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小吳山,正是一年中最爲明媚秀麗的時候,山更綠,水更清,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但同時又顯得非常收斂含蓄、厚重大氣。
可惜的是,很少會有人到這裡來欣賞或讚美她。
眼下上山並沒有路,一條顛簸不平的小路,也只是通到山的小半腰。
李偉纔跟在曾毅的身後往山上走,心中卻是在不停地揣摩,他不清楚曾毅把自己叫到這裡來的目的是什麼,難道只是出來透透氣、散散心嗎?可小曾主任又有什麼煩心事呢,眼下高新園區的發展勢頭一日比一日好,胡開文這次被派去學習,可能也很難再回來主持高新園區的工作了。
走着走着,曾毅突然停了下來,往旁邊走了幾步,彎腰從一顆老松樹的下面撿拾起一塊黑乎乎的木板,在上面輕輕敲了兩下,泥土簌簌而下。
這木板有一米多長,但很沉舊了,腐朽不堪,上面長滿了青苔,腐敗比較嚴重的地方,甚至還長出了幾株小山菇。
曾毅順手撿起一塊小石頭,準備刮掉木板上面的腐物。
“曾主任,我來!”李偉才一步上前,從曾毅手裡搶過了小石頭和木板,笑着道:“我來,我來!”
說着,李偉才就把木板豎着靠在那顆老松樹上,開始颳了起來,他很納悶,曾主任從路邊撿這麼一塊破木板是什麼意思呢。
颳了幾下,木板原來的面貌就露了出來,李偉才這才發現,這木板上面似乎還刻得有字,他就把手上的勁減了幾分,小心地颳了起來。
等颳得差不多幹淨,上面的字就完全顯露了出來,雖然風月侵蝕,但字跡依舊很好辨認,李偉才稍作辨認,就念道:“曾主任,這上面有一排字,是:‘在-山-泉-水-清’。”
曾毅笑了笑,道:“看來我這工夫還沒有落下,小的時候要上山採藥,靠的就是這眼觀六路。”
李偉才笑着直點頭,道:“曾主任眼力果然了得,換了是我,就絕對看不出這扔在路邊的破木板子,竟然還是個物件。”
曾毅上前看了看,木板上刻的果然是“在山泉水清”幾個大字,筆力頗爲不俗,顯示出當時刻這塊牌子的工匠很有水平,這木板也是經過處理的,否則扔在山中風吹雨打,早就化爲泥土了。
“在山泉水清!”曾毅笑了笑,問李偉才:“李主任,你知道這話的下一句是什麼嗎?”
李偉才搖了搖頭,他是理科出身,對於詩詞沒有什麼研究,便道:“我才疏學淺,哪知道這些,還請曾主任告訴我。”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曾毅笑着說到,“這是大詩人杜甫的句子。”
這句話出自杜甫的名作《佳人》,很多人對這首詩裡面的其它幾句,倒是比較熟悉,比如“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或者是“但聞新人笑,那聞舊人哭。”,但獨獨對這兩句很是陌生,可能是因爲這兩句話太過於直白,沒有詩意風情吧。
李偉才把這兩句話低聲唸了幾遍,心中有些唏噓,這不正是官場的寫照嘛,一入仕途,便是進入了一個世間最大的染缸。
曾毅看着木板,道:“也不知道這塊牌子怎麼會被人丟在這裡。”
李偉才道:“我聽人講,這小吳山上以前有一座道觀,在除四舊的時候,道觀被毀了,可能這塊牌子就是從道觀裡流出來的吧!”
“可惜了,這還是塊上好的材料呢!”曾毅嘆了口氣,又朝山上走去。
李偉纔在後面猶豫了一下,心道這塊牌子怎麼辦啊,能在這茫茫大山之中把它給揀着了,也算是挺難得的,總不能又這麼給扔了吧,何況曾主任說了,這是塊上好的木材。想了想,李偉才把木板放倒了隔在原來的地方,準備等一會下山的時候,把它扛回去,找個修補師傅處理一下,說不定還真是文物呢。
山頂有塊平坦的巨石,站在那裡往下看,視野極爲開闊,可以看到身後的羣山,又可以看到山腳的月兒河、月湖、以及視線盡頭的大都市榮城。
李偉才爬山出了一身汗,站在這裡一吹風,頓時感覺無比敞快,再看着眼前的景象,胸中一陣神清氣爽,連腦袋都覺得輕鬆了很多,他道:“曾主任,這裡的風景可真是漂亮啊”
曾毅微微頷首,然後一指山下,問道:“李主任,你說,如果要在這裡搞一個和星星湖同樣性質的項目,前景會如何?”
李偉才一愣,隨即腦子就飛快轉了起來,心道曾毅這是什麼意思,好端端的,爲什麼會這樣問呢。這根本不搭邊啊,這小吳山並不屬於高新園區,它位於榮城和白陽市交界處,又因爲遠離繁華市區,處境極爲尷尬,兩邊都不重視,所以很少會有人知道這個地方。
小曾主任突然之間,爲什麼會問這個問題呢,是走到這裡,隨興而問,還是有所意指呢?
李偉才覺得曾毅這個問題應該是隨興問的,但又是奔着星星湖去的,就笑着道:“那還用說,肯定比星星湖好很多倍!”這時候,他當然要使勁去貶低星星湖。
曾毅笑了笑,他知道李偉才根本就沒在自己的問題上動腦子,便追問道:“那你說說理由吧!”
“啊……這個……”李偉才就有點尷尬了,自己只是順着意思往下講的,哪有什麼理由。不過他眼睛一轉,突然笑着道:“這個理由其實很簡單!衆星拱月,衆星拱月,這邊是月兒河,那邊是星星湖,一個月,一個星,哪個更勝一籌,光聽名字就知道結果了嘛。”
曾毅哈哈大笑,心道李偉才倒是有點急智,不過這哪能算是理由呢,他道:“李主任,小吳山這一片,現在歸哪裡管?”
“山前這一片,是歸榮城管的,具體爲清池區的吳南鎮;山後這一片,歸咱們白陽市管,具體是長守縣的吳北鎮。”李偉才倒是不含糊,回答得非常清楚。
曾毅微微頷首,道:“這兩個鎮的負責人,你都認識吧?”
李偉才就點頭,笑道:“認識,這都是咱們高新園區的好鄰居嘛。”其實李偉纔跟這兩個鎮的負責人僅僅是見面能認識而已,並不怎麼熟,畢竟他的級別比鎮裡幹部高出半級,但又不是對方的領導,怎麼可能跑去跟對方打得火熱呢,但曾毅這麼問了,他肯定就要用很熟稔的口氣回答。
“有個事,我想拜託給你啊!”曾毅看着李偉才,道:“你把這兩個鎮上八十歲以上老人的情況做一個瞭解,算一算八十歲以上老人在人口中所佔的比例是多少,然後拿出個文件來!”
李偉才就意識到曾毅今天或許不是隨口一問,可能是得到什麼消息了!只是他不明白,統計老人的數字,又跟曾毅所說的高檔地產有什麼關係呢,不過他還是點頭,道:“這點小事,我肯定給曾主任弄明白了。”
曾毅點點頭,叮囑道:“統計一定要詳細,要做到真實可靠、有據可查,絕不能馬虎!”
李偉才拍了胸脯,“曾主任請放心,我跟這兩個鎮的負責人,還是有點交情的。”
曾毅就不再說話,往山下再看一眼,道:“行,咱們就打道回府吧!結果出來後,就拿給我知道!”
李偉才心裡直琢磨,看來曾主任對這事還挺重視,不知道這到底是要做什麼。如果真的是要在這裡搞什麼高檔地產開發,那星星湖的前景可就更加黯淡了。就算李偉纔不懂經營,但也知道高檔地產不同於普通住宅,它的消費對象是那些高收入羣體,目前國內這個羣體還不算很大,何況高檔地產動輒數百萬一套,就算是那些高收入羣體,能夠買了一套之後再買一套的,怕是就更少之又少了。
在相隔不遠的地方同時開發兩個這樣的項目,結果必定只有一個,那就是其中一個肯定要垮。何況現在星星湖的前景原本就很不妙了。
李偉才就把這件事重視了起來,心道也不用等什麼明天了,今天晚上自己就去找吳南鎮的領導。
下山的時候,李偉才也沒忘把那塊木牌子扛走,他覺得那幾個字挺好的,修補一下,或許還能掛在辦公室裡。
晚上在老左的悠然居,以前的老朋友們再次聚在一起,就連唐浩然這位博陽市的代市長,也專程趕了過來。
“看看,一個個都升了官,就我老湯還在原地踏步!”湯衛國粗着嗓子,嚷嚷道:“唐市長,你手下要是缺幫手的話,就把我弄去吧,我也得爭取進步吶。”
“沒問題,只要你退伍復員了,我立刻就給你安排!”唐浩然呵呵笑着,“就怕你捨不得這身軍裝啊!”
湯衛國在光禿禿的腦門上一抹,笑道:“也是,這當兵的癮,我老湯還真沒過夠呢!”
“是打架的癮還沒過夠吧!”韋向南側目看了一眼。
湯衛國就尷尬地笑,比起別的人,他的確不缺升遷的機會。韋長鋒雖說是不怎麼待見湯衛國,但畢竟是大軍區的副司令員,要幫湯衛國調動一下並不難,關鍵是湯衛國自己賴在警備區不走,他就喜歡幹這個能夠聞着硝煙味的工作。
“在和平年代裡,養兵千日多,用兵一時少,能夠把兵當到這個地步,其實我挺佩服衛國大哥的。”曾毅說到。
韋向南知道曾毅這是在幫湯衛國解圍,其實她也沒有埋怨湯衛國的意思,如果湯衛國真改了性子,變成了一門心思搞升遷的人,韋向南當初就不可能嫁給他了。她喜歡的,就是湯衛國身上的這份真兵真漢子的陽剛氣質,只是作爲妻子,她肯定也會擔心自己丈夫的安危,所以纔會有這句抱怨。
正聊着呢,房間的門一開,杜若的笑聲傳了進來,“不好意思,讓大家久等了!”
“杜局來了!”
屋裡的人就站了起來,一一跟杜若打着招呼。
輪到陳龍的時候,他很激動,敬了個禮,道:“老領導,你這次回來,就把我給帶走吧,我覺得還是在你手下幹事帶勁!”
“哈哈!”杜若心裡其實很高興聽到這句話,不過還是笑着一擺手,道:“我可是聽說你在榮城過得很是風光吶!”
“老領導,我說的都是真心話!”陳龍瞪大了眼睛,道:“哪怕就是做個司機,我也願意跟着老領導,跟着你我心裡踏實!”
杜若呵呵一笑,不糾纏這個問題,跟大家一一打過招呼,就被衆人讓着坐在了最裡面那個位置上,今晚給他接風,他是主角。
“來!”唐浩然是南江衆人裡面級別最高的了,率先提起杯子,道:“咱們共同舉杯,對杜局這次榮歸南江,表示熱烈歡迎。”
杜若也不拿捏,舉起杯子道:“再次見到大家,我杜若開心、高興!這一杯,咱們幹了!”
屋子這一桌人,可以說是形形色色:有官者,如杜若、唐浩然,貨真價實的正廳級實權領導,一方諸侯;有商者,如韋向南、顧憲坤,南江商界的精英人士,呼風喚雨;有兵者,如湯衛國,死人堆裡滾過無數次的兵王,鐵血硬漢。
這形形色色的人,能夠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喝酒,彼此不講級別地位,這在官場上絕對是極爲罕見的,可能除了這一桌外,也再見不到別的了。而能夠把這麼多人擰在一起的,也只有曾毅了,大家都是因爲他,才聚在了一起的。
第一杯剛放下,湯衛國就舉起了第二杯,道:“來來來,這第二杯,祝杜局破獲重案,又立新功!”
衆人一聽,這得喝,紛紛又滿上舉了起來。
“看來你們今天這是不準備放我走了啊!”杜若呵呵一笑,舉起杯子,道:“什麼破獲重案,不過是籠中捉雞罷了!”
衆人大笑,喝掉了這第二杯,這酒必須喝!只是一下午的時間,孫翊被帶走調查的事,就傳得滿城風雨,在座的都清楚這件事了,也有點回過神來了,想着這多半是曾毅和杜若聯手策劃的好戲。
曾毅此時舉起杯子,“這第三杯,得我來敬!在座之中,我年齡最小,平時大家都對我格外關照,今天杜局來了,我就借這個機會,一併感謝!杜局,來,我敬你!”
“你看你,這是客氣個啥嘛!”杜若舉起杯子,又跟曾毅把這杯喝了,彼此心照不宣。
三杯喝完,衆人乘着酒興開席。
左老闆是個喜歡打聽八卦的人,耐不住好奇心,席間問道:“杜局,今天這個案子辦得如何了?你給我們說說吧!”
衆人的視線就都看着杜若,大家對這件事的結果也挺關心的。
“警方辦案是有原則,你這不是讓我犯錯誤嘛!”杜若笑了笑,看大家都想知道,便道:“這樣吧,我揀幾點與案情無關的,給大家講講吧!”
“好!”老左伴頓時眼冒精光,今天這個案子,可不是其它案子能比的,直接關係到南江政局的高層變動,這種大事件,老左自然不想錯過。
“第一,根據平川建設公司賬目上的顯示,平川建設自從成立以來,賬上只有一筆入賬,咱們這位孫大少的生意,可做得實在不怎麼樣啊;第二,平川建設、均勝公司、蔡氏集團之間有一份協議,白陽市提供的一千畝地,三家分到的比例是3:2:5。”
顧憲坤和韋向南都是做生意的,一聽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平川建設根本就是一皮包公司,這所謂的只有一筆入賬,指的就是孫翊拿到的那筆貸款。通過和白陽市聯合開發星星湖地產項目,平川建設拿到了一千畝地;隨後,平川建設把這些地抵押給銀行,拿到了貸款;最後,平川建設把貸款反過來投在星星湖的項目上。
從頭到尾,平川建設其實一毛錢都沒往外拿,這完全就是一出空手套白狼的好戲。
星星湖位於郊外,之前是莊稼地,現在照樣還是莊稼地,這樣未經開發的荒地,居然也能貸出十三億?真要有這好事的話,白陽市政府還需要找什麼合作企業,他直接自己就把星星湖給開發了!只要隨便弄份開發書,然後把自己轄區的地都抵給銀行,白陽市政府立刻就會成爲南江省最有錢的地方政府了,要多少,有多少!
這樣的好事,可能也只會掉在孫翊的頭上,而且他竟然還成功地把蔡成禮的那五百畝地都抵押出去了。
如果星星湖項目進展順利的話,就算這筆貸款有問題,也沒人會說什麼的,可項目一旦出現變故,這就是個實實在在的把柄了!
“第三,這位孫大少,已經被放回去了!”杜若笑着說出了最重要的一點,這也是他說與案情無關的原因所在!
既然剛纔說的這些都與案情無關,那就是說,這次的案子和孫翊無關了。
衆人立刻就都明白了,看來這個案子已經是得到和解了,杜若今天的霹靂行動,目的不在於要拿死孫翊,而是要拿到確鑿的證據,來作爲談判的籌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