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這麼說你主子?”李孝恭眉頭皺的更緊,道:“果然突厥人都是蠻夷,半點不懂禮數。”
“哼……”伢吉恨恨道道:“我們拼了命護着他逃,他可倒好,爲了能渡河快點兒,竟然把我們都從羊皮筏子上推了下來!”
“哦?”李孝恭本來心情不好,但聽到這等故事,也是頗感興趣,道:“細細說說,怎麼回事兒?”
伢吉便憤憤的講起前情來。
話說當時,兩軍陣前,伢吉拉着同娥掉頭就跑。
情知大勢已去,同娥也不作他想,徑直就逃到河邊。當時,大量的突厥人還沒擠過來,河邊還有插腳的地方,伢吉便帶着親衛在河岸警戒,不許任何人靠近。
人牆裡頭,一衆貴族們每人抱着一個羊皮囊,在那繃着腮幫子猛吹一氣。等把手中的羊皮囊吹足了氣,然後用繩子綁起氣口,捆在臨時湊起來的木筏上。
羊皮筏乃是黃河上游地區的主要渡河工具,最關鍵的就是用整張羊皮製成的羊皮氣囊。這需要很高的宰剝技巧,從羊頸部開口,慢慢地將整張皮囫圇個兒褪下來,不能劃破一點毛皮,然後再經過一番炮製,吹上氣,把皮胎的頭尾和四肢紮緊,就成了一個鼓鼓的圓筒。
將若干個這樣的圓筒,綁在個幾塊木頭拼成的木排上,羊皮筏子就製成了。這玩意兒體積小而輕,吃水淺,十分適宜在內河航行,而且所有的部件都能拆開,且重量很輕,十分便於攜帶。可謂是居家旅行、跨河逃跑必備神器。
一衆貴族齊心協力,將筏子組裝完成,然後推入河中。筏子組裝好的瞬間,同娥第一個跳了上去。
衆貴族也分秒必爭的爬上去,因爲此刻,潰軍已經一窩蜂涌到了河邊,看到那具羊皮筏子,就像瞧見救星一樣,瘋了似的涌了過來。
伢吉忙拼命攔住那些人,這時有人大罵道:“你們這些蠢貨,攔住我們你們也上不去筏子!”
伢吉和侍衛這才恍然大悟,是啊,那筏子就那麼大,載了大汗和那麼多貴族,哪裡還有我們的地方?趕忙頭一看,只見筏子上的突厥貴族已經撐着長矛,將筏子駛離了河岸,還大聲安慰他們道:“不要慌,送完我們筏子就來”
求生慾望,讓伢吉爆發了,他一把抓住矛尖,也不顧手流血,一下子把這個貴族拽了下來,然後手腳並用,狗刨似的爬上了筏子。
衆貴族對他紛紛指責起來,同娥大喝:“這時候還亂叫什麼,趕緊劃!”
衆人如夢初醒,手腳並用划水,轉眼間羊皮筏子駛到河中央,操船的人還要往河對岸劃,卻被同娥一把攥住了充作船篙的長矛。操船人不解,顫聲問道:“大汗,怎麼了?還沒到呢!”
“到個屁!”同娥罵道:“我就是不讓你讓對岸劃。”
“啊?!”筏子上的人都吃了一驚:“爲何不過河?過了河就可以和後軍匯合了!”
“你們怎知,對岸沒有伏兵?”同娥卻斷然道:“我們有筏子,在河上最安全,去下游匯合。”
“這,三軍無帥,如何迎敵?”
“誰廢話就滾下去。”同娥冷冷瞥一眼說話的人,道:“眼下的局面,就是長生天下凡,也無可救藥了,保證自己的安全才是最要緊的。”
衆人點頭如搗蒜,果然還得是大汗,臨危不亂,總能做出最正確的選擇。
還沒等衆人奉上阿諛奉承之詞,便聽一陣破空聲猝然而來,數支利箭從河岸邊射來,顯然有人發現了他們。筏子上的貴族登時亂成一團,但筏子上空間太小,又擠滿了人,哪裡有地方給他們躲閃?
然而那只是對一般人來說,同娥能當上大汗自然有過人之處。破空聲響起時,他明明是站在最外側,弓箭射來時,他卻已經躲到了一衆貴族的身後,把他們當成了人牆。
有了人肉盾牌,那射過來的十幾支箭,自然傷不到他分毫。伢吉就在他旁邊,作爲他的護衛久了,下意識便要護他,這下意識的動作,也救了他自己。其餘人就沒那麼幸運了,四個中箭,兩個慘叫着墜入河中,兩個捂着中箭的部位,跌坐在筏子上。沒中箭的都長長鬆了口氣。這會功夫,筏子又漂出十幾丈,已經超出了弓箭範圍。
衆人暗道長生天保佑,總算是福大命大。這下算是逃出昇天了,衆人還沒高興完,就聽到有噗噗的聲音,一個貴族奇怪道:“誰在放屁?”
還是同娥最先反應過來,四下一看,破口大罵道:“放你孃的屁,是筏子漏氣了!”
衆人趕忙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驚恐的看到三個羊皮囊被剛纔的那波箭射穿,正在不緊不慢地癟下去。
“快堵住!”衆人反應過來,趕緊動手想去堵漏,然則羊皮囊早已被射穿,根本無法挽救了眼看着筏子隨着浮力變小,漸漸下沉,轉眼就沒過了腳脖子,衆人驚恐不已,現在已經離開淺水區,沉下去就是個死啊!
“必須減輕重量!”同娥又一次做出了正確決定,說完目光便在筏子上尋索起來,落在了兩個傷號身上。
所有人都明白了,看到其餘人不懷好意的目光,兩個傷號登時毛骨悚然,驚恐的央求起來:“大汗不要啊,我們可是忠心耿耿……”
此時說什麼也沒用了,話音還沒落下,倆傷員就被扔了下去慘叫着落水,沒撲騰幾下就沉了底。
筏子上少了人,筏子下沉的趨勢果然止住了。同娥鬆了口氣道:“剩下四個羊皮囊,勉強能載動咱們四個。你們快檢查一下,看看別的皮囊情況如何,不能再漏氣了。”
剩下的人趕緊蹲在筏子邊上,檢查餘下的氣囊。壞一個氣囊就得下去個人,他們哪敢大意。
不檢查不要緊,一檢查嚇一跳,他們驚恐的發現,餘下四個氣囊中的兩個,也開始漏氣了,幾人互相瞄了一眼,卻都不動聲色,更沒人聲張,準備先站起來再說。誰知兩個貴族剛擡起腚來,就被身後的同娥一腳一個踢了下去。同娥歇斯底里大叫:“伢吉,動手!”
伢吉聽了命令,拔出腰間彎刀亂砍,登時又有兩個貴族落入水中,筏子上面只剩下了同娥,伢吉還有同娥的一個小兒子。
同娥把小兒子抱在懷裡,道:“留個血脈就夠……伢吉,若此次逃出昇天,你便是我的義子,我將賜你一萬部衆,讓你當小可汗!”
伢吉被同娥說的一愣,又見他從懷中掏出一把金色彎刀,這是代表突厥共主的信物,朝自己遞了過來道:“把這彎刀收好,從今往後,見金刀便如本汗親至。若這次挺不過去了,還請你照顧好我的小兒子,不必讓他繼承汗位,留存我一直血脈,便算你對得起我了。”說着,他又道:“還愣着做什麼,快接刀!”
伢吉在同娥身邊,從來都是非打即罵,突如其來的和藹,讓他感動不已,竟然微微溼潤,鼻頭一陣陣的發酸。他淚眼模糊的看着像是自己父親一樣和藹的同娥,緩緩伸出了手。
同娥也滿眼淚水,緩緩將金刀遞了過去。倆人的手越來越近,一雙蒼老褶皺,一雙孔武有力,香火傳承的意味無比濃厚。
就在伢吉快要將要接到金刀的一瞬間,筏子突然一晃,同娥身形一個不穩,金刀便脫手而出,朝河中落去!
“啊!快接住!金刀不容有失!”同娥大叫,伢吉條件反射地聽命,下意識探身去接那金印,他能成爲伢吉的親衛隊長,是從上萬突厥勇士之中脫穎而出的,反應迅速、身手敏捷,一個海底撈月救起了金刀。
但他此時已經快要失去平衡,單腳立於筏邊,身形晃了又晃,眼瞅着就要落水。他不禁奮力高呼:“大汗,拉我一把!”
“好啊!”一聲陰惻惻的迴應響起,伢吉回頭,只見一隻大腳,照着自己的腰眼就踹了下來!
伢吉慘叫着被踹飛到半空,咕咚咚幾口水灌進去,人就已經暈過去了。
等他醒來,發現自己竟沒有死,而是被水流衝到了岸邊。稍稍緩過勁來,他便想偷偷逃跑,誰知便看到唐軍到處都是,有人發現了他,便被抓了起來。
他高聲道出自己的身份,就這樣被帶來了李孝恭身邊。
李孝恭哈哈大笑,道:“果然是狗咬狗一嘴毛,你們突厥人做出這樣的事情,本將軍半點也不意外!”
李孝恭把玩着從伢吉身上搜出來的金刀,咂摸道:“本來你這人啊,剮了是半點不可惜的,但看你這麼倒黴,又講了這麼個故事逗老夫笑,還有這金刀……算啦,免了你一死吧。”說完,他看向老吳,道:“挑斷了他的手腳筋,丟在河邊自生自滅。”
挑了手腳筋自生自滅?這虎狼之詞也能說得出?涅幹九死一生,伢吉嚇得亡魂皆冒,磕頭如搗蒜,哀求連連道:“大將軍饒命!我還有大用!但求將功折罪!”
“你一個敗軍之犬,還有什麼用?”
“我有用的!”同娥膝行向前,想去抱住李孝恭的大腿,卻被老吳一腳踏在地上,動彈不得。他拼命擡起頭,大聲道:“同娥還活着,河對岸還有數萬騎兵,漠北還有幾十萬部衆!要是讓老東西收攏殘兵,他遲早會捲土重來,到時候禍害大唐百姓不說,還要勞大將軍再次征討!”
“哦?”李孝恭似乎被打動了,饒有興趣的看向他,道:“我給你一刻鐘說服我,否則老夫就要加註,五馬分屍!”
“不不不,千萬不要!”伢吉一看有門,愈加激動的表白道:“大將軍,我是同娥的親衛隊長,他的一切秘密,我全都知道。我可以帶你們找到老東西,把他全殲在草原上!我還可以帶你們找到把漠北的突厥部衆,讓天朝斬草除根!”
李孝恭懵了,他蹲下身來,盯着伢吉道:“你跟同娥有仇,我能理解,你自己的族人……你也有仇嗎?”
“我跟老東西不共戴天,跟族人自然無仇!”伢吉滿臉巴結的看着李孝恭道:“剛剛小的已經想明白了,天可汗是各族共主。大唐天命所歸,又有您這樣的神人坐鎮,突厥人要是還執迷不悟,妄圖跟天朝相抗,遲早會被滅族的!只有殺掉幻想與天朝爲敵的同娥,還有那些殘暴不仁的貴族,我的族人才能過上好日子,看看河套的那些同胞們現在過的日子多好,多安穩,我們也想要這樣的日子。我的族人們會感謝我的,我那是救他們!他們會感謝我的!”
“你說的好像有點道理。”雖然李孝恭心中,突厥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但他想到李牧的內遷政策,那些內遷的突厥人,在揚州種地也種得挺好的。這等事情,他不懂,但李牧一定懂,想到這兒,李孝恭拍拍伢吉的腦袋:“雖然老夫不恥你的爲人,但你確實暫時說服了我。這樣吧,我把你送去個地方,見個人,到底你能不能活命,讓他來決斷!”
“多謝大將軍不殺之恩!”伢吉激動的痛哭流涕,好容易又逃過一劫,褲襠都溼了。
李孝恭指了指伢吉,對老吳道:“你親自跑一趟,把這人交給李牧,把這邊的狀況說一下,我這邊收拾完了,會分兵五千去龜茲,剩下的帶回定襄,有任何消息,飛鴿傳書,隨時溝通。”
“遵命!”
……
老吳一行五人,把捆得像個糉子似的伢吉帶到李牧面前的時候,已經是兩天後了。聽老吳彙報完了情況,莫哈姆、烏斯滿等人都樂得要跳起來了,突厥人經歷如此的慘敗,未來十年之內,西域商路上是要平靜了。莫哈姆是商人,看重的是利益,一個平靜的絲綢之路,龜茲能賺多少,他都不敢想,哈喇子都要掉下來,阿諛奉承之詞像是不要錢似的,嘩嘩地往出說!
李牧卻沒那份閒心聽,他仔細詢問了同娥逃跑的方向和說過的每一句話,伢吉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等到把他帶下去,被李牧派去監視南岸殘兵的斥候來報,南岸的突厥人已經集結,往西逃了一百五十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