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強說道:“不會吧!我今年十八。”
梅小民笑道:“那你剛好比我大一歲,該我叫你林兄纔對。”
林志強不由輕輕一嘆道:“想來,我真慚愧得很,癡長無用。”
梅小民自然明白對方的言外之意、是認爲自己年紀徒然比人家大,而武功與人家比起來,卻有天壤之別,因而立即以安慰的語氣說道:“林兄別想得太多,一個人的際遇,是沒法預測的,以林兄的資質稟賦之佳和現有的根基,只要能有明師指點,將來成就,必然遠勝小弟多多。”
林志強淒涼地笑道:“多謝梅兄謬獎……”
梅小民截口笑道:“怎麼又是‘梅兄’的?”
林志強正容接道:“這是出於我內心最真誠的敬意……”
梅小民再度截口笑道:“不!我堅決反對!”
林志強只好苦笑道:“那我只好託大,稱你梅老弟了。”
梅小民含笑接道:“這才乖!”
林志強不禁笑道:“你,這像是一個做弟弟的口吻嗎!”
接着,又目光深注地接問道:“梅兄弟,你臉上戴有人皮面具?”
梅小民點點頭道:“是的,而且,我恩師也戴有人皮面具。”
林志強不禁脫口問道:“爲什麼?”
梅小民輕輕一說道:“這就是江湖生涯,林兄也算半個老江湖了,似乎不該有此一問。”
林志強訕然一笑道:“那麼,能否讓我一瞻老弟的廬山真面目?”
梅小民笑了笑道:“自然可以,但不是目前:”
不等對方開口,立即岔開話題道:“林兄此行,目的地是何處?”
提起此行目的,林志強不禁前塵舊夢,齊涌心頭,深深一嘆道:“此行談不上目的,不過是奉家叔之命,往川境拜訪一位父執輩罷了。”
當然,在他的前塵舊夢中,也免不了了有周幼梅和柳如眉的影子。
這兩位絕代紅妝,一個是他的未婚妻,一個是敵意多於善意的柳伯倫的女兒,兩人身份雖然不同,但助他逃脫上官玄的魔掌,卻各有其不可埋沒的功勞。
尤其是周幼梅,儘管他那位準岳父週一民,因他的家道中落而存心悔婚,也儘管在他與幼梅之間,僅僅是逃亡途中,在監利城外匆匆一晤,交談未及數語,更談不上兒女私情,但周幼梅那脈脈含情的目光和那嬌甜無比的語聲,卻時常縈迴在他的腦際。
這時,梅小民正在俯首沉思着。
林志強不自禁地,伸手摸摸懷中那由周幼梅所贈送的半塊玉佩,扭頭接着問道:“梅兄弟,你兩天之前,見到那位周幼梅姑娘時,她是否對你說過,要到什麼地方去?”
梅小民俯首沉思如故地道:“周幼梅?我可不認識這麼一位姑娘呀!”
林志強苦笑道:“周幼梅姑娘,就是週一民大俠的女兒啊!”
哦!梅小民不禁啞然失笑道:“原來那位周姑娘,芳名幼梅。”
接着,又注目問道:“林兄,你認識那位周幼梅姑娘?”
林志強輕輕一嘆道:“認識還談不上,但嚴格說來,淵源卻甚深。”
梅小民笑道:“這話可使我更糊塗啦!”
林志強正容接道:“她,應該算是我的未婚妻。”
梅小民苦笑說道:“林兄怎麼盡說些使人費解的話,未婚妻就是未婚妻,哪有什麼‘應該’‘算是’等的說法?”
林志強也苦笑道:“梅兄弟有所不知……”
“我正聽着。”
“周幼梅姑娘,本來是我的未婚妻。”
“這一句,我聽懂了。”梅小民含笑接道:“不過,那‘應該算是’四字,還未有加以說明。”
林志強苦笑如故地接道:“不瞞梅老弟說,周幼梅姑娘雖然本來是我的未婚妻,但因寒家已只剩下我孑然一身,和一位生死不明的二叔,週一民大俠已萌悔婚之意……他雖然尚未正式表示悔婚,卻已絕口不談往事……”
梅小民“哦”了一聲笑道:“怪不得周姑娘曾說出‘以有這樣一位父親爲傲,同時也以有這樣的一位父親爲恥’的話,原來關鍵就在這裡。”
林志強接問道:“周姑娘沒向梅兄弟說明原因?”
“沒有。”梅小民輕輕一嘆道:“真想不到,‘雲夢釣叟’週一民,俠名滿江湖,卻也有此種世俗的勢利眼光。”
林志強苦笑着接道:“說來,也怪不得他,誰願意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沒落的世家子弟哩!何況,我又是如此沒出息。”
梅小民笑道:“林兄也不必如此自暴自棄,一個人的際遇,是難以預料的,一旦林兄時來運轉,說不定那位本已有悔婚之意的周大俠,反而會來懇求你哩!”
林志強笑了笑道:“梅兄弟真會說笑話……”
小民正容截口道:“林兄,俗語說得好: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林兄是武林世家子弟,虎父虎子,誰能斷定你將來不能揚眉吐氣,重振林家堡昔日雄風哩!”
林志強一挑劍眉,也正容說道:“多謝梅兄弟的開導和鼓勵!如果天佑林家,林志強真有那麼一天,則重建林家堡的喜筵中,梅兄弟當爲首席貴賓。”
梅小民聽得星目異彩連閃,呵呵大笑道:“看來,我這‘首席貴賓’是當定了!”
這時,旭日初昇,豔陽普照,兩人不知不覺間,已走出城郊十里之外了。
林志強扭頭一笑問道:“梅兄弟,咱們還要走多遠?”
“快了”梅小民遙指裡許外一座竹林道:“那座竹林便是。”
林志強朝那座竹林投過深深的一瞥,忽然又發出一聲深長的嘆息。
梅小民神色一整道:“林兄,我能體會出你心頭感觸,因而有幾句膚淺的話,有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之感,但願林兄莫以交淺言深而見怪。”
林志強愣了愣,才正容接道:“梅兄弟有話,請儘管說。”
梅小民笑道:“那我就‘直言相談’了。”
一頓話鋒,才聲容俱莊地接道:“林兄,我看你不時長吁短嘆,是否因自己遭逢不幸,纔有此種情形?”
林志強微微點着道:“可以這麼說。”
梅小民接道:“林兄,人生旅途坷坎,能在茫茫人海中,一帆風順,平步青雲的幸運兒,固然不少,但大多數人都是經過無數挫折,備嘗艱辛,才獲得功成名就的光榮成果,林兄認爲我這話對不對?”
林志強連連點首道:“對!對!對極了!”
梅小民接道:“同時,我也認爲,惟有從艱苦奮鬥中所獲得的光榮成果,才彌足珍貴。”
林志強點了點頭,沒接腔。
這時,正好一片浮雲掠過初升的旭日,使大地暫成一片昏暗。
梅小民一指那被浮雲所掩蔽的紅日,意味深長地接道:“林兄,浮雲雖能掩蔽太陽的光彩,但那是極短暫的,你我年紀都輕,恰如這初升的旭日,希望你千萬別爲了一時的不幸遭遇,而消沉自己的凌雲壯志!”
林志強不由悚然動容地住步扭身,抱拳長揖說道:“梅兄弟金玉良言,愚兄當永銘心底,將來如有寸進,皆梅兄弟所賜也!”
梅小民避不受禮,一面呵呵大笑道:“林兄這沖天酸氣,我可受不了啦!”
林志強訕然一笑,兩人繼續前行間,梅小民忽然岔開話題笑問道:“林兄,你那位未婚妻,對你的態度如何?”
林志強沉思着接道:“我們之間,不過僅是匆匆一晤,還談不上深刻的認識,所以,她對我的態度如何,無從知道。”
梅小民笑了笑道:“年輕男女,都是很敏感的,儘管你們不過是於逃亡途中匆匆一晤……”
林志強截口一“咦”道:“梅兄弟怎會知道我是在逃亡途中,與她匆匆一晤的?”
梅小民漫應道:“是周姑娘告訴我的。”
“她同你說過很多話?”
“沒有,也僅僅是這些而已。”
林志強微一沉思着道:“梅兄弟說得不錯,年輕男女,都是敏感的,如非我當時判斷有誤,她對我的態度,是頗爲友善的。”
梅小民笑問道:“僅僅是友善而已,沒有牽涉兒女私情?”
林志強苦笑說道:“這個,我可不敢胡說,但這次逃亡途中,她委實幫了我很大很大的忙。”
梅小民接口言道:“如此說來,周姑娘對你很不錯嘛!”
林志強點着接道:“可以這麼說。”
“那麼,”梅小民接問道:“你是否因周大俠的過於勢利,因而對周姑娘也連帶有了成見呢?”
林志強神色一整道:“梅兄弟,這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不能相提並論的。”
梅小民含笑注目問道:“那麼,林兄是非常感激那位周姑娘的了?”
“不錯。”
“也很想念她?”
林志強苦笑道:“想念她有什麼用呢?”
“是的。”梅小民正容接道:“既然她的父親不同意,也就算了,天下美女多的是,只要林兄能重振林家堡昔日雄威,到時候,還怕娶不到如花似玉的老婆。”
林志強也正容說道:“話不是這麼說,梅兄弟,如果皇天暗中保佑,真有那麼一天,我林志強也決不辜負她於患難中大力鼎助的恩情,除非她本人不願意。”
梅小民星目中異彩一閃道:“這算是感恩?還是酬情?”
林志強笑了笑道:“可以說兩者都是。”
梅小民笑了笑道:“據我所知,‘赤城山莊’那位柳如眉姑娘,對你也是一往情深……”
林志強劍眉一蹙地,截口接道:“梅兄弟,請別談這些,好嗎?”
梅小民笑道:“提起愛情煩惱多,是也不是?”
林志強苦笑道:“梅兄弟,請替我想想,目前,哪還有心情去談情說愛。”
“話是不錯。”梅小民笑道:“但那位柳姑娘,對你一往情深和幫過你的忙,也都是事實,何況,那位柳姑娘,長得又那麼美。”
林志強蹙眉苦笑說道:“梅兄弟既然如此欣賞那位柳姑娘,就該快馬加鞭。
窮追到底纔是。”
梅小民看他一眼,揚眉笑道:“你不吃醋?”
林志強皺眉說道:“笑話!”
“那我先謝了!”梅小民也蹙了蹙眉峰說道:“怕只怕,那位柳姑娘,對林兄你情有獨鍾,並將我當成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那就慘了。”
林志強笑道:“不會的,我與柳姑娘之間,並未建立感情,梅兄弟你武功強過我多多,人又長得比我英俊……”
“夠啦!”梅小民笑道:“林兄,我生平最怕戴高帽了。”
林志強正容接道:“我的話,可是言出由衷。”
梅小民笑了笑,又注目問道:“林兄,你再說句‘言出由衷’的話,周姑娘與柳姑娘之間,你認爲哪一個美?”
林志強不加思考地答道:“春蘭秋菊,各擅勝場……”
說到這裡,兩人已進入竹林之中,一陣清晰的木魚聲,適時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林志強訝然轉過話鋒道:“梅兄弟,這兒並無庵廟,又怎會有木魚聲?”
不錯,這一片竹林,雖然佔地數畝,卻能一目瞭然,其中除了有一幢木造平房之外,可並無尼庵或廟宇。
但梅小民卻笑了笑道:“那是我師父在做晨課。”
林志強截口接道:“原來令師是佛門中人。”
梅小民道:“他老人家可並未剃度,只是帶髮修行而已。”
這時,兩人距離那幢平房,已不過丈許距離,林志強方自“哦”了一聲,梅小民卻停步回身,制止林志強前行,並歉笑道:“林兄,很抱歉,你得在這兒等一下,容我先向家師稟告一聲。”
林志強正容說道:“那是應有的禮數,梅兄弟只管請便。”
梅小民再度報以歉意的一笑之後,轉身向木屋走去,林志強趁機打量四周的環境。
木屋外表雖然很古老,但周圍卻打掃得很乾淨,兼以四周都是茂密的竹林,顯得非常清幽。
就當他呆立門外,遊目四顧間,木屋中傳來梅小民的語聲道:“師父,我回來了……”
木魚聲隨之中止,傳來一個嬌甜女人語聲道:“你……”
但那嬌甜語音的人,只說出個“你”字,就沒下文,這情形,顯然是梅小民以真氣傳音,在向乃師說些什麼。
半晌,那女人的語聲才接道:“小民,你簡直是胡鬧!”
梅小民的語聲,近乎撒嬌地道:“師父,他們太欺負人啦……”
林志強不由心頭納罕着:“他的師父,竟然是女人……”
只聽那嬌甜語聲,顯然含有叱責的意味道:“我平常怎麼吩咐你的!”
梅小民的語聲道:“師父,我並沒出手傷人,也沒泄露本門武功。”
那嬌甜語聲道:“話是不錯,但你表現的那幾手,絕對瞞不過內行人。”
梅小民的語聲道:“不會那麼巧吧!偏偏就有那些人也在那兒?而且,來此途中,我也注意過,並沒察覺有人跟蹤。”
“但願如此。”那嬌甜語聲的人似乎是苦笑着接道:“如果那些人真的來了,憑你這點道行,又怎能察覺得出?”
梅小民忽然“哦”了-聲道:“師父,,江湖三大中人,都說這位林少俠,與‘翡翠船’有關。”
那嬌甜語聲的人似乎一驚道:“真的?”
梅小民的語聲道:“真假我是不知道,他們這麼說嘛!”
那嬌甜語聲的人,顯然是沉思少頃之後,才幽幽地一嘆說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事到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微頓話鋒,才沉聲接道:“好!你去請那位林少俠進來。”
“是。”
隨着這一聲“是”,梅小民已出現門口,含笑向林志強招招手道:“林兄,家師有請。”
林志強整了整衣衫,緩步進入正廳,觸目所及,只見這木屋的正廳雖小,卻是-個清靜雅淡,莊嚴肅穆的佛堂。
神龕前的蒲團上,一位青衣美婦,正盤坐着,臉色凝重地向他注視着。
這位青衣美婦,看面容,約在四旬上下,但由她那大半業已花白的頭髮判斷,則至少該是五旬以上的了。
而且,她的面貌雖美,卻不帶絲血色,顯然。她是戴有製作精巧的人皮面具……
這些,不過是林志強人門時目光一瞥之間的印象。
他進人大門之後,立即向着青衣美婦深深一躬,並正容說道:“小可林志強,參見前輩。”
青衣美婦微微點首,目光深注地問道:“你,就是已故林家堡堡主林大年林大俠的令郎?”
林志強垂手正容答道:“是的。”
青衣美婦接問道:“人家都說你跟‘翡翠船’有關,這消息是否真實?”
林志強心頭暗忖着道:“此人語氣,神情之冷漠,似乎比那‘寶相夫人’冷無雙猶有過之……”
但他口中卻苦笑道:“不瞞前輩說,小可對‘翡翠船’這三個字,還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青衣美婦一蹙黛眉,目光移注梅小民問道:“小……小民,你這是搞什麼名堂?”
梅小民笑道:“師父,您也該叫他坐下來,纔好說話呀。”
青衣美婦佯嗔地叱道:“你算是教訓師父!”
梅小民一伸舌頭道:“小民怎敢……”
青衣美婦截口接道:“那你自己不會搬張椅子過來,難道還要爲師我親自動手不成?”
梅小民又向乃師伸了一下舌頭之後,才搬過一張椅子,放在林志強身邊說道:“林兄請坐。”
林志強道謝就座之後,梅小民才向乃師說明,林志強本人委實是不知道有關“翡翠船”的一切,並順便將此行入川的經過,也簡略地說了一遍。
青衣美婦聽完之後,才目注林志強問道:“令叔要你往四川投靠的,是什麼人?”
林志強黯然苦笑道:“不瞞前輩說,小可自己也不知道……”
青衣美婦忍不住笑道:“真是一個渾小子!你連對方是什麼人都不知道,又如何一個投奔法?”
林志強正容答道:“前輩,小可雖然不知道要投奔的那人是誰,但家叔卻另有指示,也給有信物。”
青衣美婦接問道:“是怎樣的指示?那信物又是什麼?”
林志強道:“他老人家要我去巫山縣城,去找一家當鋪的朝奉,交出信物,並說明暗語之後,即可見到那人。”
“能否再說詳細一點?”
“這個……”
青衣美婦臉色一沉道:“是不相信我?”
她的面容本來就是冷漠得很,這一沉下來,更有如罩上一層嚴霜,使得林志強更加木訥地答不上話了。
他怔了半晌之後,才訥訥地道:“前輩請原諒,不是小可不相信您,只因家叔曾嚴格交待過,在見到那位朝奉之前,任何人面前,都不許泄漏。”
青衣美婦面色略霽地道:“好,我不勉強你,但那信物,是否可以給我瞧瞧?”
“可以。”林志強點着點,探懷取出那半枚古錢,雙手遞與青衣美婦說道:
“前輩請過目。”
青衣美婦接過那半枚佔錢,仔細端詳之下,只見她黛眉連動,美目中異彩連閃,口中喃喃自語道:“是他,果然是他……”
林志強不由心中一喜道:“前輩認識這半枚錢幣的主人?”
青衣美婦雙手摩挲着那半枚古錢,目光呆滯地幽幽一嘆道:“豈只是認識而已。”
接着,目光向林志強周身一掃道:“你所受外傷還沒好?”
林志強點點頭道:“是的,因不曾好好休養,所以好得比較慢。”
青衣美婦目光移注梅小民說道:“小民,將我的金創藥,替你的‘林兄’包紮好,今天好好休息,明晨就可痊癒。”
梅小民不禁星目一亮地笑道:“師父,您萬金難買的靈藥,居然肯用在林少俠這種皮肉之傷亡,您不心疼?”
青衣美婦美日一瞪道:“少油嘴滑舌!”
她的語氣,雖然有叱責的意味,但卻難掩她那浮現於眉宇之間的愉悅之情。
由此,也足見她雖然神情冷漠,但對這位“油嘴滑舌”
的愛徒,平常必然是非常溺愛的。
林志強聞言之下,連忙正容接道:“前輩盛情,小可衷心銘感,小可這點傷,休養個三五天也就好了,請不必糟蹋那名貴的靈藥。”
青衣美婦接道:“我並不僅僅是爲了你,明白嗎?”
林志強不由一愣道:“難道前輩還另有用意?”
青衣美婦點首接道:“不錯!記好,上藥以後,一直到明晨除藥之前,不許再說話,一切明天再談。”
一頓話鋒,目光移注梅小民,揮手接道:“好了,你們都下去。”
梅小民由乃師手中,取回那半枚古錢,遞還林志強,笑了笑道:“林兄,清隨我來。”
林志強隨着梅小民進入右廂一間客房之後,低聲說道:“林兄,家師是生成這麼一副冷漠面孔,怠慢之處,你可莫怪。”
林志強笑道:“你想我會嗎?”
“那就好了。”梅小民含笑接道:“其實,她老人家面冷心熱,心地最是仁慈不過。”
林志強笑了笑道:“這點,我還能看得出來……”
佛堂中,傳來那青衣美婦的冷漠語聲說道:“小民,少說廢話,我出去走走,午後纔回來。”
梅小民恭應道:“徒兒知道了。”接着,向林志強笑道:“林兄,你先坐一會兒,我去弄點吃的來,咱們填飽肚皮之後,即行替你換藥……”
吃過早點之後,梅小民立即開始替林志強洗淨傷口,着手上藥。
這當口,林志強嘴脣翕張,欲言又止。
梅小民眉峰一蹙,道:“林兄,你好像有什麼活要說?”
“是的,”林志強笑了笑道:“如果我問得太冒昧時,你可莫見怪。”
梅小民怔了怔道:“好,你問吧!”
林志強神色一整道:“梅兄弟,令師不會武功的話,恐怕不太確實吧?”
梅小民訝問道:“何以見得?”
林志強道:“方纔,她老人家察看我這半枚佔錢時,雙目中曾出現異樣的光彩,那決不是一個不會武功的人所會有的現象。”
梅小民點點頭道:“不錯,我也有點奇怪。”
林志強接道:“由她老人家方纔雙目中所顯示的神光,不但證明她老人家非但會武功,而且武功必然非常高明。”
梅小民蹙眉接道:“可是,她老人家確曾如此說過,而且,像方纔那種情形,以往,我也不曾發現過。”
林志強接問道:“梅兄弟隨令師已有多久了?”
梅小民微一沉思道:“已有十年了。”
接着,又忽有所憶地“哦”了一聲道:“對了,我記得很清楚,十年以前,她老人家就是這模樣,事隔十年,她老人家的外表,並未顯出半點蒼老,這情形,委實有點稀奇。”
林志強道:“十年來,你們都相聚在一起?”
梅小民說道:“不!我們相處的時間,從未超過三個月以上,平常,不是我來看她老人家,就是她老人家來看我。”
林志強注目問道:“梅兄弟府上是……”
梅小民微微一怔道:“寒家離這兒不算近,計一百二十里。”
他答話時的神情,頗爲不自然,但林志強心有所思,並未注意到,只是“哦”
了-聲道:“這就不會錯了,梅兄弟試想,一個不會武功的人,跑上一百多里路去看你,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呀!”
梅小民笑了笑道:“話是不錯,當時我也問過,但她老人家說是坐轎子去的,那時候,我年紀還小,未加深思,但最近這三年來,卻總是我跑來看她老人家。”
林志強注目接問道:“她老人家,沒說過自己的來歷?”
梅小民道:“說過,但那僅僅是含含糊糊的,語焉不詳,也不許我追問。”
林志強接問道:“她是怎麼說的?”
梅小民沉思着接道:“她老人家說,她的武功,系出於一個武功很奇特的組織,但因某種原因,被追回武功,並被迫出走,所以,她老人家雖然懂得很神奇的武功,自己卻不能使用。”
林志強接問道:“那她老人家隱居在這兒,又是爲了什麼?”
梅小民道:“那是爲了暗中查訪一個人。”
話鋒微微一頓,苦笑道:“她老人家,不許我多問,所以我所知道的,也僅僅是這些而已。”
說到這裡,已將林志強身上所有的外傷,上好藥,幷包紮好了,接着,他正容說道:“林兄,現在不許再說話,你躺下去,我要點你的‘黑甜穴’。”
林志強笑着向牀上一仰,但覺得自己的“黑甜穴”一麻,便告沉沉睡去。
約莫是未申之交,那青衣美婦纔回到這木屋中。
她一進門,就臉色肅穆地,向聞聲迎出的梅小民間道:“那位林公子呢?”
梅小民笑了笑,道:“他正在‘周公’府上做客哩!”
“你點了他的睡穴?”
“是的。”
青衣美婦肅容如故地接道:“小……小民,你跟我來。”
說着,反身出室,向竹林中走去。
梅小民雖然心中有點納悶,卻只好默然相隨。
一直到一處視界較爲開闊之處,青衣美婦才就地坐下來,並擺擺手道:“你也坐下。”
梅小民遵命坐下之後,才惴惴不安地問道:“師父出了什麼事嗎?”
青衣美婦正容說道:“不錯,今宵,可能有強敵進犯。”
梅小民一挑劍眉道:“是否那江湖三大中人?”
青衣美婦傲然一笑道:“江湖三大,算什麼東西,也配稱爲強敵。”
梅小民一怔道:“那麼,那是些什麼人呢?”
青衣美婦美目中神光一閃道:“梅兒,事到如今,我不能不將我的真實來歷告訴你了。”
梅小民目睹乃師雙目中的懾人神光,不禁心頭一喜,脫口問道:“師父,您的武功,並沒失去?”
“是的。”
“那您爲什麼一直要瞞着我呢?”
青衣美婦輕輕一嘆道:“梅兒,你聽完我的來歷之後,就不會有此一問了。”
梅小民笑了笑道:“師父,您又忘記了,該叫我民兒呀!”
青衣美婦不禁綻顏一笑道:“在這兒,有甚要緊,只要在你那個渾小子未婚夫面前,不泄底就行啦!”
聽這語氣,原來這位梅小民,就是易裝改扮的周幼梅哩!怪不得他對林志強如此關心,也怪不得他在柳伯倫住宅中時,有那麼些奇特的行爲,以及來此途中,向林志強說那麼些特異的話。
周幼梅不由“俊”臉一紅道:“師父,您取笑人家,我不來了……”
青衣美婦截口笑道:“師父取笑人家,與你何干呀!”接着,又莞爾一笑道:“十七八歲的大姑娘了,一身男裝,卻偏要在師父面前撒嬌,羞也不羞!”
周幼梅低垂至首,語聲低得像蚊蚋似地道:“師父,我要聽正經的。”
青衣美婦笑了笑道:“好,你擡起頭來。好好聽着。”微頓話鋒,才一整神色接道:“梅兒,今天你對於好些事情,都處置不當,知不知道?”
周幼梅歉然一笑道:“是否囚徒兒不小心,將強敵引來,增加您的麻煩?”
青衣美婦道:“強敵遲早都要來的,這個,我不怪你。”
周幼梅一蹙眉峰,道:“此外,我就想不起什麼來了。”
“好,我告訴你!”青衣美婦正容接道:“第一,你不該暗中以言語激使令尊,重行卷入扛湖漩渦,試想,萬一出了什麼差錯,不單你自己抱恨終身,連我這作師父的,也問心難安的!”
周幼梅不由悚然一驚地道:“師父,我知錯了。”
青衣美婦正容接道:“知錯就行。記好,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令尊對林公子的態度,固然令人非議,但那是爲了你好,別人可以不恥他的行爲,但你這做女兒的,卻不能出以此種態度,而只能暗地婉言規勸。”
周幼梅目含痛淚,微微點首道:“師父,我……我該怎麼辦?”
青衣美婦沉聲說道:“梅兒冷靜一點,聽我說正經事,說完之後,我們還有很多的緊要事,要分頭去辦。”
周幼梅正容點首道:“師父請吩咐。”
青衣美婦笑了笑說道:“你聽說過‘翡翠船’,卻不知‘翡翠船’究竟是什麼玩藝兒,是嗎?”
周幼梅點點頭道:“是師父不肯告訴我嘛!”
“現在我就說到它的來歷了。”青衣美婦微一沉思,才正容說道:“記不清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武林中有三位絕頂奇人,分別將儒、釋、道三種武功,互相切磋,去蕪存菁地融爲一體,成爲一種空前絕後的絕代武學,然後將那武功心訣,刻於一隻用翡翠製成的小船上,藏於一個秘密所在,以待有緣……”
周幼梅禁不住目光一亮地截口接問道:“那是說,誰要是獲得那隻‘翡翠船’,他的武功,就可無敵於天下了?”
“那還用說。”青衣美婦說道:“事實上,爲師所傳給你的武功,就是源出於‘翡翠船’,只是,爲師未獲全豹,而你我又都是女兒身,都限於女子天賦,不能大成。”
周幼梅接問道:“師父,那‘翡翠船’,現在是在誰手中?”
青衣美婦道:“就在我方纔所說的強敵手中。”
周幼梅方自一聲驚“啊”,青衣美婦又正容接道:“‘翡翠船’雖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至寶,但迄今未經任何人獲得過。一直到五十年之前,才被一位武功並不高強,也籍籍無名的普通武師所發現,那就是你師祖。”
周幼梅忍不住又“啊”了一聲。
青衣美婦輕輕一嘆道:“你師祖雖獲得了曠代奇緣,卻並未向人炫耀,對門人弟子,也是量才施教,也從不說出這武功是出自武林人物夢寐以求的‘翡翠船’中。”
周幼梅接問道:“那麼,您又是怎樣知道的?”
青衣美婦輕嘆一聲道:“那還是以後的事。”
接着又岔開話題,注目問道:“梅兒,你注意到你未婚夫手中,那半枚古錢上的奇異記號嗎?”
周幼梅點點頭,道:“我注意過,那是半朵梅花的圖形。”
青衣美婦幽幽地道:“那半朵梅花,就是你師公所做的暗號。”
周幼梅不由張目訝問道:“我還有師公?師父您怎麼從來不曾說過?”
青衣美婦卻答非所問地轉入原來的話題道:“本門武功,源出於‘翡翠船’,也就是你這位師公說出來的。”
周幼梅若有所悟地道:“您老人家所要查訪的人,就是師公?”
青衣美婦點點頭,道:“是的,你師祖一共有八個得意弟子,我與你師公,是最受寵愛的兩個,論資質、稟賦,以及所獲傳武功之多和成就之高,你師公是八人中,首屈一指的,也就因此,在平常即受其餘同門的嫉妒,並暗地對你師公不滿,不幸你師公無意中漏出了本門武功源出於‘翡翠船’的話,以致造成今天這種不可收拾的局面。”
周幼梅接問道:“師父,你與師公的名號,還沒說哩。”
青衣美婦笑了笑道:“好,先說我自己的,我姓古,名若梅……”
周幼梅截口笑道:“原來您的名字中,也有梅字,怪不得您要將我的名字改爲幼梅。”
原來這一對師徒之結識,系古若梅於易容探訪乃夫途中,看中幼梅的資質稟賦,乃商請週一民,收爲徒弟,併爲之改名幼梅,當時,周幼梅纔不過七歲。
週一民是老江湖,自然看得出古若梅是一位遊戲風塵的奇俠,也自然樂得答應,並同意古若梅那一套“不會武功”
的說法,在幼梅面前,並未透露乃師系一位仍然保有武功的奇人,同時,週一民雖知古若梅是一位武林奇人,卻不知其武功究竟高到何種程度,甚至於連乃女已練成一身遠高於他的驚世駭俗武功,也懵無所知……
“丫頭,你師公的名字中,也有‘梅’字哩!”
周幼梅笑問道:“真的?”
“難道師父還會騙你!”古若梅含笑接道:“你師公姓邵。
名友梅……”
周幼梅不禁脫口讚道:“好雅的名字!”
古若梅接道:“你師公不但名字中有‘梅’字,而且也有林和靖的遺風,對梅花有特別的愛好。”
周幼梅笑道:“這可能和您名字中的‘梅’字,也有關連吧?”
古若梅笑了笑道:“也可以這麼說。”
“那麼,”周幼梅接問道:“您和師公,又是怎樣分手的?”
古若梅沉思着接道:“方纔我已說過,我與你師公還有六位同門,那六位中,有一對是未婚夫婦,我們這八人中,以他們這一對,資質最差,成就最低,但心術卻最壞。”
周幼梅問道:“那一對,算是我的師伯?還是……”
古若梅苦笑道:“該算是師叔。”
頓了頓話鋒,才一整神色說道:“這一對,男的複姓百里,單一個源字,女的複姓公冶,名如玉。”
接着,又笑了笑道:“這已經是三十年以前的事了,當時,我們都還年輕,公冶如玉纔不過十八歲,十八姑娘一枝花,這是女人的黃金時代,而這位公冶如玉,更是天生尤物,年紀雖輕,卻已懂得各種取媚男人的秘訣……”
說到這裡又“哦”了一聲,道:“現在,我該先說明一下你師祖的爲人,你師祖雖然表面上淡於名利,但實際上,卻是一個名利心極重的人,他之所以有那種曠代奇遇,且秘而不宣,無非是想將八個徒弟,都教成絕頂高手之後,才正式宣佈,以收一鳴驚人的效果而已。”
周幼梅笑了笑,道:“這也不算壞呀!”
古若梅點點頭,道:“不錯,這不能算壞,但他老人家,卻還有幾個致命的缺點,那就是多疑,獨裁,喜愛奉承和有寡人之疾。”
微頓話鋒,長嘆一聲道:“你年紀還輕,也許還不明白這些道理,一個人好色,不算大毛病,但熱衷於名利者,必然好大喜功,好大喜功,再加上多疑,獨裁,喜愛奉承,就構成‘親小人,遠賢人’的條件,這情形,如果是一國之君,就夠他亡國喪身的了,你師祖大小也是一門之主,他一身兼具上述的五個大毛病,這後果還能設想嗎?”
周幼梅不自覺地發出一聲喟嘆道:“後果?毛病就出在百里源與公冶如玉這一對未婚夫妻身上?”
“是的,”古若梅沉思着接道:“百里源是標準小人,公冶如玉是天生禍水,當你師公無意間透出本門武功源出於‘翡翠船’的消息之後,這一對兒,就在你師祖身上特別下工夫。”
“於是,不久之後,公冶如玉成了你師祖有實無名的如夫人,而百里源也趾高氣揚地,儼然以本門繼承人自居了。”
周幼梅忍不住抿脣一哂,道:“這簡直是作孽!”
古若梅笑道:“作孽的,還在後頭哩!”
她頓住話鋒,沒再接下去。
周幼梅問道:“師父,怎麼不說下去?”
古若梅冷笑-聲,道:“這批鼠輩,來得可真是夠早!”
不錯,此時纔不過剛剛天黑,如果有敵人進犯,可委實太早了一點。
周幼梅方自若有所悟地一軒劍眉間,古若梅又沉聲接道:“這竹林四周,已被強敵包圍,你快回室內去,記着,對付任何進犯者都格殺無論!”
周幼梅恭應着,起身奔向室內,古若梅傳音說道:“小梅,將燈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