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哲軒愣了下。
不只是陶哲軒,坐在不遠處的德利涅教授,還有莫麗娜,甚至是藏在某個角落嚼着口香糖的舒爾茨,臉上都浮現了一抹驚訝。
“我還以爲問題是出在了第21頁5行的6式……”
喃喃自語着,舒爾茨從懷中摸出了隨身攜帶的手抄本,用圓珠筆在上面快速地畫了幾個只有他自己纔看得懂的數學符號,並且在腦中快速的計算着。
“第21頁5行?”看了坐在旁邊的舒爾茨一眼,抱着雙臂坐着的阿克薩伊·文卡特什思忖了片刻之後,表情古怪地說道,“我還以爲是第31頁11行的問題。”
和舒爾茨一樣,這位阿克薩伊同樣算是一位天才型選手。
除了在表示論以及數論領域擁有極高的學術成就之外,他同時也是唯一一位同時在國際奧林匹克物理競賽、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上均獲得獎牌的澳洲人……
並且,那一年他只有十二歲。
聽到了這句話,舒爾茨從兜裡拿出了一疊皺巴巴的論文紙,翻到31頁的位置看了一眼之後,眉毛感興趣地挑了挑。
“看來我們的陸教授所面臨的麻煩似乎不是一般的多。”
阿克薩伊沒有說話,依舊是抱着雙臂,只是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三位不同的學者在同一個證明上發現了三個截然不同的問題。
這已經不是核心證明過程存在問題那麼簡單了,而是整個證明過程存在系統性的問題。就好像一段代碼,運行了之後全是問題。
雖然對這位和自己一同登上菲爾茨獎頒獎臺的天才感到惋惜,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人總得爲自己的年輕和傲慢付出代價,但願這場戰役只是他的萊比錫,而非滑鐵盧,經歷挫折之後的他還能創造更偉大的輝煌。
否則的話,對於整個數學界來說,都是一件巨大的損失。
就在舒爾茨還在皺着眉頭苦思冥想着,阿克薩伊已經認定了這場報告會的結局,甚至開始閉目養神的時候,就在不遠處大禮堂的中間位置,徐晨陽一臉凝重地盯着前方的講臺,同樣皺着眉頭陷入了沉思。
眼看着面對法爾廷斯老先生的問題一言不發,坐在徐教授旁邊的張壽伍,忍不住開口說道。
“怎麼不說話了?在這個節骨眼上……”
雖然法爾廷斯是他的導師,但他是一名華國人,他自然是站在華國學術界這邊的。
陸舟既是華國學術界的驕傲,也是華國在世界學術界的一張明信片。
若是問他支持誰的話,他肯定是支持陸舟無疑,哪怕他並不看好陸舟能贏得了有備而來的法爾廷斯教授……
畢竟,尋找一個邏輯上的漏洞,遠遠要比支起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要容易的多。而想要在短短的一場報告會的時間,化解掉對方的攻勢,更是難上加難……
當初懷爾斯在證明費馬大定理的時候,可是用了足足一年的時間,才補救了證明中存在的漏洞,並回答了審稿人的質疑。
現在半個數學界的視線都聚焦在他的身上,能夠做到正常思考都遠非常人了,更何況條理清晰地見招拆招……
“第17頁的11行嗎?”翻了下手中的論文,陸舟找到了法爾廷斯教授提問的位置,聲音平穩地回答道,“這一行只是利用了Γ(s)函數的Stirling表式,由此將(2)式簡化爲J(δ)=Σd(k+1)(n)I(n)+Δ(δ)……”
“你說的我當然知道,”打斷了陸舟的發言,法爾廷斯教授緩緩開口繼續說道,“利用Γ(s)函數的Stirling表式確實是一個很巧妙的方法,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煩,然而即便你對Re(s)=1-c/ln【-Im(s)-+2】進行了變換,依舊無法改變其右側區域不存在非平凡零點的事實。”
張壽伍屏住了呼吸,德利涅教授捏緊了拳頭,舒爾茨停下手中的筆,陶哲軒的眼中則是漸漸染上了一絲狂熱的興奮,莫麗娜表情複雜地咬緊了下嘴脣……
“圖窮匕見了……”
坐在張壽伍教授旁邊的徐晨陽輕輕嘆了口氣。
坐在這裡的絕大多數人,都已經猜到了法爾廷斯教授接下來要說的是什麼了。
彷彿是迴應了所有人的期待,那位穿着黑色風衣,右手拖着圓頂黑帽的老人,用平穩的聲音緩緩開口,繼續說道。
“無論你選取的超橢圓曲線是多麼的巧妙,都繞不開這個死結。”
“你的論證存在最致命的瑕疵便在這裡,因此將右側邊界由Re(s)=1向左平移爲Re(s)=1-ε(ε>0)的結論自然也是無法推出的……我在寄給你的第一封郵件中便強調了這一點,但你似乎並沒有將我的忠告放在心上。”
大禮堂內雅雀無聲。
彷彿一根針落在地上,都能細細的聽聞。
這個問題可謂是一針見血,就如同一把鋒利的短劍,直直地刺向了整篇論文的軟肋。
捏緊的拳頭緩緩鬆開,德利涅教授輕輕嘆了口氣。
不愧是法爾廷斯。
雖然不甘心這麼承認,但他確實是繼他的導師格羅滕迪克之後,最接近黎曼猜想的人。
莫麗娜心中既鬆了口氣,又是一陣爲之惋惜。
鬆了口氣是因爲陸舟最終還是失敗了,在她通往名爲黎曼猜想的珠峰之路上又少了一名強大的競爭對手,至於惋惜的自然是……
這場失敗或許意味着的不只是準黎曼猜想重新迴歸猜想之列,更是將臨界帶的證明思路判了死刑……
前面是格羅滕迪克。
現在又是陸教授。
無數天才都在黎曼猜想這頭巨龍的面前折戟……
難道真如傳聞中的那樣,黎曼猜想就如哥德爾不完備定理這隻徘徊在數學界上空的幽靈所描述的那樣,是既不能證明也不能證僞的死結……
想到這裡,莫麗娜心中沒由得一陣恐慌。
如果她所追尋的答案從一開始就是不存在的……
那麼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又是爲了什麼?
與此同時,大禮堂的另一側。
凝視着被法爾廷斯問住,一言不發站在那裡的陸舟,舒爾茨忽然笑了笑,用只有他和坐在他旁邊的阿克薩伊才聽得見的聲音,說道。
“……阿克薩伊,我親愛的朋友,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真的懷疑,這就像是一種詛咒。讓我們算算黎曼猜想已經從我們的凡世帶走了多少天才……遠的不說,阿提亞爵士一定算一個。”
抱着雙臂的阿克薩伊搖了搖頭。
“我不相信存在這種詛咒。”
“那是因爲你不瞭解,”舒爾茨聳了聳肩膀,這位英俊瀟灑的數學王子露出了一個迷人的笑容,“你聽說過一個傳聞嗎?據說在離家出走隱居法國之前,偉大的格羅滕迪克‘教皇’曾經瘋狂地沉溺於對惡魔的想象,他認爲是惡魔的力量把本應該是三十萬公里每秒的數值優美的光速變成了很難看的299792.458公里每秒,也正是惡魔的力量,才讓本該純粹的黎曼猜想中徘徊着神秘莫測的量子幽靈……”
阿克薩伊感覺到有點不舒服,開口試圖結束這個話題。
“……好了,別說了。”
顯然並沒有在意阿克薩伊的提醒,舒爾茨笑了笑繼續說道。
“……據說,在格羅滕迪克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之前,甚至一直到韋伊猜想被證明之前,我們的教皇陛下便在追尋着黎曼猜想的出路。而就在2010年,失蹤數十年之久的他忽然給他的學生寫了一封信,你猜猜信上面寫了什麼?”
雖然不是很想去聽這種捕風捉影的東西,但阿克薩伊還是架不住心中的好奇,忍不住問道。
“寫了什麼……”
將口香糖吐在了包裝紙上疊好,這位英俊的教授用吟遊詩人一般抑揚頓挫的腔調,開口說道。
“教皇陛下在信中寫到,誰能從惡魔的手中奪下名爲黎曼猜想的王冠,誰就有希望完成上千年來無人完成的偉業……”
頓了頓,他繼續說道。
“即,統一代數,與幾何!”
……
在臺上靜靜地站着。
就這麼站了許久。
就在法爾廷斯甚至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把事情做的太絕,讓這位年輕的學者下不來臺的時候,一直沉默着的陸舟,忽然開口了。
“會問出這樣的問題,是因爲你根本沒有深入到我證明過程中的核心。”
話音落下。
大禮堂內傳開了陣陣騷動的聲音。
驚訝,詫異,甚至是……慍怒!
感受着這些正在醞釀着的情緒,陸舟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那渾濁的空氣,睜開雙眼看向了站在那裡的法爾廷斯教授。
從老人的臉上看到了難以置信的驚訝,他輕輕嘆了口氣說道。
“很抱歉,我的話可能有些冒犯了。”
“但當聽到了你的問題之後,我終於明白了我們的分歧在哪裡。”
他原本以爲是自己表述不夠清楚。
但現在看來,真正的原因並非如此。
雙方的爭論看似交匯在一個不可化解的死結,但實際上卻是兩條毫不相干的平行線。
這種感覺很奇妙。
甚至奇妙到令人詫異。
不過當發下了這一切之後,所有的疑問也都如眼中雲煙一般散去了……
想到這裡,陸舟在心中再次輕嘆了一聲。
看來,真正深入到那篇論文核心部分的人,這世上恐怕只有一個了。
而那個人,此刻並不在這裡。
“我會證明給你看。”
說罷,陸舟轉過身去,面向了白板。
“白板上的東西你們大概也記住了,我就擦掉了……”
將白板擦乾淨,陸舟重新拿起了記號筆。
“首先,在這裡請允許我感謝我的學生,爲我整理了這些東西。直到今天,我才發現這是一件了不起的工作,而我還沒來得及對她說聲謝謝。”
頓了頓,陸舟回頭,看向了神情漸漸嚴肅的法爾廷斯教授。
接着,他視線越過了這位老人,也越過了老人身後那人頭攢動的報告廳,彷彿看向了一片所有人都未曾見過的虛空。
“那麼,讓我們從最基礎的部分……或者說,整篇論文的工具部分,開始講起。”
說罷,他提筆,在白板上書下一行工整的字跡。
【超橢圓曲線分析法!】
在這行字被寫下的瞬間。
或者說,在他那句聽起來就像是“挑釁”一樣的“從最基礎的部分開始講起”出口的瞬間。
整個報告廳內的氣氛,瞬間引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