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後,烈陽高懸。
明明是陽光炙熱,紅綢卻冷汗涔涔。
她還保持着蹲身行禮的姿勢,因爲楚之晏沒有叫起。低垂的視線裡,只有半幅墨藍色袍角以及同色鞋面。
楚之晏就站在她面前,盯着她,卻不說話。
啪——
是汗水自紅綢鼻尖砸落在青石板上的聲音。
不管是身體還是心理,她都撐不住了。腿上一軟,紅綢順勢跪在了地上:“求三少爺饒了婢子吧。”
楚之晏嘿然一笑,依舊是懶洋洋的語調:“你又沒做錯事,我也沒有要罰你,說什麼饒不饒的。”
紅綢卻並未因此放下心來,她頓了一頓,額頭輕輕觸地,“三少爺,我家姑娘正等着您。”
楚之晏卻依然沒有離開,反而饒有興致的蹲在她面前,“我都弄成這個樣子了,你是如何認出來的?”
紅綢心裡不停的打鼓。
她是奉命在這裡等楚之晏的,這在別人眼裡是個輕鬆又得臉的活兒,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若讓人將此時的情景傳到姑娘耳中……紅綢想着,額頭便又冒了一層冷汗。
偏偏楚之晏並不打算放過她。
紅綢心裡叫苦不迭,口中恭敬道:“奴婢原是聽我家姑娘說過,三少爺能用藥物改變容貌,方纔醉墨匆忙出門尋三少爺,此刻您與他一起……因此,奴婢便斗膽猜了一猜。”
楚之晏仍是笑微微的模樣,似乎嫌蹲着太累,他索性一屁股坐了下來,“你倒是個聰明的。”
紅綢止不住的發起抖來,她連聲音都是顫抖的,額頭依然貼着冰涼的石板,感覺到跟前的楚之晏沒有半點要離開的意思,她終是忍不住,又重重的磕了個頭:“三少爺,我家姑娘遠道而來,她……她正在等您。”
“我當然知道你家姑娘來了。”楚之晏笑着伸手摘下紅綢頭上精美的絹花,在修長漂亮的指間把玩着,“適才碼頭上鬧出的動靜,我長了眼睛,都看在眼裡呢。”
紅綢聽着他含笑的語氣,只覺得心尖漫過的寒意都快將她凍結起來了,她有心想爲自己姑娘辯解幾句,可她也清楚的知道,依楚之晏對她家姑娘的厭惡,便是她有三寸不爛之舌,怕也很難改變些什麼。
但她還是不得不開口辯解:“適才碼頭的事,與姑娘並不相干,都是那護衛的錯,無故傷了無辜的路人,姑娘也很不高興,已經發落了他……”
“你家姑娘不高興的不是護衛傷人,而是有人膽敢和她作對吧。”楚之晏不留一點情面的揭穿道,“許久不見,你家姑娘本色依舊啊。”
如果蘇宛還在這裡,看到楚之晏此刻的表情,怕是會驚訝的合不攏嘴。
就連一旁與楚之晏沒主沒僕慣了的醉墨,此刻都恨不得將自己變成一顆寂靜無聲的圓潤光滑的球,有多遠滾多遠。
其實楚之晏此時並沒有什麼兇惡的表情,只有些似笑非笑,嘴角卻有着微妙的,邪氣般的戾氣。那戾氣很快佔據了他的眼,讓人連腳趾尖都泛着冷。
楚之晏是有些懶惰的,是莫名其妙的,是視禮教爲無物的,是醫術高明卻沒什麼醫德的……可是少有人能見到,楚之晏也有這邪魔一般陰戾的一面。
醉墨是見過的,所以他會怕。
紅綢是聽說過的,所以她也會怕。
她怕的,還並不是楚之晏一個。
她開始不停的磕頭,用力的磕頭,嘴裡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楚之晏就那樣散漫的摸着下巴看着她。
乾淨的青石板上很快就有了血跡。
紅綢不知道自己磕了多少頭,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只覺得腦袋暈沉,眼前一陣一陣的發黑,可是她不敢停。
若能就此暈倒就好了——她在心裡默默地祈禱。
“紅綢姑娘,快起來吧,少爺已經走了。”一個略帶憐憫的聲音響在耳邊。
紅綢住了動作,慢慢擡起頭來,被血迷住的眼只看到醉墨追着楚之晏而去的背影。
躲在一旁早就嚇傻了的還未留頭的小丫鬟哭喪着臉跑出來扶她起身,“紅綢姐姐,你額頭上都出血了。”
紅綢靠着她的力量慢慢站起身,她毫不在意的伸手往額上抹了一把:“沒事。”
“怎麼會沒事,楚三少爺怎麼會這樣狠心。”小丫鬟小聲抱怨着,“這以後咱們姑娘進了楚家,這日子……”
“住口!”紅綢低聲喝斷她的話,“你給我記住,想要長長久久的活命,就給我把好嘴上的門!”
她話音才落,兩個粗壯的婆子一前一後的走了來,板着臉道:“紅綢姑娘,請吧!”
紅綢一張俏臉霎時血色全無。
……
楚之晏剛轉進花廳,怡人的蘭花香味迎面襲來。
謝琅嬛含着盈盈笑意,就連眼睛也彎彎的,仿似蘊着溫柔笑意一般:“你可算回來了,我都等你好久了。”
楚之晏挑眉看她:“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還沒有進我楚家的門吧。”
謝琅嬛不理會他的諷刺,她甚至連笑容都沒變半分,仍是溫順和氣的笑模樣,“本來想去櫻花園等你的,不想卻被甘草攔住了,他說那裡住了人。你一向不喜與人交際來往,不知能入住櫻花園的是什麼人?”
“你知道了待要如何?再叫你的護衛將人打傷?”楚之晏的譏誚毫不掩飾,眼神是厭惡的,語氣是刻薄的,“許久不見,謝二姑娘的臉皮又厚了許多,連我家僕人都吃不消,哪日遇見謝家人,可得好好請教一番謝家是如何教養的。”
謝琅嬛臉上的笑容還是沒能撐住,但也只是凝滯了一瞬,就又笑開了,“你我即將成爲夫妻,不必再像從前那般生疏守禮,喚我閨名即可。”
她頓一頓,輕柔喚道:“晏郎,來時的路上我一直擔心着,生怕你離了柳城去了別處。還好你尚在,不至於又讓我白跑了這一趟。”
大周雖然講究男女大防,但對訂了親的男女卻也開明許多。兩人定親後可以正常見面,也爲了培養感情爲婚後做努力。當然見面的前提必須是有第三人在場,不然年輕男女若是單獨相會,一不小心衝動了做出不好的事情來,兩家人的臉面都要不好看了。
所以其實謝琅嬛追來見他,或者說是堵他,又有成羣的丫鬟婆子守在身旁,本身是一件並不會被人詬病的事。但楚神醫對謝琅嬛懷有深刻的厭惡與鄙視,所以不論是說出來的話,還是表情語氣,若換了別人,早被他的毒舌氣的上吊自盡了。
而謝琅嬛卻能神色不變,這也是她的過人之處了。
“你就那麼想嫁給我?”楚之晏冷眼睨着她,毫不顧忌身邊的丫鬟僕人。
謝琅嬛微微紅了臉,“這是楚謝兩家定下的親事……”
“我問的是你,你——”楚之晏過於明亮的眼眸中波光流動,那樣瀲灩清華,卻是充滿了惡意,“就那麼想嫁給我?”
謝琅嬛的落落大方被羞澀取代,但她依然鼓起勇氣注視着楚之晏,用一種義無反顧的決然態度,鄭重的回答:“是,我就是那樣的想要嫁給你,做你的妻子。”
迴應她的深情的,是楚之晏毫不留情的嗤笑,“你想嫁給楚家,還是嫁給我?”
“你是楚家的人,我嫁。你不是楚家的人,我也嫁。”謝琅嬛仍是那麼堅定的,毫不猶豫的回答他。
楚之晏點頭,“聽起來誠意十足。”
謝琅嬛面上一喜,語氣愈發溫柔:“晏郎,我從前說過,爲了你,我什麼都願意做,並非只是一句空頭白話而已。不管你讓我做什麼,我都會聽你的。”
楚之晏的眸光猶如深沉的夜色,他的嘴角仍是掛着那抹似笑非笑的嘲諷笑意,“我讓你做什麼,你都願意?”
謝琅嬛溫溫柔柔的笑着:“除了退婚,你說什麼,我都聽。”
楚之晏盯着她,這一回他不笑了,比謝琅嬛還漂亮的一雙眼睛冷的彷彿寒冬臘月裡湖面上凍得厚厚的冰層,“你知道我爲什麼討厭你嗎?”
聽見楚之晏這樣明明白白的說着討厭她的話,謝琅嬛臉上的笑容終於慢慢消失,眼裡也涌出了受傷的神色,她輕輕一嘆:“這麼些年,我也一直在問你,問我自己,你,爲什麼就那麼討厭我?晏郎,你爲什麼,那麼討厭我?”
“你七歲那年,跟你妹妹來楚家做客,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凌霜帶你們去園子裡看梅花。你讓丫鬟摘了幾支梅花想帶回去插瓶,丫鬟摘了來,你妹妹見了很是喜歡。你當着凌霜的面,大方的讓給了你妹妹。進暖閣歇腳時,你將一杯滾燙的茶水潑在了你妹妹身上。不過是幾支梅花,她是你的親妹妹,你尚且這樣狠心對待她……”
謝琅嬛微微蹙眉,似乎正努力回想七歲那一年發生的這一件事。但是隔了十年時光,她怎麼想也記不起來當時的情形,“我那時候還小,不懂事……”
楚之晏又是一聲嗤笑:“有一回你身邊的丫鬟因爲多看了我一眼,多跟我說了句話,你回頭就將那丫鬟的眼睛剜了出來,將她舌頭割了下來。那丫鬟是叫千紅吧,真是可惜了那樣的絕色。”
謝琅嬛臉色微白,緊緊捏了帕子,她看住楚之晏的眼,用微微顫抖的聲音道:“所以方纔,你那般態度對紅綢,是故意的?”
楚之晏微笑,笑容純淨如嬰孩,“是啊,我就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