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兩百八十七章 青春恰自來

按林年的個性,本身就是自傲中帶着一絲自卑,自傲來自他本身的本事和性格,而自卑則是來源於他的家庭以及生活狀況。關於這一點路明非其實挺感同身受的,寄人籬下的他本身也帶着一些自卑,那是原生家庭有問題的孩子們在成長中都會染上的心理毛病。

這樣的人在成長時最需要的是認同,這種認同一半來源於自身的努力,另一半來源於周圍人的肯定,路明非是通過擺爛和逃避來躲避那份自卑感帶來的負面情緒,而林年則是不同,他太想證明自己的價值,來否定和對抗那份自卑了,而在這個過程中,他無疑得到了一個重要人的幫助。

在那段特殊的日子裡,在高中這種攀比以及價值情緒最濃厚的人生階段,承載着年輕人思維最爲敏感,想法最爲飛揚的陽光明媚的日子裡,還是一個執着又愚笨男孩的林年得到的最多的認同是來自小天女的。

林年那段時間從蘇曉檣身上得到的認同感簡直是爆棚級別的,在小天女的追求下,基本沒有人拿過林年的家境開涮或者冷嘲熱諷,因爲當一個人無法得到某種東西的時候,旁人可以去嘲諷他的這個硬缺點,但他隨手可以得到但卻主動拒絕的時候,這個缺點似乎就變得可有可無了,無法成爲被攻擊的點。

或許那段時間林年也很感謝蘇曉檣吧?自己最大的自卑硬生生被那個女孩給踩到了最深處,在該驕傲,該自信的年齡,可以肆無忌憚地去驕傲,去信心百倍。

路明非側着頭看着蘇曉檣發呆,而蘇曉檣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舔指肚的動作停止,擡頭看了過來,不懷好意地發問,「盯着***什麼?你沒舔你的手?」

「哦,不是。」路明非下意識就把剩下沒舔的大拇指塞嘴裡了過了一遍,「我是在想...算了,沒什麼。」

蘇曉檣不留痕跡地擦了擦手指上的口水痕,盯着這小子眯了眯眼,覺得他剛纔絕對在想什麼很不對勁的事情。

「對了,小天女...」

「你叫我這個外號幹什麼?是在陰陽怪氣我麼?」蘇曉檣偏了偏頭瞅着路明非,尋思自己好像沒得罪他吧?

「什麼叫陰陽怪氣,我們不一直都是這麼叫你的嗎?」路明非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了。

「那是以前,現在就算了吧。」蘇曉檣淡淡地說。

路明非頓了一下,隨後就釋然了。

但他還是笑着搖了搖頭,「其實現在叫你小天女還是沒什麼問題的...不過你不喜歡就算了。」

「所以你想問我什麼問題?」蘇曉檣揭過了這個話題。

「你覺得如果你沒來卡塞爾學院,現在在幹什麼?」

「其他大學讀書唄,還能在幹什麼?」

「你覺得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蘇曉檣擡眸看向路明非,「有什麼問題就問好吧,別拐彎抹角,我不喜歡猜謎。」

「其實我想問的是...你後悔過接觸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嗎?」路明非雙手撐着兩側的金屬椅面,擡頭看向這輛在漆黑的怪物食道里呼嘯衝刺的列車,身後車窗外一閃而逝的深邃黑暗與白燈模糊而失真。

「什麼叫後悔接觸?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蘇曉檣沉默了一下問。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沒有來卡塞爾學院,那天沒有突發奇想進那條巷子撞見倒黴催的那些事情,你現在大概率是考一個不錯的國內大學,或者你爹花錢買一個國外常青藤的位置,讓你去留學,然後回國好好發展吧?不管是在國內還是國外,你都還能是那個...嗯,以前的小天女,而不是像現在一樣。」

「現在一樣?現在我很差嗎?」蘇曉檣問。

說完她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然後發現,哦,好像的確

挺差的。身上髒兮兮的跟礦難逃出來的礦工似的,原本都要用牛奶和精油呵護的皮膚到處都是裂口,那些灰塵和骯髒的東西幾乎醃進了傷口和皮膚裡,這讓她情不自禁擡手擦了擦髒兮兮的手背。

「也不是說很差了...只是明明能過更好的生活。」路明非聳了聳肩,也把話說開了,其實他很少跟人說這種直白的話,以前唯一的人選是林年和芬格爾,「雖然我不知道你平時每天在想什麼,但我看得出你壓力很大,你和林年,你們這兩口子眉毛在我印象裡幾乎就沒鬆開過,每天都跟世界末日的前一天一樣憂心忡忡的。」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沒來卡塞爾學院,你的日子可能過得更好...當然我的意思不是說拿你和林年現在的關係來置換那些好日子,畢竟別的大學你也可以聯繫林年,他也是喜歡你的,你鍥而不捨一點說不定能熬到他畢業,然後把他娶回家?」

蘇曉檣微微低頭,片刻後搖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問,「那你呢?你也明明可以過更好的生活,現在一樣出生入死。我說句心裡話,你在我看來現在跟以前已經不是一個人了,你上課紙削到手指流血都能跟林年大呼小叫好一會兒,還讓他給你包紮手指,跟要死了一樣...現在呢?我感覺你被捅穿肺管子都要逞強說:沒事情,小問題!」

「路明非,你覺得這樣的日子比以前更好嗎?」蘇曉檣輕聲問。

路明非張了張嘴,撓了撓頭,嘆了口氣,「也不是這樣說的了...我進卡塞爾學院其實是必然的事情,我本來就在諾瑪的錄取通知書上,林年只是順道來接我的,所以好像沒差的。」

「可這不意味着你一定會成爲現在這樣的人。」蘇曉檣側頭看向窗外呼嘯而過的黑色氣流平淡地說,「雖然你用了很多問題來打掩護,不斷地增加前提來避重就輕,但你真正想問我的是,我有沒有後悔跟着林年一起撞進這邊的稀奇古怪的事情裡吧?」

「是的。」路明非點頭。

「那你呢?你後悔聽林年那些建議,去當出頭鳥,去賣命打打殺殺最後落得一身傷嗎?」蘇曉檣看向他破破爛爛,渾身血跡的模樣問。

「這個啊...怎麼說呢?我和你的情況其實有些不一樣,你硬要說我聽林年的意見什麼的,好像他也沒啥我...呃...就是...」路明非又開始撓頭了,頭皮不癢,腦子有點癢,隔着頭髮頭皮和顱骨撓不到腦子,所以越撓越癢,最後放棄。

「我不知道誒。」路明非光棍地回答。

這算是逃避了這個問題。

「那你問我的問題,我的答案也不知道了。」蘇曉檣看向路明非笑了笑說。

她很少笑了,路明非見到她笑也微微愣了一下,然後自己也忽然笑了一下說,「其實吧...也沒差,你以爲你來卡塞爾學院就不是小天女了啊?大家背地裡還是叫你小天女,沒差的。」

「真的?我怎麼不知道?」蘇曉檣愣了一下。

路明非抱起手偏頭閉上眼睛假寐,故意不回答這個問題。

他其實知道蘇曉檣對於剛纔自己的問題早就已經有了答案,對方說不說出來其實也沒差了,這個檔口沒有直接說出來,算是在這場互相提問中給他留了一個不確定的餘地。

如果他路明非的回答是不確定,對方的回答卻是毫不遲疑的肯定的,那是否就顯得路明非在覺悟上,在友情上,在許多方方面面上顯得優柔寡斷和不爽利呢?所以她也回答不知道,路明非也回答不知道,結束了這個話題。

路明非不清楚蘇曉檣想沒想到這莫須有的一層,是不是在刻意給他留面子...也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吧?爲什麼自己會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呢?

他聽着地鐵的隆隆聲有些出神,自己這是心

煩意亂到害怕了嗎,沒有底氣了嗎,想要把即將迎來的失敗歸咎於某個事物身上嗎?

他問蘇曉檣的那個問題,真的是在問蘇曉檣,而不是在問自己嗎?

他不清楚,腦子有些亂糟糟的,放在身側的雙手也有些脫力地垂着,指甲裡乾涸的血跡隨着長椅的震動輕輕脫落出來,滾落在鐵椅上,震碎,跌落。

「休息吧,8號線上不知道還會遇到什麼麻煩,先保存一點體力。」蘇曉檣緩聲說,靠在了椅子上側着頭閉上了眼睛。

「嗯...」路明非點了點頭,但也沒有閉眼休憩,只是倚靠着列車的玻璃窗,感受着地鐵在隧道中行駛的震動,視線斜斜地順着黑暗的隧道向前、向前,一直到被黑暗淹沒的地方。

其實吧。

話...也不能這麼說啊。

什麼叫不聽林年的意見,自己就會過得比現在好?林年告訴過他,他本來就在諾瑪的錄取名單上,希爾伯恩·讓·昂熱也早就盯上了他們,只是林年的情況特殊一些所以先被卡塞爾學院找上了,路明非不過安穩了半年不到的時間,那張錄取通知書也隨之而來...一切都是被註定的,他的想法和主見還是和往常一樣不在自己手中,被別人,被那些他不認識的,甚至從未見到過的高高在上的人主導。

林年教了自己什麼呢,給了自己什麼建議呢?如果說只是讓他路明非要堅定自己的想法,去獲取能打破枷鎖的鑰匙也是錯誤的話,什麼纔是對的呢?任由那些陌生人操縱,在一個又一個局中做好棋子的身份,被挪動,被吃掉,或者吃掉別人...那種日子會更好嗎?

是啊,會更好麼?或許會,又或許不會吧。起碼可以不思考那麼多了,不去主動爭取那麼多了,放任發展,隨波逐流,別人當給予我的,我收下,別人掌摑我的,我承受,事情總有一個結局,名叫路明非的男孩在那本書裡總有一個確定的結局,我現在做的事情可能會改變那個結局,也可能只是枉然...但我會後悔去改變嗎?去嘗試嗎?

嘿,說起來,問蘇曉檣的這個問題,可能最該問的是自己。

路明非呀,當那個叫林年的混小子坐着直升機來到電影院門口時,你該拉住他的手,讓他幫你完成曾經你那些狂躁的、放蕩不羈的、張揚無度的、青春不切實際的幻想嗎!

會更好嗎?

會更好嗎?

不在卡塞爾學院的,不出風頭的路明非會做什麼,他的日子會過得比現在滋潤嗎?他會得到比現在更多的東西嗎?愛情?友情?還是更多、更多的其他的東西?

可人生裡並不是每一件事都是要算清楚的,去做那些值得的事。

他是知道這個道理的。

路明非閉着眼睛,聽着列車的轟隆,風聲的呼嘯,頭皮在玻璃上顫抖在顱骨中帶來的震動,都像是攪拌機一樣把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打亂進了五顏六色的腦髓裡,那浮在表面的斑斕互相浸染,碧波盪漾的想法,絢爛得就像夏天的陽光照在眼暈裡盪漾出的漂亮的光弧一樣。

他還是忍不住去幻想了,就如女孩說的那樣,假如啊,假如真的有那樣一段故事,平庸的,充滿期望的,不失熱血的故事發生。

那麼那一切都還是要從那個春天,那個陽光燦爛的春日開始,畢竟那一天在他的記憶力如此的印象深刻。

每每想到那一天,記憶就像翠綠的爬山虎在日照中瘋漲,他穿着一身白色短體恤配洗得發白的牛仔褲,站在綠蔭的陰影裡擡頭看着那狂亂藤蔓的痕跡,試圖從裡面尋找自己未來人生的形狀。

如此清晰的記憶痕跡,直到許多年後兀然回頭,也能在時光的碎片裡瞥見的一抹留影。

路明非閉眼覺得臉上有

些溫熱,睏乏,卻又不太敢睡着。

可那溫熱感還是那麼舒適,隨着時間的推移在他的臉頰上攀爬,就像綠藤在牆面上生長,光線的偏移,溫度的變化,那麼的真切,現實,讓他心悸,有些害怕沉溺進去。

「算了...我不睡了,免得睡死了錯過下一站。」路明非睜開了眼睛側頭對蘇曉檣說,但他一側頭,沒有找到蘇曉檣,也沒有找到他的現實。

他找到的是一扇門。

「蘇曉...檣。」他的話停在了口中,與他的思緒在一起。

他面前是一扇大門,暗藍色的防盜門,上面貼着紅色的倒福字,貓眼壞掉了滿是渾濁,從圓孔的玻璃裡能模糊看見外面絢爛的陽光。

門。

這扇門。

怎麼會在這裡。

他的思緒忽然清空了,被超乎常理的所見現實沖刷成了平靜的湖面。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握住了門把手,按着記憶逆時針旋轉擰開了那扇門。

那扇他住了十八年,嬸嬸家的防盜門,在門外是樓道,樓道連接着小區,以及那個...回不去的春日。

「呲呀。」門開了。

有風吹了進來,打在臉上,很涼爽,青澀。

路明非一腳踩着門檻,一腳站在推開的門後,右手裡拽着門把手,他望着安安靜靜的走廊,春日下午的陽光從樓道盡頭的窗戶裡照進來,暖洋洋地灑在身上乾淨的白體恤上,樓道里曬着象牙白的牀單,窗外小區裡風吹着綠油油的樹葉,嘩嘩地響。

「一箱打折的袋裝奶,半斤廣東香腸,還有鳴澤要的新一期的‘萌芽",買完了趕快回來,把桌子上的芹菜給我撅了!還有去物業看看有沒有美國回來的信!還玩遊戲?自己的事情一點不上心!要沒人錄取你,你考得上一本麼?在你身上花了那麼多錢有什麼用?」

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背後大聲地響起,猶如魔音灌腦。

路明非下意識走了出去,關上了背後的門,那中年婦女的嘮叨被門隔斷在身後,彷彿另一個世界的事情。

恍如隔世。

「啊?」他忽然發出了奇怪的聲音,在空無一人的樓道里迴盪。

樓道里的空氣裡有股杜鵑花的香味,很淡,略澀,輕盈和愉悅的感覺,彷彿於置身於青色花海的春日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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