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不速之客

蒙古草原,天氣也不總是晴。

草原之所以是草原,歸根結底是因爲降水量不足,無法滋養茂密的森林,只有頑強的草本植物能夠在這裡生長。

草原上的雨天雖然不多,來勢卻相當迅猛。

上一刻還是陽光普照,下一刻就黑雲壓頂,彷彿夜幕降臨。沉悶且潮溼的氣息是如此之近,頭頂的黑雲幾乎要落在肩頭,夾雜着冰冷水汽的風有如惡龍在耳旁吐息。

“要下雨了!”

男人們大喊。

而且會是一場暴雨。

草原上的野獸早已敏銳地覺察到空氣裡的潮溼氣息,紛紛停下了腳步,像雕像一樣原地罰站,呆若木雞。

暴雨天是所有動物共同的假期。

廣闊的平原上缺乏能夠遮風擋雨的大型喬木,下小雨的時候,動物一般不以爲意,該幹嘛幹嘛,但當在暴雨來臨,大型的哺乳動物通常會選擇原地不動,因爲劇烈的運動反而會加速熱量的流失。

還不如什麼都不幹,靜靜地享受這片刻的安寧,就連獅虎豹等食肉動物也暫時放棄了捕獵,草原上呈現出難得的靜謐和諧的一幕。

鼠、兔等小型動物無法硬抗暴雨的侵襲,它們早早地溜回自己的洞窟,這些洞窟大多建在地勢相對較高的地方,以免被水淹沒,不知所措。

唯有鳥類滿不在乎,它們擁有發達的油腺,且愛惜羽毛,每天都要花費大量的時間整理羽毛,將油脂均勻地塗抹到羽毛上,使羽毛整潔的同時保持其防水性能。

鳥兒們降落於不遠處低矮的松樹上,準備趁着下雨,好好地洗個澡,清理羽毛。

張天循着鳥羣飛行的軌跡,發現了不遠處那片稀疏低矮的松樹林,招呼衆人說:“大家快點走!去前面那片樹林!”

暴雨對於遷徙之人無疑是一場考驗。

強壯的成年男女或許不會懼怕被傾盆大雨淋溼身體,但同行的小孩未必吃得消,何況還有嗷嗷待哺的嬰兒,他們蜷縮在媽媽溫暖的懷抱裡,覆巢之下無完卵,一旦媽媽成了落湯雞,他們也難逃一劫。

衆人跑步前進,彷彿只要跑得夠快,暴雨就追不上他們。

張天和男人們率先抵達,這時已有點點滴滴的雨落下。

“狼牙、狼爪,帶幾個人找地方搭建營地,其他人去採集乾燥的木頭和草料,越多越好!”

女人們隨後趕到,立刻加入戰鬥。

點點滴滴的雨轉瞬演變成瓢潑大雨,雨線被風吹斜,打在樹林,落在草原,嘩嘩作響。

衆人將採集到木頭和草料護在懷裡,踏過淺淺的溪流,冒雨衝向各自的營地。

樹林的外圍環繞着一片高聳的石林,每一棵“石頭樹”都比猛獁象還要魁梧。

各部落都將營地搭建在“石頭樹”下,緊貼着巖壁支起一塊塊厚實的猛獁象皮,呈一定的傾斜角度,便於排水,類似於後世的雨棚。

張天抱薪而歸,發現地上有一處用石頭壘成的火塘,火塘之中還殘留着木炭和灰燼,頓時臉色一變,大聲問:“哪兒來的?”

狼牙搖頭:“不知道,我們到的時候就有了。”

狼爪說:“有其他人來過這裡!”

虎頭等人取出隨身攜帶的火種,生起火。衆人彼此依偎,擠在這方小小的雨棚下,看暴雨如注,洗刷大地,發出有如山洪暴發的轟隆聲響。誰也沒有說話,沉默地烤火取暖。

林鬱看着對面的巖壁,巖壁的紋理是橫向的,像千層餅一樣一層疊着一層,十分奇特。

她知道在兩百多萬年前的冰川期,這裡曾經覆蓋着300米厚的冰層,冰蓋的創蝕和冰川融化時流水的沖蝕作用,讓這些花崗岩有了如今的構造。內蒙境內規模最大的一片石林在克什克騰,比這要壯觀得多。

她當然也看到了那堆小小的火塘,顯然有人曾經造訪過這裡,不過看起來已經閒置許久,說明對方很可能只是途經此地,和他們一樣是暫時落腳於此,並非定居在附近,而且人應該不多。

這一路走來,一成不變的草原風光看得都有些膩煩了,這時忽然看到同類遺留的痕跡,衆人都覺得新鮮,同時神情也變得嚴肅。

他們記得天說過,途中如果碰到當地的部落,對方未必會歡迎他們,不起衝突自然最好,但也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做好戰鬥的準備。

想到有可能要和同類生死相搏,男人們心裡不無忐忑,但他們的目光掃過女人和孩子,掃過每一個族人,不禁握緊了手裡的武器,並不猶豫。

暴雨來得急,去得也快。

雨勢漸弱,漸停,最終守得雲開見日明。

雨後的草原唯有“清新”二字可形容:風清、雲輕、草青,天新、地馨、人欣。孩子們望着天邊斜掛的彩虹,興奮地大喊大叫。

在雨中罰站的獸羣重新邁開腳步,在枝頭小憩的鳥雀重新振翅高飛,男人們趁機張弓搭箭,躲避暴雨的鳥雀頓時如雨落下,今天的晚餐有了。

時候已經不早,青草叢中又積滿雨水,泥濘難行,衆人便決定在此過夜,明早再出發。

女人們在附近採集食物的時候,被天空祭司挑選出來的戰士們聽到一聲清亮的哨聲,立刻在營地前集合,排成六成十的隊列。

光是訓練他們學會列隊就花了張天不少時間和精力,而今總算有所成效,看見各部落的戰士快速反應,不再像最初那般磨磨蹭蹭,半天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深感欣慰。

列隊並不能直接提高戰力,但能夠提高組織性和紀律性。

在這個兩軍交戰有如村頭械鬥的時代,不需要多高深的戰術,幾十幾百個人打羣架要什麼戰術,有組織有紀律有勇氣,再加上十來個射術精準能夠在百步之外取人首級的弓兵,足夠了。

張天指着那堆殘留的火塘說:“這一帶有本地部落的人出沒,狩獵的時候,記得按照之前教你們的隊形,五人一組,保持警惕,晚上睡覺的時候,同樣按五人一組,分批分次巡邏。聽明白了嗎?”

“明白!”

衆人整齊劃一地應答,擲地有聲。

“狩獵去吧。”

合在一處是戰士,分開來是獵人,男人們鬥志昂揚,五人一隊,向草原進發。

一旁的梟看得熱血沸騰,忍不住問:“真的會和其他人打起來嗎?”

不止是他,族人們普遍都有同樣的疑惑。

在他們曾經定居的家園,附近的部落都很友好,或許會有爭執和齟齬,但從來沒有爆發過大的衝突,哪怕是驅逐有谷部落那一次,也都是通過舉手表決,心平氣和地做出決定。

大多數人都不曾殺過人,當然了,以原始人的野性,跨出這一步並不難,在他們看來,人和大自然裡的其他野獸一樣,本身就是一種獵物,獵物被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不管是被野獸殺,還是獵人殺。

之前在野外碰到落單的林鬱,大舅和二舅可是毫不猶豫地想下死手,對待野人尚且如此,何況對待敵人。後世的仁義道德,在這個時代是不存在的。

梟問這話並非出於害怕,而是出於好奇,他還沒有見過人與人互相獵殺是怎樣的場景。

張天正色說:“這是最壞的結果,你不應該對此抱有期待,相反,你應該向天空祈禱,最好不要發生這樣的事。”

“哦……那我可以當戰士嗎?”

梟終究是少年人心性,比起戰鬥,他更想要這個稱號。

“你剛成年,身體還不夠強壯,武器都還使不明白呢,當戰士太早了點,以後再說吧。”

“好吧……”

休整一日,第二天一早繼續上路。

旭日從地平線上冒出小半個頭,初露的曙光將廣闊的草原照得耀眼金黃。

衆人列隊行軍,虎頭和十餘名精銳的戰士一馬當先,在前領路,剩餘的戰士分別位於隊伍的左右和後方,將婦孺護在中央。

隊伍並非正經八百的方陣,排列得很鬆散,戰士也並非全職保鏢,看到合適的獵物,他們會暫時脫離隊伍,前去狩獵,之後再快步追上來。

虎頭配合隊伍裡行動較慢的小孩和懷抱嬰兒的女人調整着行進速度,因爲是長途跋涉,速度快一些或慢一些不打緊,分配好體力才最重要。

他們從日出走到日落,中途不炊煮,餓了便吃點肉和果子,渴了便喝兩口水,比起當初前往河谷營地的那段山路,現在的路好走太多了,然而每天走的路程反倒不如之前走山路的時候。

那場暴雨並沒有令陽光變得溫柔一些。

短暫的春天過後,夏天如約而至,草原上的陽光格外毒辣,明明是初夏,卻灼熱得彷彿盛夏時節一般,疾行更加劇了這種感覺,所有人都熱得受不了。

他們早就脫掉了獸皮衣服,換上了僅能遮羞的樹葉和草木衣裙,甚至連遮羞都做不到,動輒走光。

巫師大人雖然寧死不穿樹葉裝,卻也脫去了外衣和秋褲,上身穿着要命的黑色T恤,下身的長褲捲成五分褲。

衆人這才發現,巫師大人的腿竟然也白得不像話。

唯有隨身攜帶嬰兒的媽媽們,仍然不得不穿着縫有育兒袋的獸皮衣服,咬牙忍耐着夏日炎炎。

在林鬱的建議下,女人們給每個人都編織了一頂草帽。他們生來就住在東北那旮沓,陽光再毒也毒不到哪兒去,又有枝繁葉茂的森林打掩護,熱歸熱,完全能夠忍受,因此缺乏防曬傷和防中暑的意識。

頂着寬大的草帽,頓覺涼爽許多。

行程既熱又累,且單調乏味,日復一日,沒什麼變化。

比起姍姍來遲又倏忽而去的春姑娘,夏季推移得非常緩慢,太陽如同熾烈的火球烘烤着大地。

他們途經草甸被野獸啃食一空的沙地,揚起的灰塵籠罩在草原上空,遲遲落不下來,不解風情的強風偏偏在這時颳起,挾裹着草屑和灰塵迎面吹來,刺痛他們的眼睛,堵塞他們的鼻腔和咽喉,持續了整整三天。

他們經過數量龐大的野牛羣,碰到了優雅的鹿羣、矯健的馬羣和滑稽的驢羣,也遇到了頭頂一對漂亮長角的草原羚羊……數以萬計的草食動物棲息在這片廣袤的草地上。

其間有人抽筋,有人中暑,有人被毒蟲咬傷,有人在狩獵時受傷,所幸傷勢很輕,林鬱略施神通,便妙手回春,更加深了衆人對她的崇拜。

戰士們謹遵天空祭司的吩咐,無論何時何地,始終保持足夠的警惕。

一切都很順利,正當張天以爲這趟南遷之路會像這樣一直一帆風順下去的時候,不算意外的意外終究還是來了。

“什麼人!站住!”

位於隊伍右側的谷眼神犀利地捕捉到一道逐漸靠近的模糊人影,立刻大喝出聲,張弓搭箭,瞄準草原上的不速之客。

在前面領路的虎頭等人立刻停下腳步,衆人也都停了下來,扭頭望去。

打西邊來了個兩腳獸,離得太遠,只能看出人的輪廓,面容看分不明。

張、林二人對視一眼,均看到彼此眼底的詫異。

對方隻身一人,且沒有試圖隱蔽身形,就這麼堂而皇之地靠近,莫不是腦子燒壞了嗎?

但聽見一聲呼喊遠遠傳來,即便傳到衆人耳朵裡時,聲音已經很微弱了,仍然能夠聽出對方無比激動的情緒:

“烏鴉!我是烏鴉!有鹽部落的烏鴉!”

人羣立刻騷動起來。

“我沒聽錯吧?他說的是有鹽部落嗎?”

“我聽着也像是有鹽部落,但是……怎麼可能呢?”

“烏鴉是誰?有誰聽說過嗎?”

“好像是被放逐的那個?”

梟比其他人更加敏銳,大聲說:“不管是不是有鹽部落,他說的是和我們一樣的語言!”

衆人醒悟,既然說的是同樣的語言,那多半就是在部落大會上被有鹽部落放逐的烏鴉了。

隨即驚詫不已:受到雪靈詛咒的烏鴉竟然活過了冷天?!真是不可思議!

這時候,又聽見烏鴉遠遠的一聲呼喊:“我可以過來嗎?我知道非常重要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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