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悠然出去後,屋裡有片刻的沉默。
蘇宛安靜地打量眼前的邱敏心,她生了一張圓圓的臉蛋,一雙大眼黑溜溜的。皮膚很好,如美玉熒光。眉目間隱然有一股書卷的清氣。
邱敏心也在打量蘇宛,半晌,她輕嘆一聲:“棠妹妹,方纔瞧見是你,我有些失望,你莫要生氣。”
她的語氣透出微微的疲憊與灰心,一點也沒有十八九歲的年輕人的朝氣與活力。
蘇宛試探道:“因爲姑母嗎?”
她想了一想,也就明白了邱敏心爲何要失望。倘若活着的真的是孟黎川,並且能將孟家重新振興起來,那麼邱敏心的娘就有了依仗,那位邱大人怎麼也會顧忌一些,她們母女倆在邱家自然也就好過了一些。
邱敏心吃了一驚。驚疑道:“不是說你前事盡忘了,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嗎?”
蘇宛笑笑,“是不記得了,不過跟孟家有關的事,我也是聽說過一些的。”
她說着。做了個請的手勢:“表姐請坐下說話吧。”
說罷,一提衣袍先坐下了。
這動作由她做起來很是流暢自然,帶着一股子利落的颯爽舒暢,不顯一絲女氣。
邱敏心愣了愣,才緩緩坐了下來,她依然瞧着蘇宛,眼裡有了惆悵與疼惜:“棠妹妹這些年在外頭,吃了不少苦頭吧?”
“嗯,是吃了不少苦。”蘇宛坦然說道,“好在這一切都過去了。”
邱敏心似沒料到蘇宛這樣直接的承認吃了不少苦頭,一點也不迂迴婉轉,又是一愣。她成日呆在內宅之中,軟弱的母親,花心又薄情的父親,狡猾狠心的姨娘,還有那些個不把她放在眼裡的兄弟姐妹。哪一個不是使心用腹詭計多端的。可明面上還得過得去,於是每句話裡她都得反覆思考有沒有別的機鋒。她習慣了這樣遮遮掩掩耍盡心思的過日子,對於蘇宛這樣的直白坦率才覺得分外的不適應。當然,不是說從前的孟如棠就是個愛打言語機鋒的人,實際上,從前的孟如棠清高的不屑於與人閒話家常。若聽了她剛纔的話,能哼一聲也算是瞧在她是她的表姐的情面上。沒想到歷經世事,這位表妹如今已是這樣平和的一個人了。
她很快就笑了:“是啊,那些苦難的日子終於都過去了。”
“表姐今日過來,是你的意思還是……”
“是邱大人的意思。”邱敏心也是個聰明的人,雖然心裡疑惑自己這表妹與從前簡直判若兩人,卻也知道並不適合問出來。蘇宛坦誠待她,她自然也就不打算彎彎繞繞的說話。
蘇宛:“……”
這表姐對那位邱大人是不滿意到極點了吧,纔會當着她都不願意說一聲父親,直接以邱大人代之。
這邱大人做人做到這份上,也未免太失敗了些。
蘇宛的反應似乎取悅了邱敏心。她抿嘴一笑,解釋道:“邱大人聽聞皇上不但赦免了你的罪,還派人將你送回孟家老宅,認爲我的小表哥很快就將飛黃騰達,因此很是高興的命我帶了不少東西過來,趁早巴結着,日後我的小表哥當真立下大功,他也少不得要跟着沾點光了。”
她用這樣一種鄙夷又嘲諷的語氣說着自己的父親,一點顧忌也沒有,還俏皮的衝蘇宛眨了眨眼睛:“棠妹妹是不是覺得我這樣很不孝?”
蘇宛被她逗笑,她這個模樣,纔有了些這個年紀該有的活力。蘇宛也有些欣喜,她這位表姐真的十分聰慧伶俐。
“父母慈,兒孫孝。我想,定是邱大人不慈,表姐不得已,纔會不孝。”
邱敏心笑出聲來,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彎彎的十分可愛,她笑了一會,慢慢止住了,瞧着蘇宛,面上又是懷想又是悵然:“你跟從前的那個你,就像兩個人一樣。我不是說從前的你不好,但,我更喜歡現在的你。有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豁達氣勢,像是能將所有重擔都擔的起來,叫人瞧着就很放心。我很遺憾,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你卻承受着我永遠不知道的苦難折磨。若我早知道,不管怎麼樣,也不會讓你獨自一個人的。”
蘇宛相信她說的是真的,並非是爲了討好她才這樣說。她這位表姐,也是一位真性情的女子。
“表姐不用自責,我這不是好着呢嘛。”蘇宛淡淡笑道:“當初事發之時,我僥倖留得性命,哪裡敢驚動你們。倒不是說不信任你們,只是京城人多眼雜,又是是非之地,唯有離得遠遠的才能掙得一條活路。”
邱敏心眼神微黯,“也是,哪裡敢讓邱大人知道你還活着,若他知道了,定然要押着你去領賞的。”
蘇宛沒有接話,邱敏心深吸一口氣,復又笑道:“好了,不提從前的事了。你還沒有告訴我,怎麼莫名其妙變成了黎川表哥,又做這樣的打扮?”
“我這也是騎虎難下,逼不得已。”蘇宛說着,也不隱瞞,將有人原本要借孟黎川的身份除掉她卻陰差陽錯反保住了性命的事雲淡風輕的說了,聽得邱敏心一時皺眉,一時咬牙,隨着蘇宛話音落下,她也跟着鬆了一大口氣。叉女溝亡。
她雙手合十朝着屋外的方向拜了拜,“定是舅舅舅母在天有靈,保佑着你呢。”
她頓一頓,面有慚色,小聲道:“當年,舅舅他們行刑後,屍體被丟到了亂葬崗,我跟母親摸黑過去,只……只找到了舅舅與舅母的屍首,且都是殘缺不全的,都被野獸……我跟母親只得匆匆將他們的屍首收斂了,找了個地方趁黑埋了,不敢大張旗鼓讓別人知道。棠妹妹,我和母親實在愧對舅舅,愧對你們一家啊!”
蘇宛卻聽得感動不已,且不說兩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內宅女子是如何艱難重重的避開人的耳目離開邱府的,就說那滿是屍體的亂葬崗,她想一想都覺得陰森恐怖極了,這兩個弱女子卻忍着害怕去收斂被野獸啃得殘缺不全的屍首。這需要多大的勇氣,纔敢做這樣的事情。易地而處,蘇宛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樣的勇氣。
“表姐千萬別這樣說,你和姑母的大恩,纔是我沒?難忘的。”蘇宛說着起身,就要對邱敏心行禮道謝,卻被邱敏心一把攔了下來,“你們做了你們能做的,我很感激。不知道我父母被葬在何處?”
邱敏心按了按眼角,方道:“就在城郊那座小山腳底下,有條河,舅舅和舅母就被葬在那裡。因爲有忌諱,我們沒敢立碑。不過也很好找的,如果你要去拜祭,我陪你一道去吧。”
“當然要拜祭。”蘇宛抿着脣,目光沉沉的道:“不過在這之前,我會挑個良辰吉日,將我父母的棺槨遷入孟家祖墳!”
邱敏心倒抽一口冷氣:“這……”
也難怪她會被蘇宛的言辭嚇成這樣,孟家當年獲得可是叛國大罪,雖然如今她被赦免了,可皇帝除了放她出來,目前還沒有其他表示。這遷墳如孟家祖墳是多大的事情,萬一傳到了皇帝耳中,這不是生生的打了皇帝一個耳光嗎?可是要命的事情呢!
“棠妹妹,你可千萬別衝動。”
“這不是衝動。”蘇宛的眼睛裡透出一股不可抗拒的驕傲的倔強的光芒,“這是我一定要做的事情。”
不管她願意不願意,她住進了孟家,接受了孟黎川的身份,那麼同樣的,她就得接受孟黎川的責任。
她相信,若真正的孟黎川在世,也一定不能容忍父母的屍骨連祖墳都進不了!
更何況,她這樣做,也有試探的成分在其中——她想知道,皇帝對她的底線!
邱敏心見她態度堅決,知道勸說無用,咬咬牙,一橫心道:“好,你定了日子,千萬要告訴我一聲,到時,我與母親都會來的。”
蘇宛對她微笑,沒有拒絕她的好意。
“往後的事情,你有什麼打算嗎?”
“表姐指的是什麼事?”蘇宛瞧着她微微有些複雜的神色,不解的問道。
“你總不能,一直做黎川表哥吧?”
蘇宛沉默了下,想起那晚嚴錦跟她保證,說她不用做太久的孟黎川……
她輕輕笑了笑,安撫邱敏心道,“其實,一直做孟黎川也挺好的。孟家,也就不算絕後了吧。”
她都已經想過了,如果實在不行,她就一直做孟黎川,無論如何也要將小諾養在孟家,隨孟姓,繼承孟家的香火。
畢竟這時代的人,是很看重香火傳承的。
到時候,也只好對不住裴御了。不過他還年輕,還會有很多孩子。
蘇宛這樣一想,也就釋然了。
邱敏心的眉心卻揪了起來,“可你到底是女兒家,難不成你還打算娶妻來遮掩嗎?”
蘇宛卻一點也不擔心,還安慰她道:“你忘了,我姐姐當年生了個孩子,那孩子一直跟着我生活的。到時候,我會將那孩子記在我名下,讓他繼承我孟家這一脈。相信姐姐地下有知,也一定會贊成我的做法。所以我根本不需要娶什麼妻子來遮掩的。”
邱敏心是真的傻了,她覺得自己已經算是膽大妄爲的了,可她沒想到,這個經年不見的表妹,如今已是膽大包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