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手成爲了這座“女巫宅邸”中一位特殊的新住戶——但他的加入似乎並沒有對這座宅邸的日常運作產生絲毫影響。
在大部分時候,這具乾屍都可以像一具真正的屍體那樣老老實實地待在一個地方,他不需要吃飯,不需要睡覺,如果沒人跟他說話他甚至可以連續兩三天不開口,他總是待在自己安靜的角落裡彷彿思考着什麼事情,找個地方一發呆就是一整天,中間紋絲不動。
這讓房子裡的其他人幾乎忘記了這裡還多了這麼一個新“客人”。
只有當露妮打掃衛生的時候纔會跟這具乾屍有幾句交流,交流的主要內容也就是幾句話——
“啊你往旁邊挪挪。”“哎。”“行了,你挪回來吧。”“哦。”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到第三天,這棟房子的女主人終於忍不住了——露克蕾西婭在地下室的儲藏間找到了正躺在雜物堆裡假裝屍體的“水手”:“我聽父親描述你在白橡木號上也不是這樣啊,每天上躥下跳的動靜也不少,怎麼到這裡就安靜成這樣?”
“安靜一些,不好麼?”水手從一堆雜物中間坐起身,在黑暗中注視着女巫的眼睛,“據我所知,您是一個喜歡清靜的人。”
露克蕾西婭呆了一下:“倒也……不是不好。不對,我要說的……”
但她的話剛說到一半便被打斷了。
“我在爲遠航養精蓄銳,”水手突然說道,這具乾屍的眼神不知何時認真起來,“我們就要有一場歷史性的遠航了,女士,雖然船長沒說,您應該也知道他的計劃——那麼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得好好調整調整自己的狀態。船長讓我這幾天多休息,然後儘可能回憶一下有關‘海歌號’的事情,我這兩天一直在這麼做。”
很少有人敢在“海中女巫”面前做出這樣懶散無禮的舉動——露克蕾西婭的眉毛不自主地挑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復了平日裡那面無表情的模樣:“父親總有他的辦法。”
……
露克蕾西婭的表情終於有了點微妙的變化,她靜靜地看了那乾屍兩三秒,終於毫不猶豫地扭頭就走:“躺着吧。”
露克蕾西婭靜靜地看了這具乾屍一會,終於收回目光,轉身走向門口:“璀璨星辰號永遠做好了遠航的準備。”
“您仍心懷牴觸,我能看出您的動搖,”水手平靜地說道,“我大概知道您在牴觸什麼……但還請您做好準備吧,這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一次遠航,也可能是最後一次遠航,至少這一次,您能選擇和您的父親一同啓程……”
一邊說着,她一邊從靠背椅上起身,來到鄧肯身旁。
但在察覺到書桌方向傳來的目光之後,人偶立刻便睜開了眼睛,她看着鄧肯,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船長!您寫完啦?”
水手在雜物堆裡躺着,不置可否地砸了咂嘴,突然話鋒一轉:“那麼您呢?您的璀璨星辰號做好出航的準備了嗎?”
“幫我把腰椎和肩膀接一下……”水手繼續保持着那副囂張地躺在雜物堆裡的姿勢,一動都不能動,“剛纔懶腰伸過頭,關節拽下來了……”
鄧肯停下了手上的書寫,擡頭看向一旁——窗外夜幕依舊,而明亮的電燈照亮了書房,愛麗絲正靜靜地坐在窗戶附近的靠背椅上,燈光灑落在人偶肩頭,她半閉着眼睛,彷彿就要沉入睡夢。
水手想了想:“……我到您這兒三天了,就今天多說了這麼幾……好吧,我不說了。”
“卡拉尼船長是個好人,海歌號上的食堂很糟糕,二班組的船員們總是吵吵鬧鬧,除此之外便是霧,永遠看不到盡頭的霧,”水手伸了個懶腰,那些乾癟扭曲的關節發出一串彷彿要直接拉斷般的可怕聲響,隨後他往後一倒,又躺在雜物堆中,“讓您失望了,我並沒想起任何跟‘航線’有關的事情,雖然船長似乎對我很有信心……”
“遠航……”露克蕾西婭的表情微不可查地變化了一下,但立刻恢復過來,“那你都回憶起什麼了?”
“不困不困!”愛麗絲立刻擺着手,隨後目光便因好奇而不自主地落在了船長的日記本上,“這是您的日記?額……怎麼一個字都看不懂……”
鄧肯笑着搖了搖頭,並沒有解釋什麼,只是隨口問道:“你要試着寫日記嗎?”
一道平靜而蘊含巨大壓力的目光讓乾屍閉上了嘴巴。
“寫完了,”鄧肯隨口說道,他沒有收起自己的日記本,而是大大方方地就那麼攤開在桌上——因爲他知道,這世界上沒有人能看懂自己寫下的這些東西,“困了就回房間休息吧,不必一直陪着我。”
露克蕾西婭停下腳步,疑惑地回頭:“還有什麼事?”
但她剛邁出半步便被水手叫住了:“哎,您等會,還有件事……”
露克蕾西婭沒有迴應,只是皺了一下眉頭。
“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話太多了。”
“我?”愛麗絲頓時一怔,但很快便搖了搖頭,“我不會啊……我也不知道記些什麼,而且這需要認識很多單詞吧……”
鄧肯笑了起來:“記一些你認爲有意義或者有意思的事情就可以,寫日記不需要很多單詞,伱現在掌握的詞彙量應該就足夠了——實在不會的,你可以畫下來。”
人偶安安靜靜地聽着,眼睛裡似乎漸漸泛起了一些光亮。
“我會畫畫!”她很開心地說道。
儘管她所說的“會畫畫”,上限也就是能讓人分辨出畫的是男是女是人是狗——但自從鄧肯教給她最基礎的畫畫技巧之後,她就一直很自豪地認爲自己已經“會畫畫了”。
鄧肯只是笑了笑,隨後伸手從書桌裡摸出了一個新的日記本,又把一支鉛筆夾在本子裡,遞給眼前的人偶。 “送給你了,這是我從船上帶過來的,”他說道,“你可以在上面記下自己想記住的事情。”
愛麗絲很高興地接過了船長送給自己的“新禮物”,她翻動着空白的日記本,然後直接在書桌旁趴下來,似乎這就要在本子上寫些什麼,但剛拿起鉛筆便又想到了新的問題,擡頭看着鄧肯:“您爲什麼忽然想讓我寫日記啊?”
鄧肯呆了一下,他沒想到人偶會突然這麼問,在短暫思考之後,他點了點頭:“我們很快就要出發了,這次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旅途上可能會見到各種各樣的事情……記憶是短暫的,如果不想錯過旅途中的風景,就有必要把它們穩妥地記錄下來。”
愛麗絲似懂非懂地聽着船長的話,也不知道這人偶此刻都想了些什麼,幾秒種後她才“哦”地點點頭,隨後低下腦袋,很認真地用鉛筆在日記本的扉頁上寫下幾個單詞——“愛麗絲的日記本”。
“寫完啦!”她開心地把自己剛寫上去的名字展示給船長。
那一行字母歪歪扭扭,但確實已經是她跟着鄧肯學習讀書識字以來寫的最好的一次。
“很好,”鄧肯微笑着點了點頭,但緊接着又忍不住提醒,“不過日記這東西平常是不能隨便給人看的,你要收好它……”
愛麗絲歪了歪頭,指着書桌上鄧肯的日記本:“但您給我看了啊。”
鄧肯表情一僵:“……這是因爲我知道你看不懂這上面的字。”
“……哦,”愛麗絲撓了撓頭髮,又有些糾結地看着自己的日記本,“給您看也不行嗎?”
“不行,”鄧肯很認真地說道,但他緊接着便注意到了人偶表情中的糾結和無措,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但如果有些內容是你十分想分享給我的,就可以——除此之外的,我不看,那是你的秘密。”
人偶於是又開心起來:“好!”
鄧肯只覺得有些無奈,但不管怎麼說,讓這個人偶這麼一打岔,他的心情倒是好了不少。
愛麗絲倒是沒想那麼多,但她能感覺到船長的心情在變好,這讓她很高興,她看着鄧肯收起桌上的日記,想了想隨口問道:“船長,咱們接下來是要去邊境嗎?”
鄧肯意外地看了人偶一眼。
“是凡娜小姐告訴我的,”愛麗絲立刻說道,“她還說我們過兩天就走——這次船上要帶好足夠的食物和水,因爲我們要去的地方可能很特殊……”
鄧肯輕輕點了點頭:“沒錯,那裡會很特殊……是一個連我都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模樣、會發生什麼事情的地方。”
“……比之前那座‘聖地島’還遠?” ●Tтkǎ n ●C〇
“比那還遠。”
“哦——”
愛麗絲拉長了聲音,似乎在努力想象一個比聖地島還遠的地方會是什麼模樣,但她想象不到。
“你不擔心嗎?”鄧肯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人偶,在對方那清澈的目光中,他似乎看不到任何不安的成分。
愛麗絲扶住腦袋,使勁搖了搖頭。
鄧肯想了想,故意把事情說的嚴重了一點:“我們可能會在邊境之外迷航,可能遇上時間斷層,即便準備充分,我們也可能要很久很久才能返航……或者,乾脆無法返航。”
愛麗絲卻仍舊搖着頭,隨後突然綻放開一個笑容——
“您別怕,我會帶您回來的。”
“你?帶我回來?”
“嗯!”
鄧肯錯愕又無奈地笑了起來:“你要怎麼帶我回來?”
“我不知道!”愛麗絲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鄧肯:“……”
他有些無奈地看着眼前這個似乎總是稀裡糊塗的人偶,看着對方那明明一腦袋漿糊卻臉上格外自信的笑容。
但突然間他似乎想到了什麼,再看向愛麗絲的時候,那無奈的表情中便帶上了一絲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