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回

直至未時末,女眷們才陸續告辭,明蘭揉着笑的快抽筋的腮幫子爬上軟榻,眼睛一閉就人事不醒了;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之際,腹部和胸口出現十分熟悉的壓迫感。

明蘭十分淡定的睜開眼睛,眼看窗外日已西斜,男人沉重的身子半趴在自己身邊,大腿擱在明蘭肚子上,手臂橫在胸口,脖子處挨着一顆腦袋,正衝自己噴着濡溼的熱氣。

明蘭艱難的吐了口氣,先扭腰,再努力從薄毯下伸出兩條胳膊,好像舉槓鈴一樣把男人的胳膊頂起兩三寸,然後連扭帶爬的從軟榻上滾下來,這一整串動作行雲流水,熟練之極。

聞聞自己衣裳上的味道,明蘭趕緊進了淨房,丹橘幫她散頭髮鬆衣裳,小桃忙着打熱水投帕子,她們二人瞧明蘭臉色忿忿,互看了一眼,丹橘忍不住道:“夏竹和夏荷照了您的吩咐給老爺鋪了牀的,不過誰知……”小桃心直口快:“可是誰知老爺一進屋就問‘夫人在哪兒’,然後醉醺醺的往東廂房去了。”語氣頗有些忿忿。

明蘭微嘆氣:“你們不用說了,我還不知道嗎。”

一番梳洗,明蘭換上乾淨的裡衣,外穿一件鵝黃繡梅花的薄棉襖子,對鏡攬妝,後對小桃道:“把小全子和小順子叫來,叫說說今日外院的情形。”

小桃應聲而去,不一會兒,兩個男孩就來了。

顧全口齒伶俐,顧順穩重周到,小的約莫五年級,大的也不過剛上初一,明蘭抓了把果子給他們,溫和的發問。顧全咧出兩顆喜氣的小虎牙,挨個兒的說起來,他年紀雖小,記性倒不錯,哪幾位大人喝醉了給擡回去的,哪幾位大人一沾酒就沒個形狀,自然也有酒品很好的,小男孩都記得清清楚楚。

段家兄弟堪稱是海量,被擡出去的人有一半都是叫他倆灌醉的,其中包括自稱老當益壯不肯致仕的甘老大人,據說他當時正拉着顧廷燁說話,結果叫一頓猛勸,就泡倒在酒罈裡了。

薄老將軍捋着鬍鬚,微笑着表示:年紀大了,要注意適當飲酒。

“甘老大人到底幾歲?”明蘭好奇道,古代沒有標準退休年齡。

“看着有五六十了吧。”顧全不甚清楚,一旁的顧順輕輕補上,“小的聽說,甘老大人前年剛辦過六十整壽。”

明蘭滿意的點點頭:甘夫人不過四十上下,除非她是宮雪花的同門,不然她應該是續絃。

筵席基本上是成功的,不但酒菜豐盛,一應籌子,箭瓠,籤筒,酒令牌等酒桌玩意兒都齊備,甚至還預備了醒酒茶和醒酒丸子;令明蘭沒想到的是自己的父兄,原本以爲席間多是行伍出身的將領或有爵之家的紈絝,盛紘父子會十分無趣,誰知情形恰好相反。

開席沒多久,表情嚴肅的長柏就遇到了表情更加嚴肅的鴻臚寺右寺丞符勤然大人,然後湊上還在國子監熬日子的裘恕,三人坐到一起,端莊肅穆的談起話來,不知道的人瞧見,還當他們是在開追悼會。

而盛紘則和五老太爺‘一見如故’了。兩人談起少年時的苦讀,談起科舉的艱難,談起爲官的不易,居然越說越投機。五老太爺生平最傾慕景仰那些有學問的大家,可偏偏正途科舉出身的文官大多看不起權爵子弟,而盛紘卻是那種非常懂交際的人,談吐風雅,氣質不俗,不論他心裡怎麼看待對方,總能表現出十分令人舒心的態度。

五老太爺說他癡長了十餘歲,卻屢屢科舉不利,真是慚愧慚愧;但盛老爹立刻真誠的表示反對,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何以成敗論英雄呢,興許恰巧那考官不喜您的行文風格也說不定,然後他立刻舉例了古往今來許多科舉不順的文豪大家。

五老太爺眼眶一時發熱,頓時把盛老爹引爲知己。

明蘭聽了,不由得腹誹:廢話!沒兩把刷子能在官場上一路順順當當走到今天麼,多少官場老油子都叫盛老爹給忽悠了。

然後他們倆的話題就轉到教育問題上了,若論祖宗,盛紘自不如五老太爺,若論兒孫,五老太爺就是開藍寶基尼也追不上盛紘,說着說着,五老太爺就漸漸自卑起來了;猶如學校開家長會,墊底的學生爹媽在成績優異的家長面前,大多擡不起頭來。

明蘭聽的直樂,捧着茶碗不住抖動肩膀。

直到顧廷燁醒來後,明蘭還沒樂過勁兒,一邊張羅着擺飯,一邊笑呵呵的說這事兒。其實這會兒已經酉時末了,因爲中午吃酒的厲害,兩人都脾胃不適;明蘭便叫廚房弄個綠豆杏仁粥,再是醬牛肉配芝麻燒餅,幾個清淡爽口的素碟子,還有葛媽媽拿手醃製的小菜,用香油拌了,或兩滴香醋,極是下飯。

其實顧廷燁中午也沒吃什麼管飽的東西,一開始他還懨懨的,吃的幾口後便胃口大開,呼嚕嚕的扒了三大碗粥,吃了五個酥軟滑嫩的牛肉夾燒餅,頓覺舒服不少;再聽的明蘭說的有趣,也不禁笑起來。

“這回我那幾位堂兄可要吃苦頭了!”顧廷燁幽深的眸子裡閃動着幸災樂禍,隨即口氣又一變,冷冷道,“不過也不必擔心,我那五嬸有的是發自解困。”

明蘭聽出他話裡的譏諷之意,這些日子她也從幾位媽媽處也打聽不少寧遠侯府的消息。其中五房的幾位爺最不成器,尤其是大老爺顧廷煬,婚前就跟通房丫頭生了一兒一女,還在外包粉頭爭戲子,各色荒唐事一樣沒少做,不過每每五老太爺發火,總有五老太太保下來。

唉!有媽的孩子像塊寶呀;明蘭偷偷擡眼看了下顧廷燁。

“呃……”明蘭岔開話題,“我預備明日一早就去給太夫人請安,順帶把蓉姐兒她們接回來,你瞧着如何?”

顧廷燁眉頭一皺,放下碗筷:“這麼快?”

“早晚都是一樣,何必叫人多些說頭呢。”明蘭叫人端水盆和上茶,笑道,“還有,明日起,我打算每隔五六日就去侯府給太夫人請安。”就是一週一次,一月四次。

顧廷燁眉頭皺的更厲害了,還在眉心結起來了,他神色不悅道:“這又何必?平添許多麻煩,這樣不遠不近的便可以了。”

明蘭知道不妥,只好溫言勸解道:“因旁人犯錯,自己也跟着犯錯,直如棄珠玉而就草簽,反而會叫自個兒也沒嘴說人家。”

“這話誰說的?”顧廷燁把話咀嚼了兩遍,興味的問,“可是你家老太太?”

明蘭笑道:“不是,是我爹爹。”心裡腹誹,你咋知道不是她自己的話。

顧廷燁吃了一驚,輕笑道:“岳父頗有見地。”盛紘勸人的方式倒很實在,沒說什麼禮儀廉恥的虛文章,只從後果來分析。

夏竹和小桃捧着茶盤和銅盆熱水進來,明蘭叫她們放下東西,自己下去,然後她一邊笑吟吟的絞帕子遞過去,一邊道:“小時候,有一回大夥兒聚着去聽莊先生講見聞野趣,四姐姐故意拿墨汁弄髒了我的新衣裳,我一生氣,就趁着換衣裳,從廚房裡偷了兩塊肥豬油來,厚厚的抹在四姐姐座位的椅墊下……”

話還沒說完,顧廷燁就把臉悶在熱帕子裡,嗤嗤的笑了起來,看明蘭衝自己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他連忙翹起大拇指,大聲誇道:“幹得好!”然後一把拉過明蘭,放在自己腿上坐着,颳着她的鼻子,笑道,“後來如何?”

明蘭紅着臉,卻又有些得意,含糊道:“四姐姐不防,一坐上去,就吱溜一聲從椅子上滑倒在地上,摔了四仰八叉。”

——重點是,齊衡也在場!素來以斯文爲賣點的墨蘭摔成了仰天蛤蟆狀,齊公子當時張大了嘴的吃驚表情,墨蘭恨不能鑽到地底下去,好長一段日子都沒臉出現在齊衡面前!

顧廷燁呵呵直笑,看明蘭忍着得意的樣子,忍不住咬了一口她圓潤小巧的耳垂,笑着咬牙道:“你個黑心的小壞蛋!”然後伸手去揉她的耳朵,“後來呢?可挨罰了?”

明蘭老實的點點頭:“好在有五姐姐作證,我和四姐姐各罰抄書三百遍,那句話就是爹爹那會兒訓我的。”

她隱瞞了些許事實,其實如蘭的話盛紘怎會全信?明蘭本打算找長柏作證的,誰知齊衡一下課就飛快的去尋盛紘,委婉卻明白的說清當時的情形,言明瞭是墨蘭先故意欺負妹妹的,盛紘這才公允處罰了她們倆。想到這裡,她心頭微微一痛。

明蘭一早就瞧出,其實齊衡從很早以前起就看透了墨蘭的作爲(平寧郡主的教育很有效),只不過他自小受的教養,讓他用優雅溫煦的笑容掩蓋住所有譏諷和不喜。

最可笑的是,墨蘭始終不知,還一徑的在齊家人面前裝模作樣。

明蘭的笑容中帶了一種莫名的憐憫,她圈着顧廷燁的脖子,輕聲道:“我們和寧遠侯府住的這麼近,卻不去請安,豈非我們的不是?所以,我得去。”

顧廷燁依舊沉着臉,勉強的點了點頭;明蘭微笑道:“你不要擔心,其實我也是打過算盤的。像盧家,自盧老大人搬入御賜的宅邸後,盧大爺夫婦還留在老宅裡看家,因路遠,他們每五日去給父母請安一次;還有韓家,他家雖父母尚在,卻已給次子和三子分了家,那兩個兒媳是半個月去請一次安的……我想了想,咱們算是闢府另居的,可偏離的這麼近,但又不是嫡親的,索性就學了盧家的規矩好了。”

顧廷燁看她一臉精於算賬的模樣,不禁好笑,低聲道:“我本不想叫你去蹚那渾水的,當初受賜宅邸時也沒想這麼多……”語氣中帶着淡淡的歉意。

“別介呀!我又不是脆瓷做的。”明蘭調笑着,很深明大義的樣子,“所謂,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嘛,哪兒能沒有渾水呀。”

顧廷燁心頭一片暖意洋洋,撫着明蘭的臉頰,柔聲道:“這句話別又是泰山老大人說的吧?……你很敬慕岳父?”可他聽說,明蘭並非盛紘最寵愛的女兒。

明蘭也不好否定,想了想,坦然道:“祖母老覺得爹爹偏心,可我覺着爹爹是個好爹爹。小時候,給我的玉佩叫姐姐們半道劫走了,爹爹至少會給我枚大金鎖做抵償;不論多忙,他定是每月要來探問的……”

尤其是後來明蘭搬入暮蒼齋,盛紘見着明蘭,總要問她過的可好,衣裳物件可有缺的,伺候可否周到什麼的——當着王氏的面,以示敲打。

盛紘是庶子出身,很清楚刁奴欺主,欺上瞞下那一套,他從來不會聽信王氏說‘孩子們都很好’就什麼都不管了,但凡兒女們說哪個丫鬟媽媽有所怠慢,就要被換出去。早在姚依依穿來之前,王氏就和林姨娘就已明爭暗鬥過幾回合了,因這緣故,林姨娘得以把王氏安在長楓和墨蘭身邊的人手都清出去,然後換上自己的人。

當然,也只有林姨娘有這膽子,香姨娘就不敢了。

在盛紘的約束下,盛家的庶出兒女都能平安健康的長大,有相對不錯的待遇;雖然他常會偏心眼,但比起那許昏聵自私的多隻管生不管養的男人,已是強上許多了。

在這個時代,他實是個不壞的父親。

顧廷燁看着明蘭懷念的神色,俏皮的嘴角還含笑翹着,他遲疑了一下,但還是開口了:“我爹……他,他待我十分嚴厲;我自小頑皮,吃了他不少家法。”

明蘭吃了一驚,頭一次聽他提起過世的顧老侯爺,她輕聲道:“公爹待你可好?”

“……好嗎?這也說不清。”顧廷燁頓了很長一會兒,才淡淡道,“老爺子最愛折騰責罰我,數九寒天,大哥和三弟可以在屋裡取暖,我就得日日早起練功;可……兄弟中,只我是他親授功夫的,一招一式手把手的教,但有一點出錯,便是一頓狠打,誰來勸都不聽。”

“那大哥和三弟呢?”明蘭輕問。

“大哥身子弱,不用說了,三弟是叫外院的護衛教的。”

明蘭覺得不能昧着良心,便低聲道:“公爹是爲了你好,嗯……太夫人對你好嗎?”其實顧廷燁心裡明白的很,只是過不去心裡那個坎兒。

“極好。”顧廷燁十分迅速的回答,嘴角彎出一抹諷刺,“每回我和三弟爭東西,她一定向着我,我要多少花銷銀子,她從無二話,我院子裡的丫鬟不但最多,也是最標緻的,我做錯了事,她定是頭一個出來袒護我的。侯府上下俱誇她溫厚慈和,待人寬仁。”

明蘭暗自切了一聲:老招數啦!沒新意。

顧廷燁嘲諷的輕笑了下:“這也不是什麼新鮮的,大多人都想的到,我漸大了後就覺察出不對來,不過那時老爺子已不肯信我了,父子說不上幾句就要吵。再後來,常嬤嬤來尋我,說了我生母之事……”他忽然氣息一陣急促,面上隱隱露出憤恨之色,“那時我才真恨起來!那麼多年了,老爺子明明都知道,卻什麼都不說,由得那起子刁奴在背後笑話我生母出身低微!由得四叔五叔每每斥罵我時,總拿我母家說事!”

“……你氣憤也是有緣由的。”明蘭嘆息道。

話一出口,後面說起來就容易了,顧廷燁自嘲道:“我在外頭胡鬧,老爺子知道後來訓斥,我就對他冷笑,還說‘沒我娘那筆銀子,你這爵位還不定保不保的住呢,這全府都是靠着我娘才能風光至今,擺什麼臭架子’。老爺子氣倒了了,全家人都罵我不孝;不過,我氣老爺子也不止這一回就是了。”

明蘭揉着他粗硬濃密的頭髮,一言不發。

“我連他最後一面也沒見着。”顧廷燁靜靜陳述着,他把頭靠在明蘭的胸口,溫暖柔軟的感覺,“三日三夜我不敢闔眼,累死了六匹駿馬,還是沒趕上。”

他的語氣很淡,明蘭卻覺得一陣隱隱傷痛。

人類的情感可能是這個世上最麻煩的東西,因其無邏輯性,是以再精密的儀器都很難測算,顧老侯爺也許並不愛白氏,但他對這個次子卻是有歉疚的,可是前有大秦氏的情分,後有家族的體面名聲,他無法做任何明面上的補償。

明蘭不是心理專業的,也不知說什麼好,只能柔聲開解道:“公爹過世這些年了,我也沒機會給他敬碗茶,你不如說些他的事與我聽聽。”

顧廷燁目光茫然了一下,過了半響,才道:“……鵝毛大雪的清晨,我大概七八歲吧,凍的直哆嗦,真想回被窩去暖着,可老爺子還不依不饒的,我揮着白蠟槍桿,心裡直罵娘。雪很大,簌簌落下來,積在老爺子頭上,眉毛上,肩膀上,他半個身子都白了,還是一動不動的盯着我的招式。他說,你和你兄弟們不一樣,你得靠自己。”

昏黃燭火下,他俊挺的面龐泛起一種奇特的悵然。

明蘭還是隻能嘆氣,兩人坐了一會兒,明蘭覺得有些犯困,正考慮是否讓他一個人靜靜時,顧廷燁忽然輕輕笑起來,一室寂靜中,這笑聲頗有些滲人。

他臉上現出一種狠厲的神情,輕笑變成了冷笑:“哼哼,憑什麼?!”

他轉頭朝着明蘭,口氣盡是譏峭冷峻:“憑什麼我就得刀頭舔血去掙日子!他們就比我金貴,就可以舒舒服服窩在爵位上等祖蔭?滿門顧家人,都是靠着白家的銀子才能體面至今,憑什麼我反得夾着尾巴做人?如喪家犬般流落在外!”

顧廷燁猛的站起來,濃密凌亂的黑髮披散在雪青的綾緞袍服上,映出一種觸目驚心的慘淡光澤,英挺的面容隱沒在燭火的陰影中,筆直的立在當中,渾身充滿了一種切齒憎恨的危險氣息,直如一頭要噬人的兇獸。

他不住冷笑,聲如金鐵,厲聲道:“冤有頭,債有主!若我如他們的意,一輩子就無聲無息了,這筆賬自然就沒過了;可如今偏叫我出了頭,這是老天爺在叫我清算這筆賬!”

明蘭把身體縮在太師椅中,整個人都覆蓋在他高大身體的陰影下,心裡惴惴的害怕,她很想說‘也許老天爺有別的意思,你誤會了呢’,但沒敢開口。她知道,其實他並非貪圖那點兒爵位財帛,只是生性高傲倔強,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哎,不過,又有多少人能淡然面對這種虧待呢。

這時,明蘭忽然心中起了個念頭,猛然擡頭,試探道:“你打算做什麼?”

顧廷燁轉頭,目光已一片清明冷靜,優雅的一拂袍服前擺,斜斜的靠在軟榻上坐下,又是一派貴氣從容,他居然還溫柔的笑了笑:“娘子莫怕,我什麼都不會做的。”

明蘭呆坐着,疑惑的看着男人,忽又釋然了——人是複雜的,她還不很瞭解他,正如他也不很瞭解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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