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7章 善終者不曾聞

孟天海,許希名。

菩提惡祖,混元邪仙,無罪天人。

這些都是姜望忘不了的名字。

一直到孟天海受阻於紅塵之門,一行人最後離開禍水,他也沒能確定,在禍水裡借許希名與他對話的那位超脫存在,究竟是禍水三兇裡的哪一位。

孟天海曾斥之爲“菩提惡祖”。

他是應當相信孟天海的眼界的。

但直到最後,孟天海也沒能成功超脫,他終究與那個偉大境界存在差距,所以他也有錯判的可能。

而今天,作爲平等國首領的“昭王”,莫名提到“無罪天人”與自己此刻是陷在相類的狀態裡。

姜望心中,不免驚疑難定。

超脫偉力無法想象。

“如我所說,這條路上已有超脫者。誠然天道廣闊,可以容納許多,但孽海中的那一位,顯然吝嗇分享。”昭王笑了笑:“難道你想與祂爲敵?在衝擊超脫之前,先鎖定一個超脫大敵?負山登頂嗎?”

嘭!

巨獸般的轟鳴聲戛然而止,有一隻穿透歲月的手,按住了飛檐一角,將這座古老閣樓牢牢定在空中。

昭王笑了笑:“如果你繼續嘗試試探我,我可能要收回那句話——我不該說你在我面前不那麼危險。”

昭王此刻的語氣倒算溫和:“當天公城在阿鼻鬼窟佇立,平等的旗幟飄揚在現世,你在我面前就不再危險。”

“我只是隨口問一問,您不是必須回答。”姜望一臉認真地解釋:“我好奇的是‘天人’本身,而不是您的經歷。”

姜望訝道:“不想知道,也需要回報?”

靠近天道最大的問題,就是會被天道同化,失去自我的覺知。

“不幸?”姜望看着他。

兵墟在一定程度上,仍要被現世規則影響,太虛幻境當然也可以勾連這裡。所以昭王雙指定住長相思,他便直接牽引太虛閣樓!

驟然安靜的古戰場,像一幅定止的畫。

“這算不算強買強賣呢?”姜望問。

昭王定定地站在那裡,緩了一會兒,才道:“既然伱不想知道,那麼作爲回報,你需要與我分享一點信息。”

但姜望絕不相信,昭王這樣的人物,會因爲一座天公城而產生什麼顧忌。再說了,代表天公城站出來的,是錢塘君李卯。平等國這些人,說是有共同的理想,但具體到每個人,理念也未見得一樣。

古老閣樓在戰場中顯現,轟轟隆隆碾開時空——

昭王無可無不可的鬆開了手指,又放開了太虛閣樓。

很好,現在有更多情緒了。

他把昭王所表述的“天人”,理解爲一種接近天道的狀態。力量層次有可能是衍道,有可能是超脫,也有可能是他這樣的真人。具體的力量層次,應該是取決於修行者自身,以及調動天道力量的程度。

姜望平靜地道:“如果您沒有別的事情,我就先走了。淮國公等我回去吃飯,太虛閣也還有一些閣務沒有處理。”

昭王伸出手來,張開的五指在姜望面前慢慢握成拳頭:“你可以有你的理解。但我認爲這是公平的交易。”

然而天道浩渺,己身微埃,一滴水如何能在一片海里保持自我?他想象不到。

姜望淡然地道:“當我決定走一條路,我只問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我不會去想,這條路上有誰。”

孽海里的無罪天人,顯然擺脫了這一點,擁有自己的意識而存在。

“不要動太虛閣樓。”昭王貌似善意的提醒:“過多動用這件洞天寶具,對目前狀態的你來說,未見得是好事——我想你也不願意變成虛淵之。”

昭王不去談具體的哪一位天人,只淡聲道:“遨遊天道,羈旅歲月者,是爲‘天人’。天人的境界,從古至今都存在。但只有真正臻於絕頂的人,能夠看到這條路徑。只有真正具備憾世之資的人,能夠擁有這種可能。只有真正有功於天地的人,能夠推開那扇門……不幸的是,你都擁有。”

“爲了讓你得到真正有用的信息,我已經付出努力了。你聽不聽都不能改變這結果。”昭王說道:“我只在意我的努力是否白費。”

昭王靜靜地看了他一陣,終於說道:“你想知道祂是怎麼把握自我的嗎?我是說,無根世界裡的那一位。”

姜望以“真我”爲途,是決計無法放開自我的。

姜望反手將閣樓揮退,又收劍入鞘:“一回生,二回熟,說起來咱們也是老熟人了,一見面就打打殺殺是不太好……聊聊?”

“因爲跟您聊天,是一件很有風險的事情。”姜望攤了攤手:“我儘可能避免,但發現無法避免。”

姜望定定地看着這位神秘莫測的平等國首領,有禮貌地道:“麻煩您鬆一下手。”

他大概是想表達,平等國開始站到臺前,他這樣的強者,也擁有了軟肋。

他一劍斬近天道,以至於現在被天道感召,甚至天道的力量如此難以抗拒……有沒有可能其中也有“許希名”的影響呢?

在一閃而過的情緒裡,姜望心念急轉。口中只道:“哦,是說祂啊。”

昭王似笑非笑:“看來和姜真人聊天的門檻,卻也不低。”

“您這麼說我就放心了!”姜望道:“我們聊聊‘天人’?您說您已經很久未見天人,不知您上一次見過的天人,是誰?”

昭王就這樣一手按定洞天寶具太虛閣樓,一手夾住天下名劍長相思,從容不迫地站在姜望面前:“當然,更重要的事情是——動了也沒用。”

或許對於一些追求絕對力量的強者來說,這不是問題。他們並不在意自己的意識,只在乎是否能夠抵達極境。

“我也是費了很大功夫,才……嗯?”昭王看着面前這位年輕得過分的真人,欲言又止。

昭王接下來要回答的,很可能是關乎超脫的機緣!

但姜望說道:“不想知道。”

當然,他也不會聽。

昭王的語重心長,在一閃而逝的間隙裡,盡數傾倒在姜望耳中,他想聽不清楚都不行。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至少不那麼危險。”

“您想知道什麼?”姜望問。

昭王握起來的拳頭又鬆開,遙指着隕仙林的方向:“剛剛在那個地方,你斬出那一劍之後,必然被注視了——關於那個神秘存在,我想你一定得到了什麼信息。不必否認,不要欺騙,尊重一下此刻我對你的信任。”

姜望想了想,最後道:“無名。”

這的的確確是他在那個瞬間,得到的唯一的信息。

“無名?”昭王語帶疑問,又若有所思:“是這樣的嗎?”

姜望並不關心他明白了什麼,只問:“我可以走了嗎?”

“請便。”昭王揮了揮手。

姜望轉身便走。

當他的身形躍爲青虹,昭王的聲音還是追了一句:“你真的不想知道嗎?”

青虹裡只有簡單的一聲迴應——

“不敢知道!”

……

歷史上曾經出現過多少‘天人’,有多少強者徘徊在偉大的天道之外,對抗或者投身其中。姜望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那一劍能夠推高洞真極限,天人狀態只是其中一個原因。真正強大的,是歲月和命運的交匯,是那柄名爲長相思的劍。

超越古今洞真極限的,是那個名爲姜望的人。

天道不是他的路,當然他也不忌諱跟任何人爭鋒。只是這些都沒必要跟昭王講。

他實在沒有信任平等國的理由。

尚還飛行在空中,太虛勾玉就不斷閃爍,來自諸位閣員同僚的信件,幾乎前後腳飛來——

是的,剛纔在試圖對抗昭王的過程裡,姜閣員給同事們發了信。

第一封就給了李一。

其他人也都發了。姜閣員倒是並沒有嫌棄哪位同事的實力不足,反正個個都是有背景的,總能找得到幫忙的人。再者說一信多發,也不麻煩。

只是故意漏了個鬥昭——萬不能給這廝找回場子的機會。

倒不能粗暴地將“平等國”定義爲邪教,或者別的什麼邪惡組織。

雖然很多國家都把“平等國”放在通緝名錄上,雖然描述這個組織的時候,總是跟“目無法紀”、“肆行惡事”之類的罪名放在一起。

但更準確的描述,應該是這個組織在用自己的規矩,對抗天下霸國的規矩。用自己的秩序,反抗霸國強國的秩序。他們試圖在霸國體系下的現世,用自己的那一套來斬剖黑白。

太虛閣的責任僅限於太虛幻境相關,也確實輪不到去管平等國。

但太虛閣員無辜遇襲,向同事求援也是很可以理解的。

姜真人不是個記仇的人,尤其在天人狀態下,沒什麼情緒可言。

無非是黃舍利最先回信,重玄遵緊跟其後,秦至臻回得最慢。李一壓根沒有回,大概率又在修煉。

其餘鍾玄胤、劇匱、蒼瞑,回信的內容和速度都是中規中矩,不去說他。

回信的同事紛紛表示可以趕來,詢問在哪裡接應、是否要佈陣設伏。

獨獨重玄遵的信十分顯眼——

“來信已轉淮國公。”

的確是個擅長解決問題的。

姜望草率地勾了幾筆,復刻幾份同樣內容的信,盡都原路返回——

“已經通過談判解決。”

倒是給鍾玄胤的回信不太一樣——

“若我出了什麼意外,史書請著——‘昭王所爲’。”

在這些信件之外,還有一封信,來自‘祝不熟’。信上只有八個字,寫得匆忙,還分成兩句——

“見到她了。見信勿回。”

姜望把這封信看了又看,最後將它捲起來,縱身一躍,落回淮國公府的膳廳。

鬥閣員正在桌上吃飯。

一副正在與誰大戰的架勢,拿着筷子風捲殘雲。

“咳!”姜望虛握拳頭,抵在脣前,輕咳一聲,才道:“左爺爺,舜華,光殊……鬥兄!不好意思,臨時去處理了點小事,讓大家久候。飯菜還沒涼吧?”

左光殊從來都是很捧場的,一臉的驚訝:“大哥處理什麼事去了?如此之快!”

姜望剛要開口。

鬥昭已經跳起來,一手指着姜望,對淮國公告狀:“左公爺,您說過的,食不言、寢不語!這廝一來就聒噪,好沒禮數!”

左囂瞥了他一眼:“名家死矩,七代而亡。薛規變法,萬世德昌。自家人聊聊天有什麼關係?年紀輕輕不要太呆板。”

在諸聖時代也繁榮一時的名家學說,是名家真聖公孫息的傳承。他的後人死守先聖規矩,不肯更易一字,短短七代傳承後,就已經消亡。

是百家學說裡消亡最早的那一批。

其思想最精華的部分,被其它學說吸收,自身卻是再不能形成體系。

法家的歷史更悠久、更古老,其實也更重規矩,更難改變。但在薛規變革之後,一代更比一代繁盛。至今仍是天下顯學。

這些基本常識,鬥某人哪裡還需要上課!

一時敢怒難言,只得恨恨坐下。

姜望心中沒什麼情緒,但作也作出笑容來。笑吟吟地坐回自己原來位置,拿起筷子,一邊夾魚腹,一邊雲淡風輕地道:“聽說有個叫陸霜河的,差點把我的一個朋友打死了。我就過去教訓了他一下,賜他一敗。”

屈舜華在旁邊捂着嘴笑:“姜大哥的這個朋友,是不是姓‘鬥’啊?”

“是……不是呢?”姜望拖長了聲音,友好地看向鬥昭。

“什麼叫差點被打死了?”鬥昭的聲音從牙縫裡往外蹦:“我活得好好的。我是以一敵二!是一把刀,對付七殺真人陸霜河與天機真人任秋離的聯手!”

“任秋離?”姜望隨手掏出一個殘破的羅盤:“鬥兄是不是在說……這個長生司南的掌管者?”

他一邊說,一邊把已經破損的長生司南遞給淮國公:“左爺爺,這個交給您,好像是南鬥殿的鎮宗寶貝,我也用不上。您看看是否有助於早點揪出長生君。”

他又補充道:“對了,您用的時候讓人擦洗一下,上面恐怕濺了一點我那個朋友的血。”

桌上十分安靜。

左囂有些心疼地看了鬥昭一眼:“小昭,你要是吃飽了,可以先回去。家裡還有事吧?”

也是看着長大的小輩,不好把他壓在這裡持續受嘲諷。

以鬥昭的脾氣,忍到現在已經是極限。但畢竟還保持着禮貌,對左囂溫煦地笑了笑:“晚輩確實是有點事情,急着回去處理。那就先走一步,您慢用。”

就此一句,身形像一幅畫被擦去,消失無蹤。

卻是完全忽視了姜望、左光殊、屈舜華這三個。

左囂隨手將那破損的長生司南放到一邊,看着姜望,笑容斂去了:“天人?”

姜望點了點頭,仍是帶着笑:“回來的路上碰到昭王,他說他曾經見過天人。這是否可以當成一個線索?”

現如今平等國在隕仙林立旗,天公城一旦立穩,必然要向外拓展影響力。這是剛剛開啓改革的楚國,將要面對的局勢。作爲楚國貴勳,昭王的情報對左囂肯定是有用的。

但他只是嘆了口氣:“你成長得太快,叫老夫都有些力不從心——出一趟門的工夫,就走到了這個境界?”

“也是機緣到了。”姜望道:“在完全斬出那一劍之前,我沒有想過這條路。長生司南,九鳳空鴛,歷史回溯,朝聞道,都碰到了一起。也是不得不爲,當時必須要留下痕跡。”

靖平隕仙林是人族大業,無能爲力也就罷了,當他看到能夠做些什麼的可能,也就無法視而不見。

“不見得是善緣吶。古來天人皆傳奇,善終者不曾有聞。”左囂嘆了一聲,又細細思忖一陣,才瞧着姜望,語氣認真:“兩個辦法。一是繼續往前走,嘗試在天道中保持自我,但是機會不大,而且很容易出問題。二是我幫你封住天人狀態,你另外尋路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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