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淵大獄最深處,那處幽深僻靜的住所,已經換人了,但縈繞盤結的權勢,並不削減,依舊強烈。
楊華越走入這裡,瞬間就被一道年輕的身影吸引,那人的雙眸很深邃,垂眸下來,似能將人心念想窺破。
“見過典獄長!”
他微微低頭,今日不同往日,陳生從一階獄卒,走上典獄長之位,威勢日深,叫人敬畏。
這條進階路,讓他複製,重新走一遍,都覺得離奇,難以辦到,但對方偏生輕輕鬆鬆就走過來了。
“私底下,不用那般的客套。”
陳生搖頭,坐上典獄長的位置,以前暗刃熟識的人,再次面對,感覺都不大對,有種敬畏和氣弱之感。
他明白,那是權柄的威勢,懾得人心,黑淵大獄典獄長,位列仙宗高層,確實不俗。
“典獄長,心胸寬廣,想來不曾記恨常旗吧。”
聞言,楊華越臉上,顯化出一抹笑容來,少些拘謹,但還是不大自然,好在知道陳生心意,依舊曠達,順勢爲常旗探探口風。
“他讓你來的吧。”
陳生一下子,將事情想得通透,也能理解常旗的忐忑,畢竟阻礙了上司的進階之路,還失敗了。
在他統領的黑淵大獄下,常旗作爲下屬,實在是有苦難言。
這件事,不是隱秘,衆人都知曉,昨日典獄長還提起過,斷言該打就打,求一個心意暢通。
萬事由心,大局在我。
只要他存心爲難常旗,貶謫是很正常的,也沒人會覺得奇怪。
“常旗,還有西門橋和趙嵩,他們都挺擔憂的。”
楊華越沒有否認,常旗敗後,陳生上位,作爲“忤逆”過的下屬,心內一直不平靜,很是憂心。
生怕,哪一日就被清算了,而到來之日,遲遲不定,更是煎熬。
同樣的,西門橋和趙嵩心內也不安。
這兩人的隱憂,來自不曾和陳生打過交道,像是楊華越等人,或多或少,都和陳生有過一段緣法。
唯有他們三人,有點遊離在外的意思,作爲領袖,最是討厭這種人了。
“這三人,可有做過違逆道義的事。”
陳生平靜道。
“常旗莽撞,西門橋機警,趙嵩有點野心,但這三人做事,是符合正道的。”
楊華越搖頭,三人性情各自不同,但一生羈押兇徒,和修仙界的陰暗鬥爭,人格上卻是沒有污點的。
“既然如此,我怎麼可能無緣無故對三人下手,未免太輕看我了吧。”
沒錯。
陳生是不在意的。
常旗、乃至西門橋、趙嵩的示好,他看見了,但那又如何?
他有絕對的自信,掌控黑淵大獄,不需要搞平衡那一套,一人之意,決定萬衆的去意。
對於不曾犯錯的下屬,他平等視之,不敲打,也不凌辱,已經夠聖明瞭。
“沒錯,這三人混賬,但想來聽聞典獄長不計前嫌,定然會十分高興,往後用心效命的。”
楊華越神色興奮,爲常旗三人高興,也意識到陳生真的沒變,依舊心性正大光明。
不管是作爲友人,還是領袖,跟着這樣的人,都會心安。
“除此之外,還有何事。”
陳生眼眸一瞥,如電閃過,照亮虛室,似也能看到了浮動的人心念想。
“那雁樓……,我等不是覬覦,星遊仙坊的雁樓,沒人會去動,只是有這手藝和威名,不在別處另開幾間,終究是浪費。”
楊華越躊躇一兩息,終是開口,星遊仙坊的雁樓,名聲漸大,菌神宴引得衆多高修品嚐,稱得上日進斗金。
見得凌簡和蘇霖,源源不斷的有修煉資源進賬,他們這些同階同僚,都有些眼熱了。
“是嗎。”
陳生不置可否,平淡的眸光落在了楊華越的身上,似要通過他,看到暗刃對於雁樓的態度。
“當然,一切以典獄長的謀算爲首,我們終究眼界淺薄,無法看清。”
楊華越身軀一縮,陳生眸光垂落下來後,直感心思都被看穿了,不由得後悔,早知不答應衆人的請求了,讓他獨自承擔這份審視。
“雁樓之事,我另有算計,你們不用記掛了,但此事若成,修煉資源不會短缺你們的。”
陳生一口絕了暗刃衆人的念想,雁樓他有大用,決意統籌來辦,輻射八方,構架黑淵大獄的情報網,還有錢袋子。
只要此事做成了,暗刃的修煉資源不會缺少,黑淵大獄的話語權和能力,也將大漲。
“是,我會將此消息轉告給諸位同僚的。”
楊華越不知陳生後續的佈置,但這一茬總算是過去了,讓他鬆了口氣。
這時。
黑淵大獄內,來了一位少年奴僕,他清秀臉上,有些慌張,告知了來歷後,一路暢通,來到了陳生所在。
“前輩,老典獄長坐化了。”
他大口喘氣,但極爲機靈,一下抓住重點,將事情說得清楚。
“什麼!”
這對陳生來說,無異於一道驚雷,他心神震動,收攏的氣意散開,整個房間中,彌散着一股朦朧意蘊,像是將現實世界剝離開了般,讓人感到淡淡的傷感。
“典獄長爲人溫和,但有凜冽威勢,我謹守本分,不失爲穩妥之道。”
楊華越爲這道消息震驚,但陳生散發出威勢的一幕,同樣帶給他深深的震撼。
他一直看不透陳生,從獄卒到典獄長的道路,不溫不火的,但又給人一種融洽自然的感覺。
好似,他本就該在那個位置,哪怕不爭,他們也得讓道,極爲高深莫測。
“幾時的事?”
陳生將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典獄長身上,問詢着少年奴僕更多的信息。
“今日正午,有烏雲遮日,同時典獄長坐化。”
少年奴僕將事情緩緩道來,說得清晰,今早醒來,他就發現典獄長有些忙碌,將舊物整理出來,放在邊上,還寫了一些文字,不知幹什麼用的。
許是覺得有一絲睏乏了,典獄長坐着眯眼,也是在這時,氣息一下斷了,離了人間去。
“唉……”
陳生嘆息一聲,典獄長應是預料到了什麼,興許是昨日就感應到了,將他召去,那些言語,分明是一個老人的殷切期待和關懷。
他整理下思緒,看着楊華越,道:“你且將這個消息傳出,讓他們有個準備,之後大家一起送典獄長一程。”
據他所知,典獄長孑然一身,無有子嗣,這後事,他們來安排了。
“是。”
楊華越匆匆離去。
……
這邊。
陳生放出一道法力,捲起少年奴僕,頃刻間出了黑淵大獄,縱過長天,來到了典獄長榮養的山中殿宇。
殿宇內,典獄長的體魄,已經發涼,氣息斷絕,確實是天數到了。
在他身邊,有些許舊物,一口黑劍,一塊傳承玉簡,還有一隻儲物袋。
其餘物件,都是沉寂狀態,陳生注意到,那一口黑劍,卻是放出了黑光,護住典獄長周邊的虛空。
“老典獄長身邊有法器縈繞,似在警戒,又似在的等待。”
少年奴僕小聲說道。
“嗡……”
陳生走了過去,黑劍衝上,但感應到正確的氣息,圍繞着他轉了兩圈,漸漸散去光華,像是一條石尺般擺在地上。
“留給我的嗎。”
陳生低語,看到地上的白紙,寫着文字,抽過去看了,發現猜測並沒錯。
“青帝,老夫去了,此生無憾,你亦不用有太多的傷感。”
“些許外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都予你。”
簡短兩句,就是典獄長的遺言了。
他走得灑脫,看出從容不迫,將所有事情安排好,安然離去的。
“這最後一程,我來送你。”
陳生默然許久,還是有些難以釋然,但只能慢慢收拾心緒,將更多的精力着眼於當前。
等楊華越等人到來事,陳生已是此地安置得差不多了,白綾環繞着殿宇,肅穆莊嚴,廳堂中擺着一副百年老木做的棺槨,典獄長躺在裡面,生機絕滅。
“典獄長,還需要做些什麼,我都能效勞。”
常旗從楊華越那裡,得知陳生從未有過芥蒂,放下了心中的石頭,更是知曉這是一位難得的領袖,跟在對方的身後,有大前途,於是一改往日的畏縮,變得極爲的殷勤。
“這三日,都留下這裡,守着典獄長吧。”
雖然所有的事情,陳生都能辦妥,但衆人在場,不至於顯得靈堂冷清,後續起棺下葬,也用得上人手。
“是。”
衆人自是沒有推脫,環繞一圈,發現沒什麼雜活要幹,兀自在棺槨旁歇息,點些篝火,看看繁星,渡過長夜。
“咱們這位新典獄長,心性絕佳,叫人佩服。”
冷寂時,十人也有過交流,陳生如今顯赫,但毫無架子,爲老典獄長操持喪事,着實是體現出心思正大。
“反正,我是服氣了。”
常旗解了心結,轉爲對陳生忠心耿耿,近乎不輸給趙大。
這位是典獄長的鐵桿擁簇,因爲陳生的升遷,他也升遷了,現爲第十小隊的隊長。
“楊兄,雁樓真的會從我們的掌控中脫手嗎。”
蘇霖和凌簡對雁樓之事極爲上心,也是,這麼一隻金雞,能源源不斷的產出資源,任誰也會將其供起來的。
一想到楊華越說過,典獄長對雁樓另由籌劃,兩人就一陣焦急。
“典獄長在哪裡,你去問。”
楊華越有點煩了,一天被問幾次,眼神示意,那是陳生的所在。
“我哪裡有這個膽。”
蘇霖和凌簡嘆氣,此時是陳生心情最差的時候,上趕着過去,就是觸黴頭。
況且,涉及到了利益之爭,最是激烈,也有點怕追問得緊了,直接被貶了。
“那閉嘴吧。”
楊華越撇嘴道。
他已經頭鐵一次了,腦子冷靜後,開始後悔,往後決計不摻和進去尖銳的話題。
……
三日後。
殿內起棺,衆人隨行。
陳生將藏地安排在了大福所在的山峰,皆時兩位故人的墓碑,遙遙相視,該是不會太過寂寥了。
衆人落腳,陳生就安排起來,有人去挖土,有人做碑,有人立白幡,有人撒黃紙。
不一會兒,孤寂的山峰上,堆起了新墳,秋風吹過墓碑,似亡魂低語,帶點悠長的餘韻。
“感覺典獄長對喪事禮儀,挺了解的。”
鄺書成兩百多歲,大大小小的喪事,參與過不少,但讓他來主持,未必有陳生做得利索。
“典獄長之前操持過。”
趙大跟過陳生,知曉這位收錄過許多的雜書,也曾爲大福親自扶棺做墳,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
“我們幹活兢兢業業,死後或許也有這種待遇。”
黃生孑然一生,倒也跟老典獄長、大福的情況差不多,本來對此無甚感觸的,但驀的生出這道念想,竟是忍不住笑了。
“爲什麼我覺得有搞頭呢。”
趙大等人陷入了沉思,刨除掉所有關係,以一個公正的態度去看,死後能讓一位廣秀仙宗的高層,親自主持喪事,本身也是一種難得的肯定。
“都來上一炷香吧。”
陳生是不知衆人在嘀咕什麼,不然神情將會十分的複雜,此時他站在典獄長的墳墓前,沉湎在傷感之中。
楊華越等人,一一上前,墓前黃土,香燭如繁星點點閃耀,升騰起絲絲縷縷的煙霧。
“十幾年,一晃而過啊。”
陳生看着這座新墳,朦朧的煙氣飄蕩,似是浮現出了典獄長的身影,但卻是橫躺着的,沒了聲息。
而那時有聲息的模樣,是多久前呢,實則也不長。
他任職暗刃隊長時,依舊不熟,都沒見過面,是在雄雞案後,兩人才是接觸了,生出相逢恨晚的感慨。
急促、短暫、熱烈,轉瞬冷寂。
如此纔有點匆匆而過,多是遺憾的感覺。
“嗚嗚嗚……”
荒山上,響起了嗩吶之聲。
陳生站在山頂上,黑袍幽深,眸子縈繞着揮之不去的深邃,風吹去,觸及長天,漫天都是陰雲,天光黯淡,萬物失色。
吹奏到高昂之處,千山萬壑似都要崩碎了般,百壽吼叫,淒厲異常。
“這聲……”
楊華越看了看手臂,寒毛豎起,心頭似是堵住了一樣,壓抑得很,想要放聲大哭一場。
那嗩吶聲,有着悲意,已經從物質世界飄出,衝入心靈世界了。
“道音嗎?”
衆人對視一眼,滿目震撼,能夠肯定,那是一曲凡俗哀樂,無有神異,但此時卻真實的撼動了他們的心神。
只能說,陳生在此道上,已經涉入到高深的境界,能一曲叫得天地萬物與他同悲。
“典獄長,走好。”
陳生沉湎在傷感中,一曲奏完,眼神恢復了寧靜,對着新墳拱手告別,有灑脫,也有諸多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