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土讓烏鴉展示剝離石葉的手法,試圖以此來刺激他的學徒。
有鹽部落沒有專門從事石器開採和製作的人,而在山上部落,對黑曜石的崇拜漸漸衍生出了石匠一職。
那時的烏鴉還不瞭解山上部落的社會結構,但他觀察到一向張牙舞爪的阿貓對待赤土的態度異常謙恭有禮,心知這個老人非同一般。
因此當對方提出讓他當衆剝離石葉,烏鴉立刻意識到,這是他的機會!
……
“走快點!”
阿貓的催促聲將烏鴉的思緒拉回現實。
赤土皺眉道:“我歲數大了,老胳膊老腿,走不了太快,你們年輕人,多體諒一下。”
“不是,我不是說你……”阿貓伸手推了烏鴉一把,“我說的是他。”
“我要是走得慢,他走得再快有什麼用?你們的行進速度難道不該照顧到最慢的人?”
“這……你說的是。”
阿貓無言以對,尷尬地笑笑,不再爲難烏鴉。
赤土扭過頭,衝烏鴉眨了眨眼。
烏鴉咧着嘴笑,心底裡涌上一陣暖意,他知道,赤土是故意放緩了腳步。
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赤土是唯一一個讓烏鴉感受到溫暖的人。
但無論赤土有多看好他,他仍然是個野人,這一點並沒有變,所以老人的關照從來不會直截了當,而是以更加委婉的方式進行,比如悄悄在他的食物裡多加幾塊肉,想方設法替他減少一些工作量……
在這個過程中,烏鴉也漸漸明白了赤土的用意,老人指名要他去採石場幹活,不是看中了他的力氣,而是看中了他在石器製作上的天賦。
烏鴉的“石感”很好,他曾經的族人都這麼誇他,別人要一個冷天才能學會的東西,他可能幾天就掌握了,但受限於成長的環境,他對於石頭的認知很淺薄,會製作的也只有常用的武器和工具。
赤土經常在他幹活的時候,在一旁教導學徒,而且刻意說得很大聲。
烏鴉一邊幹活,一邊豎起耳朵聽,起初不甚了了,隨着語言水平的進步,他能聽懂的內容越來越多,從石頭的種類、各種石頭的性質,到石料的開採,再到各種石器的加工製作。
赤土講得很詳細,有時還會當着他的面親自示範。
烏鴉每天都能學到很多新知識和新技術。
夜裡替阿貓剝離石葉打磨石器的時候,烏鴉會嘗試運用這些知識和技術,幹得好了,阿貓心情愉悅,對他的態度自然隨之好轉,弄砸了,則免不了要挨一頓拳腳或棍棒。
好在他確實有些天賦,不常弄砸,所以大多數時候,他的日子比剛來那會兒要好過了許多,至少不會每天一睜眼,就有種要死在今天的不祥預感。
他仍然要乾重體力活,但他的職責不再是單純的搬運石料,偶爾也會讓他乾點技術活,就在這期間,赤土給了他第二次機會。
“這是……上等聖石?”
烏鴉驚訝地看着赤土交給他的烏黑髮亮的原石,他已經學會辨認聖石的品質,一眼就看出這塊不足巴掌大的聖石的不凡。
他雖然會幫忙製作石器,但通常是加工普通的石料,或者是品質較差、含有雜質的聖石,上等聖石非常稀少,大多用於製作祭器,意義重大,只有經驗豐富的石匠能夠勝任這類任務。
“我希望你能把它打磨成一面鏡子。”
赤土取出一面已經制作完成的聖石鏡子,示意他照這個標準打磨。
整個冷天,烏鴉都在同這塊上等聖石較勁,磨去棱角,使之像太陽一樣圓潤,磨平石面,使之像冰面一樣光滑。
而今,天氣正在回暖,山裡的積雪已經融化,他一如既往地揹負重物,在阿貓等獵人的押送下前往山上部落的營地,不同的是,此時的他懷揣着一面由他親手打磨出來的聖石鏡子。
“很好,非常好!我果然沒有看走眼!”
看到成品的赤土樂得合不攏嘴,當即表示要和他們一同下山,去部落裡走一趟。
“孩子,你真是天生的石匠!有了這面鏡子,我就可以向祭司大人彙報,請求她准許你做我的徒弟!”
赤土情緒激動。
“徒弟?”烏鴉只覺得難以置信,“可我……我是個野人。”
“野人怎麼了?火靈又不曾規定,野人不能做我赤土的徒弟!再說了,你是野人,不是惡人,咱倆相處這麼久,你本性是好是壞我還不知道?”
赤土看出烏鴉的忐忑不安,拍拍他的肩頭,寬慰他說:“放心吧,這面鏡子足以證明你的才能,祭司大人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何況還有我呢!我幹了一輩子的石匠,就算是賣我一個面子,祭司大人也不可能拒絕。”
“這樣啊……”
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但烏鴉的反應甚至不如豹皮和豹肝,他倆開心極了。
託烏鴉的福,豹皮和豹肝也受到了赤土的關照。
在他們看來,只要烏鴉哥成了赤土的徒弟,他們往後的日子自然會好過許多。就算烏鴉再怎麼嘴硬不承認,心底裡還是把他們當族人的,他倆比誰都清楚。
烏鴉卻有點歉疚。
赤土真心待他,也是真心想收他爲徒,傳授他本事,他看得出來。
但烏鴉卻沒有對他說實話。
他始終沒有放棄逃跑的念頭。
事實上,他一直在爲逃跑做準備。
自從開始替蠻子剝離石葉,他就嘗試着私藏一些石葉,這些薄如樹葉的石片鋒利無比,只要綁上木柄,就能當石刀或石矛使用。
儘管採石營地裡的獵人盯他盯得很緊,每天都會進行嚴格的搜身,但並非全無可乘之機,尤其是在採石場幹活的時候,這樣的機會更多。
他在採石場附近挖了個坑,把這些石葉埋藏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這個冷天,因爲搬運石料,他時常往返於採石營地和部落,附近的地勢地形他早已熟記於心,甚至規劃出數十條逃跑路線,只等一個合適的時機。
即便此時此刻,在前往山上部落的途中,在赤土滿心熱枕想要收他爲徒之際,他仍然在觀察四周,觀察隨行的人羣,尋找機會。
……
烏鴉娓娓道來,這一次,他不再隱瞞,把他在採石營地的經歷,他的所見所聞,他的心路歷程都講得一清二楚。
正講到關鍵處,虎爪忽然急匆匆跑過來,大聲道:“天,林!那個女人醒了!”
林鬱立刻前往查看女人的傷勢,張天看了眼烏鴉,烏鴉雖然故作淡然,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但眼底閃過的一絲關切仍然沒能逃過張天的眼睛。
“走吧,我們也去看看。”
兩人緊隨其後。
正好,張天有一些事情要問她,聽阿牛等人的供詞,這個女人顯然纔是山上部落真正想抓的人,而且特意囑咐山下人留活口,雖然還不清楚她的身份,但她知道的事情無疑比烏鴉更多也更全面。
說實話,直到現在,張天仍然信不過烏鴉,他的話只能當做參考,再結合女人的講述,可信度會高很多。
“巫師大人!你快來看看,她好像退燒了!”
豹肝的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此前他還對林鬱熬製的草藥心存疑慮,懷疑這些花花草草熬出來的水是否真的具備治病療傷的功能,現在女人已經醒轉,而且看上去氣色好了許多,毫無疑問,他的擔憂是多餘的,巫師大人的草藥實在神奇!
他很想給林鬱磕頭道謝,怎奈背部有傷,彎不下腰。
林鬱用手背碰了碰女人的額頭,仍在發燒,但比之前好很多了。
她不過是服了一劑退燒藥,竟然有立竿見影的效果,林鬱也是始料未及,心想或許是因爲原始人從未吃過草藥,體內沒有抗藥性,所以才如此管用。
烏鴉、豹肝以及阿牛等人當然不會這麼想,他們只覺得巫師大人天生不凡,具有大神通,一個個既驚又怕,看向林鬱的目光中更帶着幾分敬畏。
女人更加驚訝,她本身就懂一點療傷的手段,部落裡有人受傷,基本都是由她包紮,不過她最擅長的還是“婦科”,治病救人非她所長。
她很清楚自己的傷勢有多嚴重,她本以爲自己死定了,林鬱爲她清創去膿的時候,她的意識已經很模糊了,只能感覺到微弱的痛楚,卻沒有喊出來的力氣。
以至於醒過來後,她一度懷疑自己進入了死後的世界,甚至以爲豹肝也沒能倖免於難。
豹肝很是費了一番口舌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明白。
女人有些吃力地坐起來,腦袋仍然昏昏沉沉,不過意識已經清醒了。
巫師大人的外形與她想象中的截然不同,令她大吃一驚。
長得真高啊!
這是她看到林鬱的第一反應,緊接着掃過她白淨稚氣的臉龐和似乎尚未發育的胸脯,更加驚訝:巫師大人竟然這麼年輕!
她似是想到了什麼,忽然有些黯然神傷。
“哪裡不舒服嗎?”
察覺到女人的情緒低落,林鬱出言詢問。
豹肝自覺主動地充當翻譯。
“沒有。”女人搖搖頭,“多虧了巫師大人,我現在好很多了。只是……看到巫師大人,讓我想起了一個朋友,她和你一樣年輕,一樣溫柔,一樣受到身邊所有人的尊敬和信賴。”
女人輕輕嘆口氣,沒再說下去。
豹肝和烏鴉對視一眼,也都流露出些許傷感之色。
張天可不是來看他們當謎語人的,立即奪過話語權,把話題引向正軌:“說說你的來歷吧,山上部落爲什麼要抓你?讓我猜猜……山上部落有三個祭司,你是其中一個?”
他很自信地說出自己的猜測,除了身份尊貴的祭司,他想不到還有別的人,值得山上部落如此興師動衆,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把人抓回去。
女人愣了下,搖搖頭說:“不,我怎麼可能……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我叫阿水,懂一點療傷的手段,當然,遠遠不能和巫師大人相比,就比如我身上的傷病,我是治不好的。”
阿水很坦誠,也很謙遜。
她原本是個很驕傲的人,但在聽完豹肝的講述,得知林鬱用針線縫合了阿木腹部的傷口,那個原本必死的人現在正躺在不遠處休養,看上去也已經脫離生命危險。
那種傷都能救活,簡直不可思議!
在林鬱面前,她完全不願提及自己那點本事,實在……不值一提。
隨即又忍不住想:如果陪在紫煙身旁的是她,而不是我,或許就不會演變成如今的局面。
一念及此,她再次陷入深深的自責中。
烏鴉替她補充:“她可不是什麼普通人,她雖然沒有巫師大人這麼厲害,連死人都能救活……”
說到這,烏鴉刻意頓了頓,用看死人的目光掃過一旁的阿牛等人,毫不掩飾他的輕蔑態度。阿大頓時火冒三丈,要不是被綁了手腳,他非跳起來同這野人比劃一番不可。
烏鴉接着說:“但在山上部落,她也經常爲她的族人治病療傷,尤其擅長和懷孕、生產相關的事情……阿水,我沒說錯吧?”
阿水略顯難爲情地說:“不過是一些催情和助孕的手段罷了,巫師大人肯定比我懂得多。”
“這方面我還真不太懂,等你的傷勢痊癒了,一定要教我。”
林鬱並非完全不懂,催情和助孕的藥草她也知道一些,不過,她更好奇原始人會採取怎樣的方式。
阿水看向林鬱,正對上她溫和且真誠的目光。
原來她也有不懂的事情啊……阿水這樣想着,找回了些許自信。
張天追問:“所以山上部落抓你,是爲了得到你掌握的知識?”
“不……”
阿水有些遲疑。
豹肝急道:“事到如今,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呢?他們和我來自同一個地方,都是好人,你可以相信我,也可以相信他們!”
阿水看了眼豹肝,緊接着又看向那個髮型奇怪的青年,說:“我身上的東西都被你們收走了,這其中就有他們想要的東西,他們是爲了那樣東西抓我。”
“是這個吧。”
張天攤開手,掌心裡躺着一枚精緻的黑曜石飾品,僅三根手指大小,比手指略薄,其上刻有一個栩栩如生的火焰圖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