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豐慶縣的一衆領導再次站在了縣城入口處的公路旁,等着常務副市長周子君的到來。
張忠明面色深沉,站在那裡悶頭吸菸,但往往是吸上一口,就任由煙自己燃着,等燃得差不多,他一腳踩滅,然後又重新點燃一支。
葛世榮則毫無談判失敗的晦氣,站在那裡跟幾位常委談笑風生,大聲談論着今天的天氣,不時還引得大家發出笑聲。
曾毅背手站在那裡,面上沒有什麼表情,看不出有什麼不高興,也看不出有什麼喜悅的成分,一如往常的平淡。
葛世榮一邊跟大家聊着天,還不時觀察着曾毅的動靜,發現曾毅的表情始終都沒有變化,他心裡冷哼一聲,心道這不過是故作鎮定罷了。
“車來了!”
葛世榮第一個發現了車隊,和上次一樣,最前面的仍然是一輛閃着紅藍燈光的警車,非常好辨認。
張忠明就踩滅了菸頭,整了一下衣服,率領大家往前走去,他這一動,後面的常委就自然而然,按照各自的地位排出了一個順序,雖然沒人指揮,但顯得非常有秩序。
車子到了衆人面前,穩穩停住,張忠明上前要去拉開車門,誰知車窗卻慢慢滑下,露出了周子君那張冷若冰霜的臉。
“樸大真先生身體不適,就不下車了,我們直接在談判場所匯合吧!”
周子君扔下這句話,就又合上了車窗,隨即車子就直接朝縣城內駛了去。
豐慶縣的領導們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稍微一愣神,全都掉頭往自己的車子小跑了過去,準備要去追上週子君的座駕。
只是,大家還不忘看了曾毅一眼,眼裡的內容很多,有悲觀的,有同情的,還有幸災樂禍的。周市長今天如此有違常例,到了豐慶縣卻連車都不肯下,這明顯是對曾毅的工作很不滿意了,這不是批評,但比批評還厲害,這是給了曾縣長一記狠狠的教訓啊。
葛世榮上了車,隔着車窗看了一眼曾毅,就從鼻孔裡冷哼了一聲,你一個空降的縣長,要跟我葛世榮鬥,還欠了點火候!你不是很硬氣,也很霸道嗎,我倒要看看,一會到了談判桌上,有周副市長親自壓陣,你小子的骨頭還是不是那樣的硬!
“開車!”
葛世榮吩咐了一聲,仰面往椅背裡一靠,愜意地吐了個菸圈,然後手指在大腿上有節奏地探着,輕聲哼了起來:“跨林海,穿雪原,氣衝霄漢;抒豪情,寄壯志,面對羣山……”
車子很快到了開發區的辦公大樓前,周子君此時已經下了車,負手站在那裡,目光冷漠而空洞。樸大真跟他的秘書翻譯就站在一旁,依舊面孔沖天,態度傲慢。
張忠明慌忙下車,領着大家迎上去,今天這個事情實在太被動了,周副市長從市裡大老遠下來,卻要站在這裡等着自己這些東道主,這事要是傳了出去,豈不讓人笑掉大牙啊!
往前走的工夫,張忠明還不忘朝曾毅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讓曾毅一會要見機行事,不要那麼一根筋,跟什麼過不去,也不能跟自己的前程過不去啊!
“周市長!”張忠明露出燦爛而愧疚的表情,彎着腰伸出雙手,道:“一件事情讓您跑兩次,我慚愧啊!”
周子君伸手淺淺一劃,道:“南希集團的項目,是市裡今年招商引資的重頭戲,這麼大的項目,我怎麼可以不重視呢!”說這話的時候,周子君有意無意,朝曾毅瞥了一眼,這是再次警告,你敢阻攔南希集團落戶,那就是破壞市裡的招商引資大局。
曾毅只當沒聽見,他的態度很堅決,別說是周子君親自過來,就是市長和市委書記一起過來,那曾毅的主意也不會有絲毫變化,只要南希集團不改變這種無理要求,那要落戶豐慶縣就是妄談,除非先把自己這個縣長給撤了。
“周市長,您好!”曾毅朝周子君伸出手,打着招呼。
周子君和張忠明握了手,卻大手往背後一操,道:“樸大真先生的時間很寶貴,我看就不要耽誤了,先談正事吧!”
說完,周子君一轉身,就朝開發區的大樓內走去,張忠明趕緊跟上,小跑了兩步,在前帶着路。
周圍人這次沒有再去看曾毅的表情,只是在往裡面走的過程中,有意無意,大家都跟曾毅保持了一段距離。如今大大得罪了周副市長,曾縣長的前途難料啊,而且曾縣長目前還只是個代縣長,說不定熬不到明年的人大全會,就得讓市裡給調整了。
會議室裡,還跟昨天的情況一模一樣,涇渭分明,南希集團的代表和豐慶縣談判組的人各佔一端。
周子君進來之後,就直接在靠牆的一張椅子裡坐下,道:“具體的談判,你們該怎麼進行,就還怎麼進行,我今天只帶了眼睛和耳光,沒有帶嘴巴過來!”
張忠明陪着坐在了一旁,不住點頭微笑,但心裡卻暗暗叫苦,周市長這哪是隻聽不說的架勢,這分明就是親自壓陣:我倒要親眼看一看,有哪個王八蛋敢在老子的眼皮底下出幺蛾子。
周子君這麼講了,大家自然不敢有異議,與談判無關的人員,全都坐在了靠牆的那排椅子裡,陪着周子君旁聽;而曾毅、葛世榮、以及開發區的領導,則坐在了談判桌前。
各自就位之後,葛世榮側頭看了曾毅一眼,見曾毅沒有任何表示,就“咳”一聲清了清嗓子,道:“今天正式談判開始之前,請允許我先講幾句:首先,我要對樸大真先生的寬宏大量表示感謝,雖然昨天的談判,發生了一點不愉快,但樸大真先生依舊給予了我們解釋的機會,並再次回到談判桌前,這種氣度,令我非常欽佩……”
“哼!”
樸大真從鼻孔裡哼了一聲,不過臉色稍微有所緩和了,葛世榮的馬屁,還是讓他很受用的。
“……其次,我預祝我們今天的談判,能夠一錘定音,實現雙贏!”
葛世榮用極富渲染力的語調,結束了自己的開篇語,然後就擡起雙手拍了兩巴掌,他以爲會有人帶頭鼓掌呢,誰知會議室裡的氣氛今天很壓抑,其他人竟然忘記了鼓掌,這讓葛世榮的拍手,就顯得十分怪異。
“啪!啪!啪!”
周子君此時卻舉起雙手,緩慢有有力地鼓掌,隨即整個會議室就爆發了熱烈的掌聲。
樸大真更爲受用了,自己明明就是欺騙對方,謊言也被揭穿了,可非但沒有人追究自己的謊言,反而對方還在幫自己維護着謊言,甚至還要感激自己的“大度”,這天底下,還有什麼能比這個更爽嗎?
眼光一掃,樸大真的臉又一黑,好像那個曾毅就沒有鼓掌嘛,別人都在鼓掌,他卻裝作要去喝水,拿着杯子不肯撒手。
等掌聲停下,葛世榮道:“現在談判正式開始,目前的分歧,主要還是因爲優惠政策方面沒有達成一致,對此,我方經過仔細商議之後,認爲……”
“對不起,我要打斷一下!”樸大真開口,打斷了葛世榮的話,道:“在談判之前,我也有一句話要講:鑑於昨日你方的一些言論,已經對我方的談判代表造成了人格上的極大羞辱,並嚴重損害了我們南希集團的聲譽,我要求你方在談判之前正式道歉,否則我們是不會進行這個談判的!”
說完,樸大真的視線,就飄向了曾毅,這一次,他帶上了蔑視的眼神,還帶着幾分戲謔。
張忠明當時眉頭一皺,心道這個樸大真也真是欺人太甚,我們都不計較你們的項目是真是假了,你還較這個真幹什麼,這不是添亂嘛!如果曾毅能給你道歉,昨天就不會拆穿你們的謊言了。
在座的豐慶縣的領導,也覺得這個樸大太多事了,你裝個糊塗,把這件事糊弄過去不就結了,爲什麼要哪壺不開提哪壺呢。
葛世榮回頭觀察了一下週子君的臉色,看周子君沒有任何表示,他就側臉看着曾毅,道:“曾縣長,既然樸大真先生如此有誠意,再次回到了談判桌前,我們是不是也拿出十二分的誠意?”
臉上表情十分謙恭,葛世榮心裡卻是幸災樂禍,姓曾的,只要你今天當衆道了歉,我看以後看你還怎麼有臉擡得起頭來;你要是不道歉,我看你今天又要如何收場。
得意之下,葛世榮放在桌子下的那隻大腿,都不由自主地微微抖動了起來。
“不好意思!”曾毅放下杯子看着樸大真,道:“我不明白樸先生指的是哪一些言論?”
樸大真忍不住又要去拍桌子,只是瞥了一眼周子君,又強行按住了自己的衝動,道:“就是關於我方瑰麗五代技術的不實言論,那些都是純屬污衊。”
“這麼講,樸先生認爲你們韓國政府頒佈的文件,也是在對你們南希集團進行污衊?”曾毅斜斜地看着對方,道:“那就恕我不能道歉了,如果你們的韓國政府向南希集團道歉了,我會考慮的!”
“你……”樸大真“騰”一下就站了起來,拿手指着曾毅,怒罵道:“八嘎,你這個混蛋,我要求你必須立刻道歉!”
“啪!”
曾毅一掌拍在桌上,怒不可遏地站了起來,道:“樸大真,你別蹬鼻子上臉,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份。今天是談判,但如果你膽敢再對我個人進行攻擊和侮辱,我一定會追究到底,讓你付出不可承受的代價!”
對於這個傲慢無禮、狐假虎威的樸大真,曾毅已經受夠了,別人怕樸大真,曾毅可不怕,他要讓一個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動動手指就能辦到!
樸大真被曾毅的氣勢給嚇住了,微微一愣,隨即更加惱怒,他沒想到曾毅還敢威脅自己,身子前傾,一副要衝過來跟曾毅上演文武行的架勢。
旁邊的翻譯急忙站起來,死死地拉住樸大真,然後附在樸大真的耳邊講了幾句。
樸大真這才逐漸冷靜下來,自己跟曾毅鬧翻了絕對沒有好處,對方既然如此熟悉韓國的情況,弄不好還有辦法把這事給抖出去,這種事情一旦被曝光,對於南希集團的聲譽,也將是極大的損害,樸大真可不敢承擔這種後果。
重新坐回到位置上,樸大真又回到了平靜的狀態,他看向了周子君,道:“如果你方拒不道歉,我方也將拒絕進行談判。”
樸大真被曾毅激怒的神智恢復了過來,他不再去跟曾毅搞直接對話,而是向周子君施加壓力,中國的官場,就是官大一級壓死人,樸大真對此非常瞭解,只要周子君這個大領導表了態,他曾毅不道歉也得道歉了。
“咳!”
周子君就咳嗽了一聲,表達着自己的強烈不滿。
葛世榮接到信號,又低聲勸曾毅,道:“曾縣長,市裡的招商引資大局高於一切,我認爲其它都應該無條件服從這個大局,你是不是再考慮一下?”
曾毅冷笑一聲,道:“葛縣長爲了我市的招商引資大計,可真是盡職盡責啊!”
葛世榮聽出了曾毅話裡的諷刺,爲招商引資大局而盡職盡責的人,往往眼裡根本沒有大局,而只有自己的前程和利益。他索性扭過臉去,不再跟曾毅講話,你小子不道歉,那就等着挨市長的大板子吧,反正我很樂意看你倒黴。
會議室裡的豐慶縣領導,此時心裡卻開始同情曾毅,這是一種處於兔死狐悲的傷感,領導的眼裡,只有自己的政績,從來都沒有下屬的尊嚴和人格,平時大家爲了前程,不得不去討好巴結領導,放棄了這份尊嚴,但不代表大家就沒有,爲領導者,誰沒有幾分自尊自傲啊!
可眼下呢,爲了一個假到不能再假的投資項目,周子君和葛世榮爲了拿到自己的政績,竟然聯手逼曾毅向那個可惡的韓國鬼子道歉。
大家心裡都有些氣憤,樸大真的傲慢態度,這幾天其實早已經刺痛大家內心那根叫做自尊的神經了。
“周市長,我們南希集團在東江的投資項目,可不止眼下的這一個,如果因爲這件事而影響了我們南希集團跟東江省的良好合作關係,相信這是誰都不願意看到的結果。”樸大真冷冷看着周子君,他已經開始威脅周子君了,今天你們不道歉,我就要去省裡告狀了。
“啪!”
周子君手裡的打火機故意掉在了地上,又被他一腳不小心踢開,然後狠狠地撞在了牆上,周子君藉着這個動作,再次向曾毅施壓,這已經是要跟曾毅攤牌了,你小子不識相的話,老子就要把你一腳踢開了!
曾毅對周子君的這些小動作忍無可忍,站起來,居然和顏悅色地誠懇說道:“周市長,剛纔世榮同志說得很有道理,南希集團的這筆投資,關乎到我市的招商引資的大局。如此重大的事情,我認爲只有您親自出面負責談判,才能體現出這個項目的分量。”
此話一出,全場皆驚,周子君坐在那裡,臉色當即就陰沉了下去,甚至雙手微微顫抖,可見他內心有多麼憤怒。
曾毅的意思很明白,這種坑人的勾當,我曾毅做不出來,你周子君願意做的話,你自己出來做就是了,我曾毅主動讓賢,把談判權交給你,有什麼話你來講,免得你在背後又是咳嗽又是摔東西的,你不急我急。
旁邊張忠明驚得嘴巴都長大了,心道曾毅這個年輕人的火氣怎麼這麼大呢,這話表面聽起來,是在恭維和奉承周子君,但實際上擺明了就是告訴周子君,這種黑鍋,我曾毅堅決不替你背,要揹你周子君自己來背。
會場冷寂了足有半分鐘,靜得嚇人,靜得在場的人屏氣靜息,誰也不敢大口喘氣,空氣像是凝固了一般。
“某些同志可能是因爲身體的原因,導致情緒不佳,很難再擔負談判的重責,我建議今天的談判,就由葛世榮同志來負責。”周子君沉着臉,咬牙冷聲說道。
說完,周子君掃了一圈會場,要看還有誰敢反對自己的意見,我就不信了,這豐慶縣居然能出這麼大的幺蛾子。
張忠明就低下頭,默認了周子君的提議,其他人也跟着紛紛贊同,今天曾毅算是把周子君給得罪死了,今後周子君必然會狠狠地報復,這時候自己必須要站穩立場,堅決不能跟周副市長的敵人站到一塊去。
“曾縣長,聽說你感冒了,腦子發燒?”葛世榮心領神會,接過了周子君的話茬,他此時看曾毅,就像看死魚一樣,得罪了周副市長,你這個代縣長肯定是做到頭了,他不痛不癢地道:“身體不適,就應該好好休息嘛,革命的本錢可不能丟哇!”
曾毅笑眯眯地道:“葛縣長,那談判的事情,就交給你負責了,我對你是十二分信任的!”說完,曾毅就朝會議室的門口走去。
豐慶縣的領導心中齊聲嘆息,雖然曾毅的政治水平不成熟,但不可否認,這是一位好乾部,大家其實都想做一個好乾部,但這很難吶!
“曾縣長,回頭談判結束,我會把結果第一時間向您彙報!”葛世榮還不忘再次擠兌了一下曾毅。
曾毅剛走到會議室門口,大門“砰”一聲被人推開了。
走進來一位五十多歲的老者,臉色凝重,看起來十分地威嚴霸道,他直接說道:“你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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