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的話,是看着魏徵說的,但他散發出來的威壓,卻是對着所有人的。李世民到底不是後世明清那些被文官圈養起來的皇帝,戎馬一生,殺伐果決,真正做出決斷的時候,敢於犯顏的人少之又少。
就連魏徵,也得是有理有據的情況下,纔會出言。此刻,李世民已經表明了態度,賜婚是朕的家事,跟你們沒有關係。
衆人若還不明白,方纔只是他的一番試探,這些年的官兒也是真的做到了狗肚子裡了。
魏徵嚅囁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麼。世人只知道,魏徵是一個敢於犯言直諫,但他終其一生,能夠得到李世民的重用,光靠犯言直諫也是不夠的。他也是一個知道進退的人,誠如李世民所言,這畢竟只是家事而已。
還有一個理由是,晉王雖是嫡子,但卻是嫡子之中最小的一個。如今太子也收了心,努力學着政務,兼管着內務府大權。而魏王李泰也儼然一副大家氣象,據說文學館也已經籌備得差不多了。可以說,兩個皇子,都是人中之龍鳳。晉王比倆人小十幾歲,未來的皇位,斷然不會是晉王。
晉王雖受陛下喜愛,但最終也就是擇一富庶之地就藩罷了。李牧的女兒,作爲晉王妃,倒也沒有什麼大影響。若是太子妃,倒是要擔心一下,以李牧之才能,會不會導致外戚專權的問題了。
無傷大雅的事情,犯不着跟皇帝對着幹。何況,還搭上一個李牧?自己的女兒,如今都跟私奔似的跑洛陽去了。得罪李牧委實不划算,自己一把老骨頭不怕,怕就怕他對自己女兒下手!
魏徵不說話了,其他人再大的膽子,也不敢出聲了。李世民讓高公公把長孫無忌扶起來,朝議便在有些詭異的氛圍中結束了。
……
後宮號稱是不幹政,長孫皇后也的確做到了這一點,但是,這不代表朝堂上的事情,後宮不知道。事實上,幾乎每天朝議發生的任何事情,長孫皇后都能夠知曉,只是大部分的事情,她都當做不知道罷了。
但也分什麼事兒,關係到自己孩子的事情,她就不能再當做不知道了。李世民這邊剛到太極宮,長孫皇后便到了,李世民正準備看小太監搬過來的奏摺,看到長孫皇后進來了,也不意外,示意高公公等人退出去,偌大的太極殿,只剩下了李世民和長孫皇后夫婦二人。
長孫皇后臉上滿是怒色,注視了李世民一會兒,強忍着把怒氣壓了下去,平靜問道:“爲什麼?”
“什麼爲什麼?”
“你知道我問的是什麼!”長孫皇后咬緊牙關,聲音發顫:“你曾對我說過,不會讓權謀,涉及到我們的孩子!陛下,你是忘記了麼?”
“這怎麼能是權謀呢?”李世民滿臉不解,道:“稚奴與李牧的女兒,年歲相仿。李牧是朕所倚重的臣子,門當戶對,親上加親,難道不好麼?”
“這還不是權謀?”長孫皇后見李世民承認了,氣得笑了:“陛下是不知道,什麼是權謀了麼?”
“朕確實不懂皇后所說的權謀是何物、”李世民淡然道:“朕與皇后,也是門當戶對,若此番賜婚算權謀,那朕與皇后,也是權謀。皇室的所有聯姻,也都是權謀了。如此說來,皇室中人,便不能婚娶了麼?”
“陛下!”長孫皇后被李世民噎了一下,氣得說不出話來。李世民似乎不想與她多糾纏此事,不等長孫皇后說出口,自己便說出來了:“若皇后覺得,輩分不同,朕也想過。各論各的就行了,朕非古板之人,李牧更不是,朕覺此事沒有什麼不妥之處。”
“你明明知道,李牧很有可能就是李建成的兒子!”長孫皇后終於認不出,戳穿了李世民的心思:“你是想借此舉,堵住天下人的懷疑。若李牧的女兒嫁給晉王,則李牧便不可能是李承乾的兒子,至少在天下人看來是這樣的!”
長孫皇后越說越氣:“但萬一他是呢?他很可能是!若他是,則他的女兒,便與稚奴有血親。血親之間,如何結親?你還說不是爲了權謀?陛下,何至於此啊!”
“何至於此?”被戳穿了心思,李世民也不藏着掖着了,道:“朕來告訴你,何至於此!”他伸手往外一指,道:“你看看這天下,天下是朕的天下嗎?朕的政令,不出長安!地方上的門閥,不尊王化!除非朕動用武力,否則這天下沒有人聽朕的話!這天下還是朕的天下嗎?”
“滿朝文武,各懷心思。不爲了利益,也是沽名釣譽!就連你的親哥哥,朕的大舅子,他都跟朕不是一條心!朕還能依仗誰?”
這些話似乎在李世民的心裡憋了很久,終於得以釋放出來:“是李牧,他讓朕看到了,這樣的局面可以改變。他正在做,而且初見成效!他能逼得各大門閥退避三舍,他能讓新政得以推行。他能想到修路,鏈接長安洛陽,他能用這種辦法,逼得那些商賈繳納商稅!更重要的是,他不爲了誰!他的背後,沒有門閥,也沒有勳貴,他甚至不是爲了自己,不是爲了朕,他是爲了大唐,爲了百姓!”
“這樣的人,朕如何能不重用?”李世民也不知是跟誰生氣,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但朕沒法相信他,即便朕知道,他對這天下沒有覬覦之心,但朕不敢相信他。所以,朕必須想一個辦法,讓朕相信他。這個辦法,只能是聯姻!”
“你說,他可能是大哥的孩子,但是現在沒有證據!”李世民目光灼灼:“朕也不想追究了,就算他是,在朕心裡,他也不是。他必須得不是,是也不是!這樣做,對朕,對李牧,對這個天下都好!皇后,你可明白朕的一番苦心?”
長孫皇后無從反駁,從利益的角度,李世民做得確實是對的。但她還是無法接受,記憶中那個白袍銀鎧,鮮衣怒馬的少年郎,變成了今天這副樣子。
他明明不是這樣的。
長孫皇后悽然笑了一下,轉身便要離開,忽然,她身體一晃,踉蹌數步,跌在了地上。李世民急忙奔過去,看到長孫皇后面色鐵青,知道她又犯了頭疼病,心中愧疚不已。
“來人,快去請劉神威!”
孫神醫不在,只好先用他的徒弟了。
……
李世民的旨意,不經中書省,直接由高公公手底下的小太監,快馬加鞭地送到了洛陽。
“詔曰:茲聞洛陽侯得女,朕與皇后聞之甚悅。欽天監奏曰,洛陽侯愛女命數貴不可言,與晉王堪稱天設地造,爲成佳人之美,特將其許配晉王爲妃。待及笄之年完婚,欽此。佈告中外,鹹使聞之。欽此——”
小太監誦讀完畢,將聖旨遞給李牧,笑容滿面,道:“恭賀侯爺,賀喜侯爺了。晉王可是陛下嫡子,貴不可言,陛下對侯爺恩寵如此,可是沒人能比啦。”
“這不胡鬧麼——”李牧緊鎖眉頭,卻不接旨。小太監都懵了,他也算是見過世面了,傳旨也不下幾十次,還真是頭一次見到不接旨的。別說見到了,就是聽說,都沒聽說過。
剛剛聽見了什麼?洛陽侯是說陛下胡鬧嗎?
“侯爺,接、接旨——”
“不接!”李牧非但沒有擡手的意思,反而把手背到身後去了:“勞煩回稟陛下,就說臣躬謝陛下垂愛,但賜婚之事,斷不可行。一來,臣乃陛下子侄輩,臣與晉王平輩,晉王說起來,還是臣女兒的叔叔,叔侄如何通婚?”
小太監忙道;“陛下傳話了,說是各論各的。”
“這如何能行?”李牧義正言辭道:“我李牧,那是讀聖賢書的!有違禮數的事情,我是絕不會做的!”
“……”小太監徹底懵了,這話叫他怎麼接?滿長安的人,誰不知道你李牧什麼德行,你還敢說自己是讀聖賢書的,也不怕自己舌頭骨折了?
小太監知道,耍嘴一百個他都不是李牧的對手。之前高公公都已經囑咐過了,說不過,就不說,辦自己該辦的事兒就得了。小太監記住了這句話,把手往前一遞,道:“侯爺,您就別難爲咱們了。咱們傳旨也不在少數了,還從沒聽過不接旨的呢。這回頭都不知道該咋辦,陛下那兒,不好交代。”
“我管你交代不交代呢、”若是高公公當面,李牧或許還能給幾分面子,但只是他手底下的小太監麼,李牧能把他當個人就不錯了:“讓你怎麼說,你就怎麼說,你就一個傳旨的太監,陛下想遷怒,也遷怒不上你!”
說罷,他對旁邊的李思文示意了一下,李思文從袖子裡掏出一個元寶,丟給小太監,道:“這位公公,趁着我大哥還能跟你好好說話的時候,拿着賞錢趕緊走吧,等會脾氣上來了,揍你一頓也是白揍。你乾爹可不會爲了你,跟我大哥翻臉。”
若是旁的事情,小太監早就識相地走了。但這回不一樣,他是傳旨來的,意義不同,聖旨他若是拿回去了,罪名他擔不起。一邊是捱揍,一邊是死,他也只能選擇捱揍了。
小太監撲通跪在地上了,抱住李牧的大腿不撒手,哭道:“侯爺,您就別難爲小的了。小的要是把聖旨拿回去,肯定是活不成了。自打有咱們大唐,就沒聽說過不接旨的啊。侯爺您行行好,把這聖旨接了吧。”
“不接,說了不接,我就不接!”李牧一腳把小太監踹開,道:“沒人做的事情,老子便不能做麼?以前沒有,現在有了,我就不接,又能如何?陛下這是老糊塗了,哪有這麼保媒的?我家閨女剛出生沒三天,名我都沒想好的,這就給嫁了?不可能!及笄之前,誰也別想打我閨女的主意,陛下也不好使。什麼事情,我都可以聽陛下的,但唯獨這件事,寧死不屈!”
小太監嚇得大氣不敢喘,倒把李思文樂夠嗆,滿不在乎道:“大哥說的好,大侄女豈能隨便嫁了?得等我有兒子的時候,嫁給我兒子。”
“我呸!”李牧罵道:“你先把兒子生出來再說,別跟我這兒套近乎。我閨女得嫁一個像他爹這麼厲害的才行,你兒子若沒這本事,也是休想!”
“大哥!”李思文叫道:“你之前可不是這麼說的啊,我記得咱倆在定襄的時候,你是答應過我的。”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以前我哪知道自己能生出閨女來?”
看着倆人鬥嘴,小太監真哭了,這也沒王法了,陛下的聖旨都不在意麼?他跪爬了幾步,再次抱住李牧的大腿,哭求道:“侯爺,您不接旨也成。那您寫個條子說明一下吧,不然小的回去可真沒命了啊!”
“你敢威脅我?”李牧瞪眼道:“好大的膽子啊!”
小太監只好耍無賴了:“侯爺,要不您殺了我吧,總好過回去受乾爹的手段。”小太監便是吃準了,李牧不能殺他。好歹也是傳旨的欽差,李牧殺了他,形同造反一般,這不是敢不敢的問題,而是對李牧來說,多少有點犯不上。
果然如他所料,李牧見他態度堅決,琢磨了一下,叫來紙筆,寫了一個紙條,放到了信封裡,交給了小太監,道:“這是一封家信,我也不上火漆了,但若內容被泄露出去,你自己掂量着辦。”
“小的以性命擔保,一定親手交給陛下,絕不會有人看到半個字!”小太監也不哭了,珍而重之地把信收好。這可關係到他的小命,容不得他不謹慎。生怕李牧反悔變卦,連賞錢也不要了,轉身就走,那叫一個乾脆利落。
好歹是傳旨的欽差,如此回去了,面上也不好。李思文追上去,把元寶硬塞給了他,再回到大堂,卻見李牧眉頭緊皺,半點也沒了方纔的驕橫之氣。
“大哥,你怎麼了?”
李牧嘆了口氣,道:“陛下終究還是不信我。”
李思文納悶道:“既然大哥知道陛下的心思,大哥讓陛下信不就好了麼?爲何還拒絕賜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