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放學之後,去山上砍了捆柴下來,回到家已經快八點了。母親早就做好了飯,正坐在小木桌前,藉着屋裡那只有十五瓦的昏暗燈光掰着老玉米。見石頭揹着一大捆柴回來,母親笑着說:“這可好了,明後兩天都有得燒了。”
石頭脫掉早就被汗水沁透的衣服,光着個膀子,去水缸旁舀了瓢涼水喝。喝完後,他抹了抹嘴,問道:“爸呢?”
母親說:“進城賣甘蔗去了,還沒有回來呢。餓了吧,竈洞裡炕了紅苕,先吃個墊底,等你爸回來再一起吃飯。”
石頭纔剛滿七歲的妹妹從裡屋跑出來,嘟嚕着嘴嚷道:“媽就是偏心!我都好餓啊,你不跟我講炕了紅苕,哥哥才一回來你就叫他吃!”
母親罵道:“你哥哥去讀了書,又砍了柴回來,自然是餓了,我才叫他吃。你一天到晚光在家裡耍,啥事都不幫着做,跟着起什麼哄!”
妹妹說:“又不是我想在家裡耍,我也想去上學啊!你們又不要我去上學,我呆在家裡幹啥嘛!”
母親揚起手裡的玉米棒子喝道:“你再鬧一個試試!”
妹妹收住嘴,眼睛裡淚水卻在打轉。石頭趕緊去炕洞裡拿出一個熱乎乎的烤紅苕,分了一半遞到妹妹手裡,說:“別哭,快吃吧。”
妹妹咬了一口紅苕,燙得直張開嘴呵氣,卻還是高興地立刻破涕爲笑。
石頭問:“好吃嗎?”
妹妹點了下頭:“好吃,又香又粉。哥哥,你也吃呀。”
石頭着實是餓壞了,他兩三口就把那半截紅苕填了下去,肚子卻找不到半點兒感覺。石頭拉起妹妹的手,到門口去守着父親回來。
過了好久,兄妹倆終於看見父親披星戴月地回來了。妹妹想着立刻就能開飯,興奮地一邊叫一邊撲到父親懷裡,但石頭卻一眼就發現,父親的身上又髒又破,臉上寫滿了沮喪和憔悴。
石頭叫了一聲:“爸。”
父親“嗯”了一聲,跨進家門,母親看見父親空手而歸,高興地問道:“甘蔗全賣完了?”剛問出口,又立刻發覺不對:“你的三輪車呢?”
父親沉着臉坐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悶生生地說:“被城管給沒收了。”
“啥?”母親大叫起來,“出門的時候不是告訴你了嗎?看見城管來了要跑快些,趕緊躲到小巷子裡去。你咋還是被抓了!”
“呸!”父親憤恨地罵道,“都怪那兩個買甘蔗的城裡人,看見城管來了還在那裡慢條斯理地摸不出零錢來,我稍微多等了幾秒就被城管抓住了!”
母親看着灰頭土臉的父親和他那身破爛骯髒的衣服,問道:“你該不會和他們爭執起來了吧!”
“唉,不說了!”父親用力捶了一下大腿,眼睛裡燃着怒火。
“那甘蔗也……全被沒收了?”母親怯生生地問,她擡頭看了一眼父親的臉,從他的眼睛裡找到了答案。
石頭在一旁不敢說話。妹妹拉着母親的衣角,小聲問:“媽,爸回來了,什麼時候吃飯啊?”
母親嘆了口氣,說:“吃吧,現在就吃飯。”母親把碗拿到鍋邊去添紅苕稀飯,石頭接過來端到飯桌上。今天晚上的菜有兩道:泡酸菜和拌黃瓜。
飯桌上幾乎沒有聲音,全家人都悶着頭吃飯。石頭斜着眼睛偷瞄了父母一眼,兩個人都一臉的心事重重。
喝完一碗稀飯後,妹妹擡起頭,問道:“爸,我能像哥哥一樣去讀書嗎?”
父親一下光火起來:“讀書!讀個屁的書!飯都快沒得吃了!還想那些!”
妹妹被父親吼得身體一抖,趕緊抱住碗,不敢開腔了。
石頭望了一眼可憐巴巴的妹妹,壯起膽子說:“現在讀書,不是不收學費了嗎?”
父親瞪着眼睛說:“讀書就只要學費嗎?你每年那書本費、代管費……還有買文具、校服啥的哪樣不要錢!我們家裡能供你一個人上學就已經很不容易了,你還指望咋樣?盡是些不懂事的,沒一個讓我省心!”
石頭被父親罵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但他卻覺得自己沒錯。石頭放下碗,悶着頭想了一會兒,說:“我不去上學了,讓妹妹去吧!”
父親“啪”地一拍桌子:“放屁!你再跟老子說一遍!”
石頭鐵着臉說:“我明天就不去上學了,把錢省給妹妹去讀書。”
父親氣得喘大氣,他一巴掌朝石頭的臉上扇去,大罵:“你個不爭氣的!你是男娃,我和你媽都指望着你讀完書找個城裡的工作,爲我們養老哩!你妹妹是個丫頭片子,早晚是別家的人,她讀不讀書有什麼要緊!”
父親的耳光讓石頭的右臉頰火辣辣地疼,但他的眼神反而更堅定了,石頭望着手裡的碗說:“我知道家裡快沒錢了。我要到城裡去打工,賺了錢給妹妹讀書用,還可以自食其力。”
父親吼道:“家裡沒錢了用不着你操心,我知道去想辦法!就是砸鍋賣鐵,我也要供你把書讀完!你不準胡思亂想,跟我好好地讀書!”
石頭頭也不擡地說:“我已經決定了。”
“你,你……”父親氣得渾身發抖,他走到牆邊,抄起一根棍子就朝石頭打去。
石頭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咬着牙,眼睛都不眨一下。石頭媽看見當爹的那架式,嚇得衝過去一把將他抱住,叫道:“你幹啥呀!這麼多年了,你還不知道這犟犢子的脾氣嗎?他決定的事,你就是打死他他也不會改的!”
妹妹終於忍不住了,“哇”地一聲哭起來,父親喘着粗氣,棍子舉在空中,半天落不下去。
僵持了一陣,父親瞪着眼問道:“你說,你一個初中都沒畢業的小孩,去城裡能找到什麼工作?”
石頭說:“隔壁的二牛去年不就去城裡了嗎?他還小學都沒畢業呢。他都能找到工作,我憑啥不能?我有的是力氣,就不信找不到事做。”
父親狠狠地說:“你個不爭氣的呀!你去城裡就算找到個什麼事做,賺兩個錢,可以後還會像你爸這樣,一輩子是個窮苦命!永遠擡不起頭來,被人家瞧不起——你咋就不懂這個道理呀!”
石頭眼睛望向前方,說:“我不會是這種命的。”
“你咋知道?”父親問。
“我就是知道。”石頭莽聲莽氣地說。
父親注視石頭良久,一言不發地走開了。
母親包着眼淚走到石頭身邊,摸着他的頭說:“兒呀,媽知道你其實是懂事,想幫家裡分擔。你實在想去城裡那就去吧。唉,只可惜你在學校這麼好的成績,這就荒廢了。”
石頭望着母親說:“媽,我把書本一起帶去,閒的時候自己也能學。你就別擔心了,我會常給家裡寫信的。賺到了錢,我就寄到家裡來。”
母親撫摸着石頭的臉,轉過頭去,眼淚抹到了心裡。
次日,母親到二十里外的鎮上送石頭上了進城的汽車。石頭只帶了一個小包,裡面是幾件換洗衣服和課本。
父親不願去學校替石頭向老師說明情況,他蹲在家門口的土堆上,大口大口抽着旱菸,眼睛望着遠方路口的一棵白楊樹,那是通往城裡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