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初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一眼滿臉得意的窺基。
這讓雲初立刻覺得玄奘大師成了窺基養在深閨中女兒,今天,讓雲初有幸得見,是要震驚世人的。
怪不得他不在乎樓觀臺的辯經大會。
有了玄奘這個人前顯聖的真佛陀,辯經大會失敗了又如何呢?
窺基一臉得色的對雲初道:「三百萬貫的錢財需要馬上歸還,我們將要給玄奘大師舉辦一場前所未有的坐牀儀軌。」
雲初的麪皮抽搐一下道:「什麼樣的坐牀儀軌需要花費三百萬貫?」
窺基笑道:「佛,降臨東土大唐……」
雲初來到玄奘面前下拜道:「弟子歸來了。」
玄奘將白玉一般的手按在雲初的頭頂道:「你不在的這兩年,我坐了一年的枯禪,沉淪到了無邊的黑暗中,那裡非常的黑,即便是點亮燭火,光線也無法逃脫燈芯的羈絆,我打開六識,六識無所察,我向前走,腳步卻在向後走,我向上走,腳步總是在向下,東南西北無所適,上下左右無所分,不管如何行走,走不出黑暗。
忽然想起你,我便回來了。」
雲初不知道,也不理解玄奘大師說的這些話的意思,想了一會道:「回來了就很好。」
玄奘搖頭道:「不好,黑暗纔是歸宿。」
雲初道:「不好,光明纔是永恆。」
玄奘道:「哪來的永恆,佛也不能永恆。」
雲初笑道:「看到大師康健,弟子便心生歡喜。」
玄奘探出一根手指在雲初眉心點一下道:「孽障!」
窺基挪動着自己龐大的身軀,端着一個茶盤走進來,先是兇惡的瞪雲初一眼,然後媚笑着將茶盤放在玄奘大師面前,把雲初拿來的千層雲糕擺在盤子裡對玄奘道:「恩師,且嚐嚐。」
玄奘拈起一片雪白的雲糕看一下道:「很好,很好。」
雲初道:「經歷過最深沉黑暗的人,見到光明,哪怕是最糟糕的場面,也是好的。」
玄奘大師笑道:「黑暗的影子而已……」
雲初很擔心玄奘大師的精神狀態,但是,他看不出那裡不妥,因爲,此時的玄奘大師比他以前見到的玄奘大師還要正常一百倍。
想想也是啊,一個窺破本如的人,哪裡是雲初這等厭物所能理解的。
所以,他決定請孫神仙過來看看……
離開精舍的時候,回頭看着不斷朝他擺手送別的玄奘,雲初心中無端的生出一些不捨。
窺基感慨的道:「令尊對你沒得說。」
雲初道:「三百萬貫不用還了是吧?」
窺基大師笑道:「三百萬貫來自世間善男子,善女子,自然是要回歸於善男子,善女子。」
雲初道:「我能多分一些嗎?」
窺基大師笑道:「並不能。」
雲初嘆息一聲道:「三百萬貫一次花光,你們真是捨得啊,難道你們就沒有考慮過數量如此龐大的一筆錢進入市場,會產生什麼後果嗎?
我的《政治經濟學》已經刊印了數十萬本了,你們香積廚的和尚就沒有仔細地研讀過?」
窺基大師笑道:「昔日給孤獨長者爲了求佛祖講經一次,專門修建了精舍,以金磚鋪地,寶石綴樹,幔帳爲海,鮮花爲雲。
如今玄奘大師成佛,區區金磚鋪地,寶石綴樹幔帳爲海,鮮花爲雲,我們置辦不起嗎?」
雲初苦着臉道:「置辦的起,問題是,幹嘛一定要我還賬之後置辦呢,你們有的是錢啊……」
窺基笑道:「既然有閒錢爲何不用呢?」
雲初拂袖而去——
跟一個佛教的狂信徒是沒有辦法講道理的。
就長安目前的規模,還沒有一口氣吃下三百萬貫銀錢的本事。
錢的最終形態是物資。
窺基要的也是物資,就算把長安目前所有的產出加起來也不值三百萬貫。
而且,現在正好碰到旱災,百姓們都囤積了很多物資準備抗擊旱災呢,誰會把保命的物資拿去換錢呢?
潼關的老翁都知曉吃東西的時候避着點官府,其餘地方的百姓會比潼關老翁愚蠢嗎?
雲初回到家裡,閨女雲錦就抱着他的胳膊不斷地搖晃。
雲初煩躁的推開閨女道:「去去去,沒見你老子煩着嗎?」
雲錦再一次抱住雲初的胳膊道:「不就是三百萬貫嗎,很容易花掉的,不信,阿耶跟我走,孩兒帶你去見識一下真正的銷金窟。」
雲初瞅着自家閨女那張人畜無害的臉道:「你怎麼知道有三百萬貫要花出去?」
雲錦嬌聲道:「阿耶,是我告訴窺基大師的呀。」
雲初嘆口氣,坐了下來,接過雲錦遞上的熱茶水,輕啜一口道:「你可真是我親閨女啊。」
雲錦笑道:「阿耶,你看長安死氣沉沉的,您走了兩年半都沒有什麼大一點的進步,就是因爲這座城市活力不夠。
活力不夠,說白了就是商賈們賺不到錢,如果阿耶一次性的向長安市場投入三百萬貫,長安的商業一定會繁榮起來的。」
雲初攤攤手道:「那是你老子我的錢。」
雲錦道:「物資比錢重要,咱們家要那麼多的死物幹什麼,家裡的錢多了,惦記的人也就多了,皇帝都會猜忌您,不如把家裡花成窮光蛋算了。」
雲初呆滯的瞅着自己的敗家女兒,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雲錦又道:「再說了,三百萬貫本就不是咱家的錢,那是流水牌子欠的錢,而流水牌子已經被阿耶獻給了朝廷七成,如果阿耶不把這筆錢拿出來,朝廷一定會裝傻充楞的,阿耶現在用還債這個藉口把三百萬從流水牌子裡抽出來,還給窺基大師。
窺基大師一定會把玄奘大師的坐牀儀軌弄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這樣一來呢,就會花出去好多錢,咱們家再利用流水牌子以做生意的方式把錢賺回來。
如此,我們不但能在長安製造出很多的豪富之家,自己家也能賺的盆滿鉢滿,阿耶還落一個散盡萬金,富裕天下的好名聲。
錢沒了,皇帝,皇后,太子也就不擔心咱們家因爲錢太多威脅到他們的位置。」
不論雲錦說話如何的小心,她辦這件事的源頭只有一個,那就是玄奘真的是她的親阿祖!
在大唐,權力比物資重要,物資比錢重要,這幾乎就是唐人的共識。
玄奘成佛,這件事如果得到大唐百姓們的確定,雲氏的地位就會水漲船高,還非常的超然。
有了超然的地位,不論是物資還是錢都不會缺,最多是存在別人那裡而已。
還錢的主意是雲錦出的,怪不得窺基會那麼肯定自己會把錢還給他。
現在看樣子,雲錦很確定玄奘就是她的親阿祖,覺得雲氏天然就有繼承玄奘榮光的資格,這才願意在在玄奘大師身上下重注。
雲家的錢一向跟流水牌子分割不清楚,因爲朝廷在流水牌子上佔據的股份更多,人家雖然沒有運營權,監督權是有的。
文武百官監督着流水牌子,就等於監督着雲氏的財產,這對雲錦來說是不能容忍的,這纔想出這麼一個法子把雲氏虛處的錢財,轉爲實在的財產。
而脫需向實的過程中,三百萬貫,雲氏能平安的拿回一百萬貫,就已經非常的成功了。
這
兩年多,雲初帶着雲瑾他們在西南苦戰,家裡能掌握事情的人就是雲錦,她應該是從平日裡的生意運轉中看出來了很多問題,纔會提出儘快的與流水牌子做一個分割。
雲初最終沒有答應雲錦的要求,他需要重新來衡量一下雲氏的所有生意,評估一下其中的風險,再討論其它。
跟雲錦想的不太一樣,雲初以爲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邀請老神仙給玄奘大師檢查一下身體,一個老年人突然的返老還童這在雲初看來絕對是一種病。
就像許敬宗八十幾歲了開始長牙,鬍鬚變黑,幾顆荔枝下去之後就拉回原型,聽太子李弘說,許敬宗的死期就在這幾天。
許敬宗死不死的雲初不在乎,死了算是惡貫滿盈,能活,那也是苟延殘喘,玄奘大師不一樣,雲初很希望這個老和尚可以跟老神仙一樣長命百歲。
「阿耶,家裡的生意不重要嗎?」雲錦的建議沒有被阿耶採納,她有些失落。
雲初在閨女滑膩的臉蛋上拍兩下道:「你說的散盡家財是一種表述,實際上,你阿耶從來不在意散盡家財,因爲,對你阿耶來說,今日散盡家財,明日萬金復聚是真實存在的。
那三百萬貫在你看來是一份潑天的富貴,在你阿耶眼中,只是一個數字而已,一個能對長安百姓的生活有幫助的一個數字罷了。
你想通過還債的舉動想把雲氏虛處的錢財擺弄成我們可以真正操作的實錢,再通過有意製造幾個超級富豪之家,來擴大雲氏的勢力。
別人有這樣的想法是可以原諒的,而我雲初的女兒就不該這麼想,三百萬貫留在流水牌子裡,可以給更多的長安人制造福祉。
既然如此,就算丟掉這三百萬貫又能如何,難道說,沒有這筆錢,我們家明日就要斷頓了不成?」
雲錦皺眉道:「阿耶,我一直以爲你想富天下的理想已經摺戟沉沙了。」
雲初笑道:「沒有,從來都沒有,它只不過從表面流淌到了地下,地火在地下奔突,蔓延,遲早有一天會衝破大地對它施加的枷鎖沖天而起,那一刻,你再看,就知曉你阿耶的理想是何等的輝煌,何等的波瀾壯闊。
孩子,雲氏不需要錢,唾手可得的東西對雲氏來說毫無意義可言,你有盤算那三百萬貫的功夫,不如多想想,如何利用這三百萬貫,將長安百姓的生活水平提到更高處。」
雲錦怏怏的離開了,雲初瞅着閨女的背影嘆息一聲道:「老子一個堂堂先知者,如果只把目光放在錢財上,那也實在是太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