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如此,巫婆堇終究不如草原上的偉大先知那般慷慨,天空氏族的衆人沒能享受到包吃包住的待遇。
好在夏季的森林裡不缺食物,他們可以自食其力。
住的話,河畔部落的空巢數量有限,主人信不過客人,不願意把自家的住宅讓出來給客人住,客人也信不過主人,不願住得太過分散。
最終巫婆將客人們安排在河流下游,劃分出一片林區供他們使用。
和草原人不同,河畔人的營地沒有固定的邊界,甚至沒有固定的營地,人口的增長、資源的減少、環境的變化……都會對他們的生活造成巨大的影響。
據黃鱔所說,他們的祖先曾經住在河流的下游,後來,他們的家園被一場洪水吞噬了,便遷徙到了這裡。
而現在,他們正面臨另一個考驗:人口的快速增長。
人口快速增長不是最近纔有的事,一個族羣的人口上限與他們所擁有的生產力息息相關,在很久很久以前,當某個聰明的河畔人發明了漁網這種工具時,河畔部落的人口上限便被打破了。
事情往往就是這麼簡單,一顆聰明的大腦,一種新工具的發明,便足以推動整個族羣向前邁進一大步。
在漁網出現之前,河畔人的捕魚方式還處於原始階段,可以用“擊、突、搔、挾”來概括。
“擊”,指用木棒、石塊等工具將淺水區的魚擊傷或擊斃;“突”,是用尖銳樹杈製成的魚叉和石制長矛刺殺魚;至於“搔”和“挾”,則多用於捕捉棲息於泥沙之中的貝類和螺類。
如果將這些原始的捕魚方式的效率視作1,那麼漁網的效率說是100也毫不爲過。
河畔部落至今仍然流傳着第一個撒網捕魚的祖先的故事,而如今,漁網幾經改良和推廣,早已成爲每一個漁夫必備之物,游泳、划船、編織漁網……更是每一個河畔人的必修課。
黃鱔攥着手繩,擰轉腰腹,以極其嫺熟的技巧將一張用亞麻或苧麻編織的漁網拋出,漁網張開呈圓形,用河卵石打製而成的網墜拽着漁網向下沉去。
劃分給他們的林區距離黃鱔的巢穴很近,這個年輕人很會來事,除了紅鳶等人,只有他是自願來幫忙的,幫客人們搭起臨時的營地。
儘管語言不通,他仍然憑藉着活靈活現的肢體語言和堪稱社交恐怖分子的個性,很快便和客人們打成一片。
數分鐘後,估摸着漁網已經沉入河底,黃鱔拽動手繩,拉起網兜,漁網的開口向內收攏,將罩在其中的魚兒一網打盡。
見黃鱔扔了一張滿是窟窿眼的編織物入河,過不多時便打撈起一兩條魚來,天空氏族的一衆旱鴨子無不目瞪口呆。
這未免也太過容易了!
黃鱔將落網的魚兒扔進魚簍裡,整個過程輕鬆寫意。
魚簍倒是和我們的差不多……梟心裡想着。
張、林二人更關注漁網本身。
漁網的編織工藝十分出色,網眼大小均勻,直徑基本都在六七公分左右,半斤以上的魚進了網很難逃掉,末端掛有形態各異的石制網墜。
林鬱蹲下來觀察這些石網墜。
石網墜在現代考古中不是多稀奇的玩意兒,光是沿海地區的沙丘遺址就挖出來一千多件,不過,紙上談兵和實地考察的感覺完全不同,即便是司空見慣的東西,落到原始先民的手裡,彷彿也散發着別樣的魔力。
和她認知中的一樣,這些石網墜多是通過可繫繩的缺口、凹槽或穿孔進行使用,數量最多的是束腰型石網墜,這種網墜製作簡單,用岸邊的河卵石,在一側或兩側的腰部敲出凹口,不需要多精美,能夠繫繩就行。
見天空巫女和巫醫對自己的漁具感興趣,黃鱔很高興,眉飛色舞地講述漁網的製作過程:“別看用漁網捕魚容易,製作起來可不容易!我一整個冷天都在打製這些石網墜,編織這張漁網耗費的時間還要更長……”
張天靜靜地聽着,不發一言。
漁網的編織方法他是知道的,剛穿越來的時候,他沒有選擇製作漁網而製作釣竿的主要原因,就是因爲這玩意兒製作起來太耗時了,無法解決燃眉之急。
另一方面,當時還是冷天,苧麻、亞麻等適合製作漁網的優質麻纖維只在春夏兩季生長,樹皮纖維太粗太硬,並不適用。
河畔部落久居河邊,靠水吃飯,坐擁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和充足的資源,發展出進階的漁獵技術是遲早的事。
在張天眼裡,他們的漁網還有不少可以改良的地方,對麻纖維原料的處理過於粗糙了些,漁網還不夠細軟,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漁網的大小和切水速度,進而影響到捕魚的效率。
但在虎頭等一衆獵人的眼裡,這玩意兒可太牛逼了!讓他們大開眼界!
他們自然而然地把漁網和同爲捕魚工具的釣竿放在一塊兒對比,得出一致的結論:漁網比釣竿好使!
這讓以梟爲首的一衆釣魚佬大感不快。
梟必須站出來辯解兩句:“你們不覺得這很無趣嗎?我寧願站在河邊釣一天魚,那讓我感到快樂。”
他的辯解顯得無力又蒼白。
梟也不得不承認,撒網捕魚雖無趣但有用,而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有用就夠了,至於樂趣,那是飽暖之後纔會考慮的事。
黃鱔熱情洋溢地介紹完他心愛的漁具,隨後嘆了口氣,不無感慨地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們的祖先剛發明出漁網的時候,一網下去,少說也有十幾條魚。現在嘛……撒好幾次網也不一定撈得上來一條。”
他整理好漁網,輕輕踢了腳一旁的魚簍。
“河裡的魚就這麼多,捕魚的人卻越來越多了,每個人能捕到的魚自然越來越少。我看哪,要不了多久,又要遷走一部分人……”
張天明白他的意思。
漁網問世之初,對付這條河裡未經毒打的蠢笨生物,必然是無往不利,他可以腦補出那如同天上掉餡餅般的豐收場面。
充足的食物帶來人口的爆發,隨着捕魚的人變多,再加上魚也漸漸學機靈了,終於在某一個時間點,每天的魚獲無法滿足如此龐大的需求。於是其中一些人選擇離開,去其他水域生活。
河畔部落原先只有母親河部族,姐姐河部族和妹妹河部族都是在這期間遷出去的人。
然而,姐姐河部族和妹妹河部族也已經人滿爲患,附近已沒有其他的水域,之後再遷徙,又該遷往哪裡呢?
身爲一名經驗豐富的漁夫,黃鱔切實感受到了魚獲正在逐年下降。
原始人不懂得計劃生育,也缺乏有效的避孕手段,相反,巫婆始終鼓勵大家生育,將多子多女的母親視作英雄,這導致部落裡的人口仍在快速增長。
想到這,他不禁心生憂慮。
“巫婆讓我們在編織漁網時儘量縮小網眼,這樣一來,一些小魚也無法從網眼中逃掉,可以增加收穫。但我不認爲這是個好主意。”
“確實不是個好主意。”張天說,“這隻會讓你們捕到的魚越來越小,越來越少,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黃鱔面露些許驚訝之色,心想天空巫女從未捕過魚,怎麼能夠做出這樣的判斷呢?
隨即想到他能夠得到天空的指引,這一定是天空告訴他的,便釋然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黃鱔說,“巫師也認爲這個做法不妥,他讓獵人們擴大狩獵的範圍,增加食物的來源,補充魚獲的不足。但最近森林裡的野獸異常兇猛,死了好些獵人,狩獵也變得越來越危險和困難。”
那個尚未露面的祈雨巫師還算靠譜,至少懂得開源……張天心裡想着。
不過,就算森林裡的野獸不發狂,這個方法仍然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黃鱔和河畔部落的衆人都搞錯了問題的本質,不是魚獲減少,而是他們再一次到達人口上限了,甚至有所超出。
只有兩種方法能夠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
要麼從現在開始控制人口,遷走一部分人其實是不錯的主意。
要麼像之前發明漁網那樣再進行一次技術的革新,不過這一次,再優越的工具都不頂用了,想要繼續發展,唯有從資源的掠奪者轉變爲生產者。
人間正道是種田。
黃鱔很善意地提醒:“你們狩獵的時候最好也小心一些,聽獵人和巖堡人說,森林裡突然冒出一羣極端狡猾的狼,專挑落單的人下手。”
張天挑了挑眉:“所以襲擊巖堡人的野獸是狼羣?”
“不,狼羣只是其中之一,最可怕的是象羣,還有一種黑白色的熊,也非常強悍。聽說這種熊大多生活在靠近巖堡部落的竹林裡,巖堡人稱之爲黑白熊,我是沒見過……”
“黑白熊……”
聽了張天的翻譯,林鬱也是眼睛一亮。
張天追問:“黑白熊是不是臉是白的,耳朵和眼睛周圍是黑色的?”
“我不知道……”黃鱔說,“要問巖堡人,只有他們見過這種熊。伱們以前見過黑白熊?在遙遠的北方也有這種熊嗎?”
這是合理的推測,若不是親眼見過黑白熊,如何能夠形容得這麼具體呢?
“嗯……遙遠的北方沒有,我曾在夢裡見過這種熊,我想,這一定是天空的指引,天空在很久以前就預知到了會有這麼一天的到來。”
張天本來想順着對方的話點頭稱是,話到嘴邊改了主意,決定趁機忽悠一波。
他正色說:“天空的指引通常會以夢境的方式呈現,只要仰望天空,每個人都有機會得到天空的指引。”
“我以前也爲天空着迷,尤其是夜晚的天空,實在太美了。不過那是小時候的事情了。”
黃鱔忽然想起一些事,忙問:“說起來,我小時候經常做夢,是不是那時候,其實我已經得到了天空的指引?”
張天露出讚許的笑容,他就喜歡這種懂得自我腦補的“小機靈鬼”。
“很有可能。如果你經常在夜晚仰望天空,那麼你得到的可能是祖先的指引。”
“祖先的指引?”
“夜空之所以美好,是因爲閃爍的星星。知道天空中爲什麼有無數顆星星嗎?”
黃鱔一臉茫然地搖頭。
張天用很嚴肅的口吻說:“因爲那是由我們的祖先變化而成的。每一個離開我們的族人,都會變成天上的星星,永遠地注視着我們,並在危險即將來臨的時候,給予我們指引。如果你得到了指引,就說明……”
天空巫女沒有說完,但心思敏銳的黃鱔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發出“啊”的一聲驚呼。
儘管是頭一回聽聞這個說法,他幾乎不假思索地相信了。
因爲很明顯的,天空巫女口中的危險已經浮出水面!無論是魚獲的減少,還是森林裡的野獸發狂,都是危險即將來臨的徵兆!
想到自己或許錯過了來自祖先的重要的指引,黃鱔不禁捶胸頓足,懊惱不已。
張天立刻說:“好在,現在還不算晚。天空就在那裡,一直都在,陰雲可以阻擋我們的視線,但無法遏止我們仰望天空的衝動。現在的你,還有這樣的衝動嗎?還能夠像小時候那樣,心無雜念、滿懷真誠地仰望天空嗎?”
黃鱔肅起神色,用力點了點頭。
“很好。”
張天褒獎一句,緊接着話鋒一轉道:“不過,不是所有人都能夠得到天空的指引。爲了確保有人得到指引,最好讓更多的人仰望天空。”
“我明白了!”黃鱔語氣急切,“我這就去告訴我的族人!”
話音剛落,他便忙不迭朝營地跑去。
張天望着黃鱔急匆匆離開的背影,他知道黃鱔這朵史前交際花和河畔部落的大多數人都熟識,他的一句話,勝過自己千言萬語,由他出馬勸說,再合適不過了。
想起松鴉那個憨批,說破了嘴皮也沒能讓他明白看不見天空和仰望天空並不衝突,果然還是機靈的傢伙好忽悠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