【鏡湖】,爲自己招惹了姜望這樣的敵人,還導致了國勢的動搖、錢塘江的決堤。
而所謂將來要爲越國護國的天機真人任秋離,卻永遠地埋葬在時光裡——另一個名爲七殺的真人,還不知道在哪裡。
自己執棋,明明深思熟慮過,卻好像每一步都是錯着。
高師死後滿盤輸!
而且可以預見的要輸更多局、要輸得更多。
當今之越國,還有什麼能夠阻擋姜望?姜望若要報復,理有所循,情有可原,越國可能扛住?
文景琇暗自咬牙,本能欲退卻又往前一步,拱手悲聲:“姜閣老!文景琇大錯特錯!請您以天下爲——”
這句話還未說完,姜望就已經出劍!
文景琇駭然失色,正要殊死反抗,卻發現這一劍並不對他。
姜望在消散的歷史流光中走出,一劍斬向那高涌數百丈的錢塘洪峰!
這是他在阿鼻鬼窟裡斬殺任秋離而未出盡的一劍。
是名【歲月如歌】。
但見得——
劍光開出一片天。
在那呼嘯浩蕩的劍光裡,一個接一個的虛影殺將出來,殺向正在肆虐的洪流。
這些虛影,有的被人們記得,有的不被記得。
亢龍軍副督閔垂範。
太宗朝猛將龍汝秩。
湖嶺三友。
革氏之真……
他們都是【鏡湖】破碎之後,這段歷史最後的流光。在這樣磅礴的劍光裡演化出來,也算是這些越國人傑,最後一次爲國而戰。
英雄之心,不磨歲月。
古今壯志,多少慨同!
當澎湃嘯海般的劍嘯聲結束,吞天卷地的洪奔也靜止了。
人們只見得水面平整如鏡,千里河風輕漾,清波照影或哭或笑的人們。被沖垮的長堤又巍然聳立,彷彿從來沒有傾塌。
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但什麼都回不去了。
這是道歷三九二八年,九月的尾聲。
太虛閣員姜望,一劍定錢塘。
文景琇情緒複雜地看向姜望,卻只看到一抹青虹。
浩蕩江面之上,只有姜真人留下的餘聲——
“敬文衷!”
“敬高政!”
“敬世代於此耕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