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回

次日一早,打發兩個女孩上學出門後,明蘭才吩咐開早飯。年輕母親的清晨是很忙碌的,可因昨夜父母忙着妖精打架,小肉糰子等了半天,發覺無人來理睬自己,鼓着小肚皮生了氣,和乳母鬧了大半夜還不肯睡,是以這會兒反而睡的熟。

乍然早晨空閒,明蘭百無聊賴,咬着羹匙,拿筷子把面前的酥炸軟糕戳成了蜂窩,面前的粥碗都微微發涼了,她還沒吃完。此時外頭來報來客了,明蘭這才醒神,趕緊起身。

“……真是稀客,五姐姐,可盼着你來了;快來坐下,大姐姐常來的,就別客氣了。”

明蘭訝然望着眼前簇然一新的如蘭,甫是初冬時分,寒意尚不顯,她卻已穿上大紅百蝶穿花的銀鼠緞襖,繁複的雙翅鳳髻上壓着一枚大大的嵌紅寶累絲赤金釵,耳畔是咣噹叮咚的醉綠翡翠璫,腕子上掛着一對重重的嵌珠大金鐲,一時間,滿室俱是她的珠光在晃動。

晃過神來,明蘭趕緊吩咐丫鬟們去取貢茶來待客。

如蘭輕嘟着嘴:“你是金貴的侯夫人,不敢叫你上我那草窩,只好自己來了。”明蘭一挑眉,含笑道:“上回不是你叫我少上你那兒麼?說是省的和你婆婆妯娌打麻煩。”如蘭反應迅速不減當年:“人家客氣幾句,你倒當真了,在這兒拿話堵我呢。”明蘭毫不客氣:“你拉倒罷,你那會兒可賭着咒說是當真的。”姐妹倆過招,十分熟稔。

華蘭趕緊出來制止:“都給我打住,這還沒坐下呢,就鬥上嘴了!你們多大了,都是當孃的人了,還跟丫頭時似的。”她轉頭向如蘭身後的一個年輕媳婦子道,“喜鵲,趕緊的,把貴姐兒抱來教她六姨母瞧瞧……那邊的,丹橘也別愣着了,趕緊叫人把團哥兒抱來。哦喲,可憐見的,這小表姐弟倆還沒見過呢。”

如蘭這纔不情不願的坐下,指着喜鵲把孩子抱過來,明蘭笑笑也坐下了。

比起華蘭,如蘭幾乎不曾登過顧府的門,上她家做客吧,她嫌自家宅子簡陋,就怕被比較,不願明蘭多去;可邀她來澄園吧,看着侯府堂皇的氣派,富貴的擺設,她又心頭不適,嗓子眼冒酸氣——很微妙糾結的心態咩。

喜鵲從身後的婆子懷裡接過孩子,那小女孩頗有幾分脾氣,大聲道:“我自己走。”喜鵲笑吟吟的扶着她走過來,只見她晃晃悠悠的挪着,啪啪小鴨子似的,走的雖有些歪,但步子還穩當,難得的是乍見許多生人,也不怕不羞,落落大方。

今日如蘭攜女上門,明蘭本無準備,一邊笑着,一邊朝朝丹橘打眼色;丹橘會意,去屋裡尋了個簇新的明紅荷包,往裡頭裝了枚溫潤名貴的白玉蟾,想了想,又拿了串小小的金錁子,拿個海棠填漆的小盤子捧着,去了外頭。

此時,明蘭已抱着小女孩坐到小杌子上,正溫和的問話:“你長的真好看,叫什麼名字呀?”小女孩生的眉清目秀,小臉白皙粉嫩,眉心點着紅豆大小的硃砂記,端正的坐在小凳子上,便如泥娃娃般可愛,只聽她口齒清楚道:“我叫貴姐兒。”

明蘭摸摸她吹彈可破的小臉,接過丹橘捧上來的東西,和藹道:“這是給你頑的。”小女孩乖巧的轉頭,歪着腦袋去看她母親,見如蘭點點頭,才伸出一對白玉般的小手接過,憨憨道:“謝謝六姨母。”語音童稚可愛,明蘭心裡喜歡,叫人拿點心給她吃,又問她平日和誰頑,愛吃什麼,愛做什麼,貴姐兒還組織不好長句子,但咬字卻十分清楚。

“到底是表姐妹,這孩子倒有幾分莊姐兒的模子,又乖巧又懂事。”明蘭轉頭感慨。

華蘭正吹着茶,忍不住嘆氣道,“莊丫頭這般大時,我日子且不好過,她祖母又不待見,她是生生學出來的機靈,哪及得上這孩子,爹孃當心肝肉般疼着,滿府裡都端着供着,祖母嬸嬸更不敢小瞧,卻還這麼懂禮大方。”說着連連搖頭。

那邊,如蘭正抱着團哥兒不住的親他小臉,聞言擡頭,嗔道:“瞧大姐說的,我那婆婆哪裡是好打發的,今日摳一些,明日搓一點,恨不能從我處多刮些過去。若不是我提防的緊,還不知剩下多少呢……誒喲,這小子,還睡呀,這麼着都不醒。”

她自己生的是女兒,便十分稀罕男孩,只覺得團哥兒虎頭虎腦,哪兒都和精緻細巧的女孩不一樣,抱在手裡沉甸甸的,活似個軟綿綿的稱砣,又壓心又踏實。

明蘭笑道:“昨夜鬧的厲害,半宿沒睡,這不,瞌睡上了。”

團哥兒睡品好,不論怎麼抱來抱去,都歪着腦袋睡大覺;華蘭伸脖子看了幾眼,見那紅豔豔的襁褓裡,白胖娃娃睡的昏天暗地,東倒西歪,不禁好笑:“這孩子倒是個踏實的。我那兩個小子是一動就醒,媽媽們都說,這樣的哥兒不好養,得時時當心。”

大凡已婚女子聚會,就那麼幾個話題,明蘭也不免落俗,待乳母把團哥兒抱下去後,又叫小桃把貴姐兒領下去頑,三姐妹關起門來,絮絮叨叨了半天育兒經和家長裡短。邊說着話,明蘭不住眼的打量過去,只見如蘭衣飾華貴,氣色紅潤,想來過的甚好。

不過,卻還比不過華蘭。

這位已年近三旬的仨孩子媽,卻愈見滋潤,但見她皮色瑩瑩,脣畔含春,眉目間化不開的嬌態幾欲盈出。都說三十多歲是女人的分水嶺,倘若這個坎沒過好,之後便會迅速凋零,往衰老幹枯發展,但若此時調適好了,卻會如長春花卉般,此後愈見香氣深濃。

一件簡單的白底繡靛藍花團的褙子,素色的挑線裙,也不見佩戴什麼首飾,襯得華蘭整個兒風采光華,瑩然若燦,賽過滿身珠光寶氣的如蘭幾條街。

“……不單鼻子眼睛,這丫頭哪兒都像她爹,識字背歌,兩遍教過就會了。唉,人倒是聰明瞭,卻沒半分隨我,叫人好生氣悶。”該說的都說完了,聊的差不多時,聽到如蘭第n次得意的賣弄,華蘭插嘴道:“好了罷,還不說正事。”

如蘭被打斷,卻也不生氣,反是臉上得意之色更盛,對着明蘭道:“你姐夫,怕是要外放了。”明蘭一怔,不曾多想,脫口而出:“可是放往福建?”這次輪到如蘭怔了:“你怎麼知道?”明蘭反應極快,擺手笑道:“我聽侯爺說起過,福建近來出了件不大不小的弊案,皇上免了不少官兒,想來空出好多缺罷。”

華蘭頗意外的看了明蘭一眼:“妹夫倒是什麼都跟你說。”明蘭反脣嗔笑着:“喲,姐夫又有什麼事會瞞着大姐姐?”華蘭笑着橫了她一眼:“淘氣!”

如今兩淮官場的矛盾已達白熱化,兩派人馬拉足場子,直斗的日月無光。大凡戰鬥慣例是,當主戰場暫時僵持不下時,通常旁處就會產生炮灰。最近剛被摘了烏紗帽的福建布政使,便是如此,偏他在福建爲官多年,親故門生牽連甚廣,大炮灰帶出許多小炮灰,簌簌紛紛,閩南官場一時塵土飛揚的十分厲害。

能離開婆母,自己自在的當家主事,如蘭掩飾不住的欣喜雀躍:“說約是福建那塊,還不能落下,不過也罷,大哥大嫂在那荒僻地界兒也過來了,咬咬牙,我也能捱過去。”

明蘭真誠的賀喜:“能去外頭走走,見見天南地北的風光,這是大好事,五姐姐,妹妹這兒先恭喜了。”

如蘭心裡高興,也大大方方的受了,笑道:“也是託了大家的福,回頭我給你帶些閩南的土儀。”說着又俏皮的皺起鼻子,哼道,“虧得你姐夫主意定,不然那老虔……”見華蘭一眼瞪過來,她連忙改口:“我那婆婆還想留我下來伺候呢!”

明蘭輕咬脣,壞壞的笑道:“還是姐夫思慮的周到,這兒子還沒生呢,怎能和五姐姐分開?”如蘭面紅,一陣嬌羞,笑着去捶打明蘭。華蘭笑着打趣:“這回覺着生閨女好了吧?倘若是個哥兒,不是婆母非留下長媳,就是做祖母的要留下大孫子!”

如蘭嬌聲道:“我何時覺着貴姐兒不好來着?姐姐真是的!”

“可不許把這事說出去了。”笑鬧了一會兒,如蘭揪着明蘭的領子反覆叮囑,“還不知成不成呢。若不成,回頭反叫人笑話!”明蘭直把頭點成了啄木鳥,如蘭才肯放過她,她又轉頭去瞪長姐,“大姐姐也不許說!你妹夫說的,凡事要慎行。”

華蘭故意不答話,反逗笑道:“嘖嘖嘖,妹夫好本事呀,把個孫猴子壓在五行山下,我家刁蠻的五妹妹,如今也這般聽話了?!”

如蘭羞惱的不行,眼看又要撲過去,明蘭趕緊抱住她的胳膊,連聲哄勸道:“別理大姐姐,她最可恨了,近來仗着和大姐夫好的蜜裡調油,便來笑話妹妹們!”開玩笑,丹橘這個實心眼的,這回端上來待客的茶具,可是松溪御窯剛出的頂級珍瓷,滿府裡統共就這麼一套,叫如蘭魯莽的摔上幾個,她哭都沒地兒哭去。

華蘭見妹子真惱了,才笑着來哄:“好了好了,彆氣姐姐了哦,昨日你姐夫弄到些口外的鮮蘑,熬湯入菜,都是味兒極好的。回頭給你們嚐嚐。”

如蘭見長姐服軟,這才悻悻然的鬆了勁道,明蘭卻想起一事,疑道:“咦,前幾日大姐夫不是纔跟着太僕寺主簿,替五城兵馬司挑馬去了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堪堪三日前,華蘭還一臉思春少婦狀的跑來哀嘆‘夫妻分離之苦’。

“也沒什麼,昨夜你姐夫回了一趟。”華蘭極力作出不在意的樣子。這次懵懂如如蘭也聽出不對勁來了:“那太僕寺的牧場離京城很近麼?”

華蘭嫣然一笑,白皙的面龐便如染上了一層胭脂,輕聲道:“有幾個口外的販戶在那兒做買賣,你大姐夫瞧那些口蘑極是上乘,便購置了些送回來。”

明蘭心裡明白,故意怪聲怪氣:“叫個小廝押送回來就是了,何必自己跑一趟。”

“我也這麼說,可你姐夫……”華蘭又是羞澀又是得意,但她生就磊落性子,什麼話都說的大大方方的,“他一夜驅馬趕了來。也沒說上幾句話,又得趕緊奔馳回去,就怕誤了差事。”邊說着,她自己也笑了。

“馬上趕路幾個時辰,就爲了見你一面?”如蘭匪夷所思,“姐夫沒見過你呀?”

華蘭的聲音宛若漂在雲中,輕的幾不可聞:“他說,突然,就想見我一面……”

作爲已經聽過不少的明蘭,此刻很鎮定的捧茶杯看屋頂——華蘭果然是王氏的女兒,炫耀的天性磨滅不去。另,中年人談戀愛,確如老房子失火,一發不可收拾,這對婚齡已界十年的夫妻,忽然雙雙墜入洶涌愛河,屬於比較罕見的偶發性大型火災。

如蘭卻是頭一次見識,瞠目結舌的不行,前幾次王氏跟小女兒抱怨大女兒的種種不肖時,她還覺着王氏無理取鬧,這下她算是明白了。話說,華蘭眼下這幅愛的旁若無人,天上地下,難分難捨的模樣,確蠻欠揍的。

“我和你妹夫也是恩恩愛愛的好夫妻,也沒姐姐這樣的,羞死人了!”如蘭想了想,又疑道,“那你還給姐夫納小?”

華蘭橫過去一眼:“你姐夫常要往口外跑,天寒地凍的,沒個人燒熱飯端熱水,成麼?挑個老實本分的跟着路上伺候,我才放心。當人人都似你一般醋性大?一聽妹夫要收通房,挺着肚子就跑去雨中哭,虧得你身子骨硬,纔沒出事!”

“哦,還有這事?!”明蘭精神大振,八卦來了!

如蘭惱羞成怒:“別聽她胡扯!”

三姊妹連說帶搡,推推拉拉,笑鬧了好一會兒,明蘭又請出了邵氏,整治一桌席面,燙上些好酒,四個女子一道吃吃笑笑,直到未時半,華蘭和如蘭才起身告辭,貴姐兒已困的不行,伏在喜鵲的背上,不住拿小拳頭揉着眼睛。

姐妹一上了車,華蘭便趕緊靠到墊子上,這幾日她心裡高興,便是喝了不少,這會兒酒勁上來,絮絮叨叨起來:“妹子呀,聽姐姐一句話。回頭跟妹夫到了外頭任上,一定要謹守本分,別在公事上指手畫腳呀。那會兒你還小,不知道,娘在這上頭吃了大虧,聽了人家的好話,拿了人家好處,逼着爹辦這辦那……”

如蘭靠着車壁,隨着軲轆搖晃的節奏,輕輕晃動,似是已睡着了:“姐姐放心,我不會走孃的老路的。”這句話很輕很輕,也不知華蘭聽見了沒。

……

邵氏孤寡清冷了許久,忽然熱鬧,華蘭如蘭又是開朗愛說的性子,這頓酒吃的十分如意,她嘴裡不住唸叨着‘你們盛家的姑娘真是沒話說,常邀來坐坐’云云。

明蘭笑着陪半醉的邵氏一路散酒氣走回去,纔回了自己屋,卻見團哥兒在炕上睜着大大的眼睛仰躺着,十分清醒的樣子,明蘭很想裝作沒看見,趕緊轉身去午睡,可小肉糰子眼亮的很,一見了母親,立刻依依呀呀的,張開小手臂要抱。

明蘭抱着兒子一道躺到牀上,滿身的酒氣,居然也薰不退小肉糰子,她只好邊拍邊逗他:“叫你睡時你不睡,不該你睡時,倒睡的沉。難得你五姨母來了,你眼都沒睜,現下娘累了,你倒活泛了…小表姐好看不好看呀,人家多乖呀,就你個小混蛋不聽話…”

想起適才姐妹間的私房話,她思緒慢慢散開去。

也許華蘭纔是古代貴婦的正常想法,給丈夫納個小妾,幫着伺候服侍,既圓了自己的名聲,又顯派頭,這年頭討幾房小妾就跟買車似的,有頭有臉的男人,沒輛上十萬的車,都不好意思出去見人,只要不出頭,不生事,完全無關痛癢。好比鄭大夫人,和鄭大將軍也算少見的和睦夫妻了,可屋裡還是有兩三個妾室,三五個庶子女。

盛家有些特別。

由於林姓女士曾在盛家興起的巨大風浪,導致盛家女眷從骨子裡對妾室這種生物就有強烈的防備。當初袁夫人塞過來的那些女子,如今已叫華蘭清理的一乾二淨,能留下的,不是純擺設性質的次品,就是她能牢牢控制的。

而如蘭和華蘭還不一樣,她出生前後,正是林姨娘在盛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之時;親孃每日咬牙切齒呈巫婆狀,還有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庶姐,美貌才華樣樣勝過自己,有父親疼愛,有得寵的生母,幾乎奪走了屬於她這個嫡女的一切風光。

沒有人知道,小小的她,曾經多麼受傷。今日姐妹三人聚會,嬉笑閒聊,愜意之極,可始終無人提及墨蘭半句,包括明蘭自己;她們願意忘卻,但不能輕易原諒。

但如蘭也是幸運的,豆蔻年華的一次次碰壁和挨批後,她終於學會了收斂脾氣,還有——思考。文家那個丫頭本就是自小伺候文炎敬的,當如蘭有妊時,文老太太以兒子無人服侍爲由,提出收那丫頭爲通房,這原也是順理成章的。

但如蘭頃刻驚醒,並當即意識到絕對不行。這種自小服侍的丫頭,就算主子對她沒有產生過愛情,但自小的情分也是很客觀的。重點是,她很難完全控制。

如蘭前所未有的冷靜,沒有鬧騰,而是出了哀兵。

從王氏身上,如蘭學到孃家的威勢可以震懾任何人,甚至婆婆妯娌,但永遠不能用來逼迫丈夫;而從林姨娘身上,她學會了示弱,談感情,一定要談感情。

雨中哭泣,她只是個吃醋而茫然的小女子,深深愛戀丈夫不能自拔,因害怕丈夫變心,而不知如何是好,什麼規矩禮教,都忘諸腦後,只能像孩子一樣,躲在雨中偷哭。

文炎敬果然大受感動,深覺自己三生有幸,怎麼也不能辜負這般深情厚意,次日便親自動手發嫁了那個丫頭,之後連如蘭從自己陪嫁丫頭中挑人出來作通房,他也沒去碰。

如蘭此役大獲全勝。在丈夫心目中,她是深愛賢惠的妻子,雖是心中百般酸楚,卻因心疼丈夫沒人照料,強自忍着痛苦,給丈夫納小;在外頭人眼裡,這不是給丈夫納小了麼?怎麼能算是妒婦呢。

文老太太對新通房的相貌稍微有些意見,盛家陪嫁去的婆子媳婦們也不是吃素的——納妾,一是爲着子嗣繁衍,二是爲着伺候主子,以康健厚道爲最好,要那貌美浮浪的,能迷住男人的做什麼,怎不去青樓去挑?分了大少爺讀書進取的心,也不知老太太安着什麼心!

文氏本是務農淳樸之族,風言風語傳到族裡,連老妯娌老叔嬸們也憤憤不滿(族裡出個讀書人容易麼),都議論文老太太是老糊塗了。文老太太氣的不行,卻只能偃旗息鼓。

而一個被捏着身契的通房,父母兄弟的性命都握在如蘭手裡,又怕她翻起什麼浪花來?!

這麼多年的磕磕碰碰,記憶中那個漲紅了臉,捏緊了拳頭,卻永遠鬥不過聰明庶姐的魯莽丫頭,那個只會霸道逞能的笨拙女孩,如今,也悟了,知道怎麼用心計了。

明蘭有些悵然,彷彿那最天真未鑿的一部分,也漸漸失去了。

父系社會,男人們制定出條條框框,約束成一具繁複的模子,女子想要在其中生存,並生存的好,就必須放棄上天賜予自己的原先模樣。一道道打磨,一次次錘鍊,或圓滑,或嬌嗔,或世故,或風情,把自己扭曲成適合這幅模子的形狀。

想着想着,明蘭忽然笑了。

自己這麼幽怨叢生的爲女子抱不平,寶玉同學一定不同意,作爲男子,他拒絕同化,所以只能去做和尚;想想這世上,不單女子如此,男子又何嘗能隨心所欲呢?

顧廷燁也是斬斷了那個火爆任性的二郎,才成就今日的顧侯。

還有那個溫柔俊美的少年,喜歡拿花瓣做書籤,迎着綿綿春雨朝自己微笑的男孩子,聽說也快做父親了,如今行事愈發老道,很得幾位老大人的賞識。

此時的他,再經過垂花枝下,怕是連連一步都不會停吧;把少不更事的,猶豫的,彷徨的那部分,生生切除;斷然拂去飄落肩頭的花瓣,堅定的往前走。

官場堪如修羅道,妖魔遍地橫行,赤身趟過煉獄之火,不是燒成灰燼,就是百鍊成鋼……

迷迷糊糊的醒轉,眼前卻是顧廷燁淡褐的面龐,眉角處的棱骨似一痕冷月般的鋒氣,凝重如墨,他不知何時進來,單腿跪在地上,雙臂半圈着自己,靜靜的注視着,眸子幽深。

“吃酒了?”男人的聲音沉沉的,好像小時候祖母的沉香木魚發出的敲擊。

明蘭點點頭,腦袋還暈暈的,直覺的轉過頭,卻見小肉糰子頑累了,小胳膊攤成投降狀,呼呼睡的極香,還踢掉了一隻厚襪子,露出胖胖的小腳丫。

“夢見什麼了,哭的這麼傷心?”他的指尖拂過她的面龐,帶着溼漉漉的水分。

明蘭望着精美雕繪的牀頂,忽的無端生出一股氣悶,轉過身去,拿背對着他,低聲道:“我忘了……”

顧廷燁愣了愣,貼背抱過去,壓在她頸側,溫熱溼漉的氣息撲在她的肌膚上:“可是身子不適?”

明蘭不想說話,自顧自的把身體蜷成一隻蝦米:“沒有不適。”

顧廷燁擰緊了眉頭,伸手扳起她的臉,猶自追問:“你姐姐們來吃酒,她們說什麼了,惹的你不高興。”

大約是酒壯慫人膽,明蘭煩得不行,一把扯開下巴上的大手,使起性子:“你打什麼砂鍋,你吃醉了酒回來,我何時問個沒完了?”他心煩的時候,她從不問這問那,只靜靜傾聽,或溫言開導,是多麼的善解人意呀。

顧廷燁眼中卻冒出些興味,雙臂箍的愈發緊了,一迭聲的溫言發問。

“你們姐妹吵嘴了?”

“沒有。”

“你大姐姐訓斥你了?”

“侯爺叫我清淨會罷!”

“你五姐欠你銀子不還了?”聲音已帶着笑意。

“你真討厭!”

她什麼時候因爲人家借錢不還就哭鼻子了!明蘭氣的頭暈腦脹,酒氣往上涌,腦袋愈發拎不清,直恨不能一腳把他踹下牀去!

一個氣的渾身發抖,一個樂不可支,牀角的小肉糰子依舊睡成大字型,小肚皮一起一伏的,酣然好眠,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真是天生好命。

夫妻倆這一鬧脾氣,就鬧到掌燈時分,明蘭都不記得是怎麼吃晚飯的,就稀裡糊塗被攆上牀,胡天胡地一番後,顧廷燁又捉着明蘭去沐浴,之後居然還有力氣把小肉糰子抱了來。

夜深人靜,梆子敲過丑時,明蘭精疲力竭的抱着只枕頭,瞧着身旁的顧廷燁饒有興致的逗兒子頑,白天睡的太多,這會兒團哥兒又是精神抖擻,蹬着小腳丫鬧的十分歡實。

“到底做什麼哭了?”他居然還記得。

此刻明蘭已全然清醒,組織好思路,言簡意賅道:“姐妹們都大了,漸漸着圓滑了,還不若小時候,大家胡亂打鬧呢?那纔是真性情。”

顧廷燁把快要伸進他嘴裡的兒子的小胖手拔出來,笑道:“你這傻丫頭,人自是要大的,難不成小時候胡來嬉鬧,纔算真性情?”

他輕巧托起懷裡的小肉糰子,舉到明蘭面前,戲謔道:“倘若這小子三天兩頭闖禍,今兒打了東家的兒子,明兒抽了西家兒子的嘴巴,你覺着這就是真性情了?”

小肉糰子樂的咯咯直笑,露出光禿禿的粉紅牙齦,上頭幾個剛冒出來的白點點,渾然不知此刻自己正被當做反面教材。明蘭腦海中立刻浮現那些紈絝子弟的經典形象,皺起精緻的眉頭:“那怎麼成?!”

“你知道就好。”顧廷燁颳了刮明蘭的翹鼻子,“所謂真性情,乃是爲該爲之事,行當行之舉,嫉惡如仇,明辨是非。何時不懂事的胡鬧,也算作真性情了?”

明蘭啞了半刻,小小聲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不必藏着掖着,做想做之事……”

“別扯。”顧廷燁打斷,正色教訓起來,“人生下來,本是懵懂無知,漸漸大了,學道理,懂是非,明世情,自然就知這世上本有許多不可爲之事。三歲小兒,稀罕人家好吃的,伸手就拿,尚覺着有趣;倘七尺男兒,見人家財帛動心,也開口就要,這便是真性情了?明知人家隱疾傷痛,開口就說,毫不顧忌?”

這麼說的話,人家西門慶也很真性情,偷人媳婦多麼雷厲風行呀。明蘭點點頭,心裡豁朗了不少,忽想到一事,要笑不笑:“那……打人抽嘴巴,不會是侯爺兒時的豐功偉績罷?”

“獻醜了,過獎。”顧廷燁一點遲疑都沒有。

好磊落,好光明,明蘭掃興的翻翻眼。

嬰兒精力的爆發時間持續不長,被抱父親強壯的臂彎中,又蹬又顛的瘋鬧了半天,小肉糰子開始發睏了,顧廷燁小心的把兒子放平在牀上,輕聲道:“言教不如行教,做長輩的,自己先得把身子端正了,孩子們才能學好。”

明蘭怔了怔,立時對他肅然起敬,眼前的男人忽然高大起來;誰說只有母愛偉大,那些爲了孩子,早早開始戒菸戒酒,努力鍛鍊儲蓄的爸爸們,也很了不起呢。

“你別鑽牛角尖,外頭怎麼圓滑世故,都別放在心上。”顧廷燁撫摸着小肉糰子柔軟的胎髮,擡頭看着明蘭,定定道,“只要咱們一家人在一起,心在一處,就比什麼都強。”

一家人。

明蘭眼眶發熱,低下頭,輕輕嗯了一聲。

……

揣度波ss的心思幾乎已成明蘭的習慣,可最近她有些吃不準顧廷燁了。

她溫馴柔順,他不見得如何高興;她鬧脾氣,他也不怎麼生氣。好幾次,她明明言行無可指摘,面面俱到,他卻一臉她欠了他二吊錢不還似的臭臉;有幾次她近似無理取鬧的使小性子,他反會很耐心,很體貼的開導她,哄她開心。

真怪,以前這男人明明是很欣賞她的深明大義的呀。難道他改了口味,不再喜歡賢良淑德型,開始嗜好刁蠻重口味了?明蘭頓時感到,與時俱進的重要性。

時日飛快,眼見一日賽一日的發冷,屋裡燒起了地龍,丹橘叫人搬出庫房裡的各色薰爐暖籠,一件件打磨鋥亮,搬進屋內,又親自擦拭明蘭愛用的琺琅五彩小手爐和白玉手爐。

針線上的做好了府裡的新冬衣,僕婦雜役俱是一件厚棉冬襖,一件細棉薄襖,另兩條厚棉襖褲,衆人一摸到那噴香鬆軟的棉花和布面,即知這是上好的料子,造價怕是要抵過尋常冬衣兩三件。外院的管家,內宅的管事媳婦,俱定做一身京城名店祥雲齋的裡外緞袍;伺候主子的丫鬟,包括伶仃閣裡的那位,按着各自等分,另有鮮亮簇新的綢緞襖子發放。

總管事郝大成特意到嘉禧居院中來道謝:“衆兄弟託我來給夫人磕頭,夫人待咱們下人厚道,咱們心裡都念着呢,以後定然加倍用心辦差。”

過年前後的差事,最是油水豐厚,前段日子,單銀絲細炭一筆,採買處就購置了上百斤,明蘭早早留心耳目,果然不負衆望的逮住了幾隻碩鼠,或有貪了好處的,或有收了回扣的,其中手筆最大有兩個,一個私自昧下許多公中貨物,另一個則指定幾家店鋪購買,什麼次貨都敢進來,銀子更是頂了天的虛報。

這兩個管事的父祖俱是顧氏經年的世僕,底氣足,派頭大,稍有慢待,就嚷嚷着要去‘哭太爺’。明蘭張了許久的網,等的就是他們。屠二爺牛刀小試,兩三下查了個底掉,明蘭揮揮手,笑容可掬的吩咐去拿人。

趴在炕上的小肉糰子還以爲發生了什麼好事,大眼睜的亮晶晶的,小桃很憐憫的摟摟糰子,他還不瞭解他親愛的娘;當年明蘭蹲在池塘邊,笑眯眯的等着肥魚上鉤,活脫也是這幅模樣。當然,那魚還是被吃掉了,熬湯,紅燒,酥炸……

先直接問供,前頭那家很快認錯,服罪態度良好,一家老少趴在地上鬼哭狼嚎了半天,老人家舉着棍棒親自痛打了兒子一頓,苦苦求饒。明蘭決心大度的原諒他們,並狠狠‘恩典’一番,賞他們筆銀子,然後全家放出府去。另一家卻是伶牙俐齒,裝着老實可憐,實則句句狡辯,還搬伺候過顧廷燁祖母的老太太出來要死要活。

直待明蘭出示人證物證,那家辯無可辯,方纔軟下去。對於這種刁奴,明蘭不再客氣,新罪舊錯一齊發作,或發賣,或打罰,因京城人多口雜,他們又多少知道顧家內情,爲免後患,明蘭多留了個心眼,沒有貿貿然的攆人出去,都發落去了莊子。

都曾是威風八面的大管事,一家還能到外頭去開間雜貨鋪,置幾畝良田做小富之家,另一家卻是一擄到底,家中財物細軟都搜了個乾淨,不知以後如何了。兩種迥異的處罰,明軟實硬,舊府的僕婦下人俱是一震,愈發不敢小覷這位年少的當家夫人。

天氣越冷,團哥兒越不快活。如今他正學着翻身,上半身已能撲轉,雙腿也蹬的有勁,偏小屁股生的特別圓胖,沉甸甸的往後墜,小臉漲的通紅,最後還是沒翻過去。現下天冷,又被裹的嚴實,鼓鼓囊囊的活脫一隻小肥豬,不好動彈,難度加倍,當然更難翻了。

小肉糰子倒頗有幾分韌性,這日他吭哧吭哧的賣力半天,可嘆革命依舊只成功了一半。恰好小沈氏來串門,後頭還提着個大籃子,說是叫明蘭瞧個新鮮玩意。原來小鄭將軍爲怕嬌妻煩悶,特意弄了只剛斷奶不就的小乳狗,不過巴掌大小,淡黃的絨毛,微紅的花點,爪子軟軟的,連牙都還沒長利索,搖頭晃腦的十分可愛。

別看人家腿短身小,打滾卻很利索,一翻一個滾,再翻兩個滾,趴在炕頭的團哥兒本來看的正樂呵,瞧了這幕,莫名小嘴一歪,哇了一聲出來,哭的十分傷心,倒把小沈氏嚇了一跳,捂着胸口,訝異道:“孩子這是怎麼了?”

明蘭默默的——應該是,傷自尊了。

晚上顧廷燁回來,發覺兒子蔫頭耷腦,悶悶不樂,便問怎麼回事,明蘭笑着跟他學了一遍,沒想顧廷燁居然憤慨起來——小沈氏怎能這樣呢?太傷害孩子感情了!她是不成心的。

明蘭:……坑裡也中槍呀。

小沈氏的報應很快就來了。

因被嚇了一跳,回去就覺着胸口發悶,嘔着飯味吃不下東西,鄭府請大夫來瞧,竟被診出兩三個月的身孕。小鄭將軍頓時樂成了尊彌勒佛,父母兄嫂也是鬆了口氣,小沈氏懸了好些年的心終於落到實處,朝着天際,合掌連連拜了幾下。消息傳入宮中,皇后賜下一大堆賞物,派嬤嬤,遣太醫的,好一番熱鬧。

不過也不全是好事,明蘭去瞧她時,小沈氏略帶憂鬱的告訴她:她的喇叭花叫抱走了,說怕對孕婦不好,現下成了她小侄女(蓉嫺的同學)的愛犬,已改名爲爆菊(某人大驚)。

後才得知,原來是懷抱的抱。抱菊——明蘭默了半響,還不如喇叭花呢。

臘月翩翩而至,絮軟如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裹着京城一片晶瑩雪白,偶然一日放晴,明蘭叫人放出幾隻小雞小鴨,抱着團哥兒站檐下笑看,雪地上果成兩行竹葉梅花。

銀裝素裹的帝都,幾家歡喜幾家愁,鎮撫司都尉劉正傑大人親率衛隊,拿了上百斤的油炮炸開京津渡口的冰面,讓兩淮的船隊靠岸,然後親自護送車隊一路上京。

足足四十條大船,裝成兩百輛銀車,近八百多萬兩銀子,車隊綿延數十里,最前頭的車到戶部時,最後頭那輛還沒進城門——整個京城都沸騰了。

兩淮鹽案,皇帝大獲全勝,欽差手段凌厲,一氣摘了幾十頂烏紗帽,近百家鹽商受牽連,不但收齊了今年的鹽稅銀子,和去年虧空的兩筆款子,還起出了多件陳年大案,待次年開春,皇帝再署專案審理,想來還能刨出不少銀子。皇帝治國,與百姓家過日子也差不大多,手中有錢,心中就定,不論是充備武庫,整頓吏治,就都有底氣了。

月前顧廷燁提早得了諭旨,一待銀子下撥,即可重操軍伍,補齊缺餉。

皇帝大宴羣臣,雄心勃勃,立意明年要做出一番大成績來,滿朝文武自是歌功頌德;皇后宣召京中三品以上的誥命夫人進宮赴宴,三品以下的衆恭人宜人等,也各有賞賜。

滿室的權貴內眷,來與明蘭攀交情的也不少,這個要應酬,那個得結交,這頓飯直吃的胃疼,虧得英國公夫人頗看顧明蘭,方順利應付過來。

“瞧你的年紀,怕比我女兒還小些,卻要當起一大家子來,真是不容易。”英國公夫人生的面目白淨,說話溫和端莊,“那醃漬青梅的方子,我叫人照着做了,我那丫頭吃着極好,又開胃,又舒坦,還沒謝你呢。”

明蘭溫文道:“是我自個兒愛吃的,也不知張家姐姐是否吃得慣。”

英國公夫人微微一笑,舉止間無形就生出一種貴氣:“你若空了,常去威北侯府走走罷。我那丫頭性子悶,不愛說話,不過心眼倒實在,怕要煩你開解開解;唉,說起來,顧侯與我家姑爺要好,你和我那丫頭也當親如姐妹纔是。”

明蘭聽的頭皮發麻,只得統統都應了,她再傻也聽得出英國公夫人的潛臺詞:聽說你和小沈氏蠻要好的,麻煩你幫着調解下她們姑嫂,歐凱?

翌日是皇室家宴,就沒外臣女眷什麼事了,不過小沈氏事後報告:聖德太后笑的很勉強。

“哈哈哈,皇上的位置越來越穩了,她如何笑的出來!”公孫先生朗聲大笑,吹着稀疏的鬍鬚不住抖動,間雜着幾聲輕輕咳嗽。入冬前某日,這老頭老毛病又犯,學嵇康光着膀子又唱又跳,結果風寒入體,纏綿病榻至今。

顧廷燁坐在牀前,眉頭輕皺:“是皇上洪福齊天……先生,今後萬請當心身子,您歲數也不小了,若有個好歹,豈不叫我等悔之莫及。”

公孫白石以拳頭捂脣,又笑又咳:“仲懷自打做了老子,愈發沒趣了!人生幾何,對酒當歌。當初你行軍至皖地,天熱酷暑難耐,你帶頭跳入白茂河洗澡,沿河幾個村子的小媳婦大姑娘……”話說到一半,生生打住,瞥了眼正在桌旁濾着藥汁的明蘭,老頭心虛的住了嘴。顧廷燁也輕咳一聲,有些不大自在。

幾百上千個青壯年,赤條條的露天洗浴,好壯觀的情景。明蘭肚裡暗笑,卻只裝作沒聽懂,端着藥碗輕輕吹着,岔開話題:“皇上倒是洪福齊天了,只可憐那位欽差大人,便是我等婦道人家,也聽說如今外頭人人都要參他呢。”

顧廷燁道:“那也是個書生意氣的,把兩淮官場攪了個底朝天,三四品的大員他說拿就拿,砍頭抄家,天王老子也不怕,手段未免有些過,犯了衆怒。”

公孫白石眯着眼睛,搖頭道:“先帝爺在位時,前後也派過幾撥人去清查鹽務,倒是和風細雨,不欲多得罪人,下場又如何?兩淮官場盤根錯節,早已爛污成泥潭子了,他又要趕在年前給皇上一個交代,不用霹靂手段,何以搗破這糜爛。”

顧廷燁苦笑:“這個我如何不知,前次我去兩淮,光天化日之下,就有死士敢來截殺欽差。唉,只是可惜了忠臣……”言下之意,頗有幾分唏噓。

“你當他是董安於,我瞧他卻是主父偃,或許更聰明幾分。”公孫白石捋須笑道,“他原不過一小小言官,科舉不顯,學問不出衆,在朝中全無根基,偏心懷壯志,那該當如何出人頭地呢——只能兵行險招!明知這趟差事風險極大,得罪人甚,也知事後定會遭人蔘劾;此人賭的就是帝心聖意!”

顧廷燁凝神一思,隨即透亮:“只要皇上記着他的委屈,念着他的忠心,何愁起復無望。”當今天子性子強悍,他就算得沉寂一段,只要仕途順了,連升幾個品級也不是沒有。

明蘭聽的入神,連手中的藥碗燙手了都不知,插嘴道:“請教先生……倘若那位大人真是忠心爲國,不計個人榮辱生死呢?”她自覺這話什麼不妥的,誰知引來老頭一通大笑。

顧廷燁眉宇間透着淡淡的自嘲,溫言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對於行走官場的人來說,怎允許一味把人往好處想,也太天真了。

公孫白石笑着連連擺手,邊咳邊笑道:“夫人磊落正道,是我等把書讀歪了,落了下乘。”

明蘭紅着臉,端着藥碗慢慢走過去:“先生就別取笑我了,先請吃藥罷。”

“勞煩夫人了。”老頭苦着臉,壯烈就義一般,一仰脖子喝乾了藥碗,直把老臉皺成了核桃仁,顧廷燁執子侄禮,起身託了碗水來讓他漱口。

三人又閒聊了會兒,催着公孫老頭躺下歇息,夫妻倆便告了辭,外頭滿目白雪,兩人沿着迴廊,慢慢走着,顧廷燁沉默了半響,忽道:“有件事,怕要你來辦。”

明蘭側頭而聽,顧廷燁繼續道:“公孫先生已年過半百,可憐膝下猶空,咱們挑個服侍周到又好生養的丫頭,與先生爲妾罷。”

“這是……侯爺自己想到的?”明蘭眨眨眼睛,怎麼聽都不像。

顧廷燁微嘆道:“先生豁達,從不將無後之事放在心上,……是師母來信了。”

公孫白石夫婦曾有一子,可惜早早夭折,偏又逢大哥早逝,留□弱的寡嫂和一堆年幼的侄兒侄女,是以公孫夫人只得接過家務,身兼數職,既要侍奉公婆,照料寡嫂,還得教養侄兒侄女,不得離家去與丈夫相聚。

公孫夫人幾次提議丈夫在外頭自行納妾,好延續香火,可彼時還不算老頭的公孫老頭已開始遊歷四海,極少長期居於某處,當然顧不上生孩子。此次她見丈夫隨顧廷燁上京,似有定居之意,又怕他推三阻四再生變故,索性叫公孫猛直接帶信給顧廷燁,請代爲物色人選。

“便是要納妾,也該師母自行挑人,送上京來纔是。”明蘭幽幽道。

顧廷燁微微一曬:“信上只說,鄉下地方沒什麼出挑人才,怕先生不喜。回頭我去問問先生,現今服侍的丫鬟中,可有他中意的,總要合先生的心纔好。”

明蘭囧,覺得自己像拉皮條的,一個愛裸奔哈偶像的糟老頭還恁挑!

顧廷燁次日就去遊說,起先老頭還不願意,他的心願是做個梅妻鶴子的絕代雅客,不願有家室之累。不過顧廷燁鍥而不捨,時不時敲打幾句,從師母可憐一直說到不孝有三,老頭漸漸動了心,以顧廷燁來看,小肉糰子大約也是好武勝過喜文,不若他自己生個兒子,從啓蒙教起,豈非大有成就感?當下,半推半就的答應了。

如此已是臘月中旬,薛先生預備返鄉過年,明蘭特意提前去送了年禮,又叫兩個女孩拜了個早年,回來後,明蘭便宣佈放了寒假,可以暫時不用讀書了,兩個女孩歡呼着跑開去。

秋娘在後頭緊張的追着,好似一隻周到的母雞護着小雞仔:“慢點兒跑,慢點兒,外頭還積着雪呢,仔細摔了!”

明蘭微微而笑,她終於知道爲何顧廷燁會說秋娘人還不錯了,鳳仙姑娘偶爾還撲騰些小花招,什麼半夜唱歌,裝病要死之類,秋娘卻統共只有兩招,做針線,攔路堵截。

幾次三番被觸了黴頭後,她終於明白,顧廷燁是真的對她沒了心思,她也只好認命,漸漸斷了念想,轉而向着蓉姐兒。秋娘若真心待人,倒是一番實心實意,替蓉姐兒縫衣製鞋,陪她寫字背書做功課,手把手的教她女紅,還翻着花樣將小姑娘打扮精緻。關心她,愛護她,人心都肉做的,天長日久,兩人倒也有幾分真母女味道。

這女子總算拎得清,是以紅綃走後,明蘭就做主將她擡做姨娘,又給置辦了幾桌酒席,叫她自請要好的姐妹來慶賀。那日中午,蓉姐兒特意趕回來一趟,只爲敬秋娘三杯酒,又拿自己積攢的月錢,給秋娘打了一枚沉沉的金釵,親自遞到她手上,秋娘頓時淚盈眼眶。

邵氏身邊的邱姨娘素與她要好,攬着她的肩膀,低聲道:“姐兒是個有良心,會念着你的好,你放心,有她在,你下半輩子算有靠了。”

這消息傳入明蘭耳中,自是高興的,如果可以,她很願意好好對待這些多舛的女子。

不過眼下,她還有別的煩心事,讓年輕輕的女孩給個老頭做妾,她總覺着實在不人道,糾結了幾日,心裡還是抗拒,誰知與崔媽媽說了此事後,卻被對方連笑三聲。

“夫人想什麼呢,又不是逼良爲娼,有什麼於心不忍的。公孫先生學問人品都極好,歲數不算很大,主母又不在身邊,只要生下兒子,以後就是按嫡子算的,先生的家底都是他的,豈不比嫁個小廝下人強?您且等着瞧,待放些許風聲出去,看看有多少丫頭想着攀這個高枝。”崔媽媽鐵口直斷。

明蘭一愣,纔想起公孫白石原來跟自家老爹差不多大,可那一臉風乾的褶子,比之風采猶佳的中年美男子盛紘,實在差太遠。

照這番提議,明蘭往公孫先生住的小院稍放了些風聲,根據崔媽媽的說法,倘若不願做妾的,這個當口就會盡量避開些,若是願意的,就會加倍往前湊。

結果喜人。雖不是人人前赴後繼,卻也有幾個明顯殷勤了許多;值得一提的是,其中還有兩三個沒了男人的年輕媳婦子,尤其表現脫俗,肥而不膩,風而不騷。

事實擺在眼前,明蘭只得承認,這年頭,妾室屬於再正當不過的職業,靠本錢吃飯,按本事取酬。好罷,那就尋一個你情我願的,成就好事,只不知公孫老頭喜歡什麼口味,這皮條委實不好拉,明蘭又全無經驗,她此刻頗埋怨公孫老頭素日行止太檢點,倘他跟某個小丫頭已煮出鍋熟飯來,這會兒只需補上票就成了,豈不便利?

糾結了兩三日,明蘭漸有了定奪。漿洗上潘大娘的孫女,如今在公孫老頭院裡端茶送水,規矩老實,相貌清秀;打理林子的金嫂子,她的四丫頭幼時讀過幾日書,最是善解人意;還有連媽媽的大外甥女,沉穩周到,姿色中上……這些都是廢話,重點是崔媽媽已去探聽過,這些都是願意的。

明蘭正咬脣凝思之時,只聽一聲輕輕脆響,丹橘一臉心事,第四次打翻了炕几上的茶盅,紫金絲鏨的粉彩小蓋碗滴溜溜的滾動着,茶水都撒了出來。

“你今兒究竟怎麼了?魂不守舍的。問你又不說。” 明蘭嘆氣道,看着丹橘手忙腳亂的收拾着,“有什麼事便說罷,在我跟前,你有什麼好遮掩的。”

丹橘從腰間抽出條帕子,不住的揩炕几上的水,扭捏了半天,終於支吾道:“那…夫人,您…是在忙公孫先生納妾之事麼?”

明蘭點點頭,正待打趣兩句,卻見丹橘臉蛋上飛霞一片,羞澀難抑,她心頭猛冒出一個古怪念頭,大驚失色道:“莫非你想毛遂自薦?”

丹橘愣了愣,正想問‘毛遂自薦’是什麼意思,只聽門外傳來一個清脆冷靜的聲音——“不是她,是我!”然後簾子掀起,一個窈窕俏麗的女孩挪步進來,不是若眉又是誰?!

明蘭眉頭一皺,沉聲道:“忘了規矩麼?哪個叫你聽壁角的!”丹橘慌忙跪下,連聲道:“都怪我,她…她…我叫她來的……”她本就心亂,此刻更是語無倫次,還是一旁的若眉鎮定,輕輕跪下,朗聲道:“夫人要怪就怪我罷,是我纏着丹橘妹妹,求她替我來說項的;只請夫人聽我把話說完,回頭我自去領手板子。”

明蘭眯眼審視她,過了片刻,才道:“你說。”

“謝夫人。”若眉輕輕磕了一個頭,擡頭道:“左右不過一句話,我…我…”她一咬牙,“我願去伺候公孫先生!”

明蘭慢慢沉下臉色,然後輕擡了擡手,一旁的丹橘早臉紅成豬肝了,立馬一溜煙的閃了出去,屋裡便只剩下她們倆了。

“這是究竟爲何?”明蘭語氣少見的嚴肅,“我尚記得,那年你親口說絕不做妾的。”

若眉直挺挺的跪在地上,文秀的面龐蒼白的嚇人,漆黑的眸子裡似是兩團火在燒:“奴婢敬慕公孫先生的爲人,仰佩先生的學問,願與先生爲奴爲婢,牛馬一生。”說着,又重重的磕了一個頭,“望夫人成全。”

明蘭握住椅扶手,躊躇道:“你可知,我早就在爲你們幾個打算終身之事了。”

要知道,主母陪嫁過來的和尋常丫鬟的前程,完全不能同日而語,尋常的,哪怕是邵氏身邊伺候的,至多不過嫁個上進的小廝或某管事的兒子。

若眉極力抑制住聲音中的顫抖,“夫人待我們的好,奴婢心裡都知道。奴婢食了言,甘願折壽,受老天爺的罰,只求夫人成全。”

屋裡靜了下來,只聽得紫金銅爐裡嗶剝作響的炭火,過了良久,明蘭才道:“你先聽我說兩件事,再作決斷。”

若眉擡頭望着她,秀目中滿是希冀的等待着。明蘭看看她,接着道:“先生的夫人,賢德淑慈,爲公孫家操勞吃苦甚矣,可憐與夫婿分離半生,且膝下空空。是以,待定了人選,第一,我會將新姨娘的身契送往先生老家,交到夫人手上。”

明蘭幾乎能感覺到若眉停了下呼吸,她繼續道:“第二,聽猛少爺說,他大哥快討媳婦了,過幾年,待嫡孫媳婦進門,夫人興許上京,與先生夫妻團聚;待生下孩兒,姑娘也還罷了,哥兒定是由夫人撫養的……”

若眉額角抽緊,一陣陣的疼痛,她是水晶肚腸,心靈通透,怎麼會想不明白?

她是顧侯夫人的陪嫁丫鬟來的,適才那第一條,應是明蘭怕她仗侯府的勢,將來不把鄉下來的主母放在眼裡;而第二條,當是公孫先生愧對妻子,怕孩兒將來不敬嫡母的緣故。

她忽苦笑,比起丹橘幾個,她可說於明蘭助益最少,情分最淡,只有明蘭對她有恩,她又怎會不知天高地厚……縱是豁出來求的,原也存了些指望,想着以明蘭的大度,興許會放她身契,給她正經風光的辦一場——她一時有些患得患失。

“夫人,奴婢明白您的意思。”若眉幾乎將嘴脣咬出血來了,神情倔強,“奴婢會敬重先生的嫡夫人,絕不敢放肆不敬!倘有逾越,願天打雷劈!”

明蘭聽她這般口氣,心知再說無益:“我知道你的心思了,你…先下去罷。”

若眉又是重重磕了一個頭,倒退着走出門去;又過了一會兒,丹橘輕手輕腳的挪進屋來,滿面都是羞愧之色,囁嚅着不知說什麼好。

明蘭瞥了她一眼:“她不肯跟我說實話,你來說罷,她可是真心的?”

丹橘大鬆一口氣,趕緊連聲道:“您放一萬個心,她實是真心願意的!咱們都以爲她是看上外院哪個書生了,其實她根本瞧不上他們!”

“公孫先生可做得她爹呀。”明蘭失笑,“那她就看得上?”

丹橘一臉迷惘:“若眉倒是曾說…說過,公孫先生像她過世的慈父一般,和藹的叫人暖融融的…”其實她根本沒明白。

明蘭倒有幾分明白,不欲再多說什麼,既然若眉想嫁,那就嫁罷;根據那幾次送東西傳話,貌似公孫先生對若眉的評價也頗高,也好,也好。

待顧廷燁回府後,明蘭就把這事與他說了,顧廷燁聽的有趣。

公孫先生雖才高八斗,見識卓越,但到底其貌不揚,那稀疏的鬍鬚,那半禿的腦門,還有那若隱若現的老人斑——真愛居然說來就來?

明蘭也不勝唏噓,自覺道行尚淺,還不夠淡定。

因公孫先生還未痊癒,便將納妾之禮定於次年開春,一枝梨花壓海棠,別喜事沒辦成,倒把老命給送了;顧廷燁提議將若眉先送過去,有個貼心人細細伺候湯藥,他也放心些。於是若眉就像只快樂的小鳥一般,紅着小臉,撲騰着翅膀,歡快的飛走了。

“她究竟喜歡公孫先生什麼呀?”小桃半思不得其解。

明蘭覺着有趣,不答反問:“別說若眉了,說說你自己罷。你喜歡什麼樣的,可有想過?”

“想過的。”小桃點點頭,很老實的有一說一,“我娘常說村口的姚屠戶家好,叫我將來定要嫁個賣肉的,每殺一頭豬,就能賺半斤下水。”口氣堅定,一派雄心壯志。

明蘭險些嗆了茶水。

……

爆竹聲中,小肉糰子迎來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個新年。顧廷燁抱着兒子站在外頭,震耳的隆隆聲劃破黑夜的寂靜,漫天的煙花五彩絢爛,把夜空點綴如白晝,團哥兒一點沒嚇着,還興奮的手舞足蹈。此次過年,顧廷燁立意要熱鬧大辦,不但府內扎彩披紅,裝點一新,還給滿府的下人賞雙份月錢,另有在過去一年中,做事得力的,另有加倍重賞。

明蘭又兌了滿滿三四籮筐的銅錢,賞給府裡的孩童做壓歲錢,一人一把,誰都不落空。

雖說此次過年,比之去年人更少了,但顧廷燁明顯心情好多了,站在祠堂中,親手爲數十座牌位上香,以四張大桌拼合爲一,上擺十六道全席,隆重祭祀;待邵氏走後,屏退衆人,他一手拖着明蘭,一手抱着糰子,對着老侯爺和白氏的牌位,站了許久纔出來。

初一拜父母,初二拜岳家。邵氏孃家路遠,不便回去;明蘭一大早去與她道了別,才與丈夫兒女出了門。團哥兒在乳母懷裡興奮的很,圓腦袋直想往車簾外去瞧,蓉姐兒卻是臉色發白,每每此時,她總覺得自己多餘,明蘭好言安慰着:“記得大姨母麼?待你很和氣的,上回還給了你一枚小金釧。她也有個姑娘,與嫺姐兒差不多大,回頭你與她頑罷。”

蓉姐兒硬硬的點點頭。

其實她多慮了。

作爲嫁的最好的姑奶奶,明蘭帶去的庶女,哪個婆子丫鬟敢怠慢,整個盛家可能會給蓉姐兒臉色看的,大約只一個王氏,不過她今日有兩個女兒和許多外孫要看,沒功夫來理她。

四個女婿一道來拜年,盛紘大覺面子風光,不住的捋須微笑,顯是真的高興;上首的盛老太太也是紅光滿面,只王氏看向顧廷燁的眼神有些複雜,這要是她的親女婿該多好?

拜歲後便要發壓歲錢,華蘭家最有賺頭,獨得三份。小糰子這回也落個盆滿鉢滿,明蘭舉着他的兩隻小肉拳,好似小狗狗一般給長輩作揖,衆人瞧的有趣,都是大笑。

盛紘長篇大論的訓誡,說到‘闔家美滿,子孫昌盛’時,王氏終於忍不住了,對着明蘭板臉:“幾個姑娘裡,只你沒婆婆在身邊,別仗着是自己當家的,沒有長輩管束,就任性胡來;若是亂了禮數,就是別人不說,我也要責罵的。”

明蘭心中苦笑,也懶得分辯什麼,王氏卻愈發起勁:“身邊也沒個老人提點,看着你是輕省自在了,可實則卻不成體統。明丫頭纔多大,能知道什麼,偌大一個家怎麼料理的過來,到時鬧了笑話……”

竟當着衆人的面數落起來,顧廷燁斂了笑意,華蘭細心瞥見了,心知不好,正要插嘴時,卻聽一聲輕響。原來是老太太把手放在茶几上,腕子上的佛珠與桌几相叩,盛紘一回頭瞥見嫡母臉色不妙,連忙打斷王氏:“你胡謅什麼,明丫頭何時鬧過笑話!”又笑着對顧廷燁道:“你岳母是操心的命,想多了些。”

王氏咬牙暗恨,一轉眼瞧見墨蘭,又故作關心的笑道:“墨丫頭呀,你們姊妹出嫁這些年,如今只你還未有子息,真叫我放心不下呀。”

墨蘭站在最側邊,不聲不響的擡起頭,斯文微笑:“勞太太掛心了,不過太太的話,女兒不敢苟同,只要是夫君的骨肉,哪個不是我的兒女。”

盛紘大覺女兒深明大義,連連點頭,王氏被頂了回去,皮笑肉不笑道:“話雖如此,可到底以嫡出爲好,我說姑爺呀,你可別冷落了我家姑娘呀。”

一旁的樑晗站不住了,臉上不虞,墨蘭不急不忙的微笑:“太太說的什麼話,夫君待女兒極好,實是女兒三生有幸。至於兒女之事……”她微泫的望了眼樑晗,低聲道,“大約是女兒沒福氣罷。”樑晗心生感激,滿懷憐惜的看着妻子。

王氏還待再說,盛紘重重的拍了下桌子,沉聲道:“你還有完沒完,好好的年節,你非要鬧出些不痛快來!”王氏眼眶一紅,又要反脣,文炎敬心明眼亮,心知岳父岳母不和已非一日,趕緊出來打圓場,笑道:“岳母心疼閨女,看女婿總是不順眼的,岳父莫怪;便是如我這般難得的好女婿,岳母還時常數落呢。”

如蘭抿嘴嗔笑道:“好不要臉,你算哪門子好女婿?自吹自擂罷。”

衆人哈哈一笑,王氏這才緩了神色,盛紘也吐出一口氣。老太太冷眼看着,淡淡發話道:“我是清淨慣的,你們頭也磕過了,年也拜了,這就出去罷。”

盛紘連忙起身告罪,連聲自道不孝;待衆人從壽安堂出來後,盛紘領着四個女婿往外院去,女眷們則往內堂去吃茶。

華蘭一坐下,便叫莊姐兒與蓉姐兒相見,兩個女孩相互斂衽行禮,擡眼一看,一個秀氣天成,端莊甜美,一個濃眉大眼,英氣勃勃,兩人頓生好感,便挨着坐到一處說話。

莊姐兒比一般女孩心性更爲成熟些,待人十分友善和氣,聽蓉姐兒說起薛大家課堂上的事,甚爲神往,直聽的津津有味。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投機,過不多會兒,便手拉手走去庭院了。餘下幾個孩子,都由劉昆家的領到廂房去玩耍。

柳氏挺着大肚子站在一旁,替王氏和四個大小姑子張羅茶水點心,明蘭心有不忍,便道:“嫂子趕緊坐下罷,你都有身子了。”

王氏撇撇嘴:“哪個又沒生過孩子了,這金貴的,多站會兒也不見得要緊。”

明蘭回頭訝異道:“太太大肚子時,也常站着伺候祖母麼?”眼神很真誠,很崇敬。

王氏被噎住,還不出嘴來。華蘭仰天嘆息,這雖是自己的親媽,但她真的不想幫她呀,明蘭也不乘勝追擊,只有些奇怪的略看了眼墨蘭,她也沒幫柳氏。

還是柳氏出來笑着解圍:“大夫說,站站走走也是好的,別過度了就成。對了,我正要謝六妹妹呢,上回你送來的魚鯗,我吃着極好。就着它,我能吃幾碗飯呢。”

明蘭欠欠身,笑道:“是祖母說嫂子想吃些重重的海味,我纔想起它來的,南邊人自己曬制,風味頗美,嫂子若喜歡,我那兒還有。”

“你怎麼不送我呢?” 如蘭歪着頭,有些不悅。

明蘭轉頭白了她一眼:“少來!你那會子一點味兒也聞不得,可憐姐夫爲着你,在屋裡都不敢研墨。我若真送了魚鯗過去,你還不得刷洗整間屋子呀!”

如蘭甜甜一笑,也不還嘴。

沒說幾句,王氏就氣悶的不行。想數落柳氏吧,人家早爐火純青,全當沒聽見;想數落墨蘭吧,人家技術高超,基本討不到便宜;想數落明蘭吧,華蘭又護的緊。她一橫脾氣,索性硬拖着華蘭如蘭到裡屋去說私房話了。

目送着那母女三人離去後,柳氏笑吟吟的回頭道:“兩位妹妹,不如去我那兒坐坐;我孃家送來幾品好茶,你們嚐嚐,若有喜歡的,帶些回去。”

明蘭笑道恭敬不如從命,便起身隨行,墨蘭挑了挑嘴角,也跟着去了。

由於某些可知的原因,明蘭小時候倒是常去長柏處,送雙鞋子順本書什麼的,可長楓的小院她卻從未來過。今日一見,覺着裡裡外外都透着清雅端莊,景緻大氣,毫不矯揉造作,不知是長楓的品味本來就好,還是柳氏的功勞。她們三個去時,正好碰上從外頭回來的長楓;因柳氏有孕,他今日只好自己去岳父家裡拜年,磕過頭後,說了會子話就回來了。

“爹孃身體可好?”柳氏微笑的望着丈夫。

長楓習慣性的去扶柳氏,安頓她坐下:“都好,孃的風寒應已大好了,與我聊了兩盞茶的功夫,一聲都沒咳;爹爹要捉我下棋,虧得你大姐夫解圍,我才得以脫身。”

“爹爹也是,就那臭棋簍子,還就愛找姑爺喂招。”柳氏的聲音忽然變了,既俏皮又溫柔,春風拂面般的叫人舒泰。

明蘭轉頭看看墨蘭,她的臉色不很好看。

“若不是應了你要早些回來,陪爹下幾手也無妨。”長楓一如既往的溫存體貼,不過似乎有什麼變了,明蘭說不上來。

長楓轉頭道:“四妹,六妹,你們來了。”

墨蘭輕哼了一聲:“你才瞧見呀,還當你眼中只有媳婦一個呢。”

“你渾說什麼呢。”長楓笑着,不以爲忤。

“既然哥哥嫂嫂都在,那正好,我有一事要說。”墨蘭忽然正色,目光逼視着長楓,緩緩道,“如今爹爹對哥哥愈發滿意了,老太太也喜歡嫂嫂,既如此,哥哥嫂嫂爲何不想個法子,把姨娘接回來。難不成哥哥只顧自己過的舒服,就不理姨娘死活了?”

長楓面紅過耳,張口結舌的言語不出,求助的目光往妻子身上靠,柳氏不慌不忙的笑了笑:“瞧四妹說的,倒像說你哥哥是個無情無義之徒了。”

墨蘭冷冷一哼,撇過頭去:“我可沒這麼說。不過姨娘生了我們兄妹,焉能忘卻?我是出嫁女,沒有法子,可哥哥卻是男子漢,爲何無有作爲?!”

字字句句,咄咄逼人,長楓無言以對,只能去看妻子。

“相公是男子漢,可正因是男子漢,就更知道,有所爲有所不爲!四妹妹飽讀詩書,怎麼連這個道理也不懂了?”柳氏扶着肚子站起,自有一種威嚴。

“姨娘對相公有生恩不假,可在姨娘上頭,還有老太太,老爺和太太。難不成爲着姨娘一個,就罔顧對老太太,老爺和太太的孝道了麼?!”柳氏侃侃而談,朗聲辯駁,“自我進盛家門後,每季均往莊子上送衣裳吃食,來人也時時回報,姨娘的日子雖寂寞了些,可並未吃苦!這又何來‘不理姨娘死活’之說?”

墨蘭豁的站起:“嫂子好辯才!那般死氣沉沉的熬日子,與死了有什麼分別?!”

柳氏輕輕一笑,直視着墨蘭,“姨娘做了錯事,當然得受罰。”

墨蘭怒目:“你——”又轉頭怒瞪長楓,“你!”

長楓微微一縮。柳氏搶上前一步,柔聲道,“當年之事,相公已與我都說了。唉……說句不恭敬的,姨娘確是不當。四妹,你也是爲人妻,爲人母的,難不成你覺着姨娘做的對?”

她緩緩撫上自己的肚子,“婦人,以夫爲天,女兒,在家從父;這是漫了天也能說過去的道理。我不如四妹妹讀書多,只知我與孩兒,一切盡要仰賴相公,聽從相公。”

這話對着墨蘭說,柳氏的目光卻看着長楓。明蘭側頭望去,只覺得柳氏的目光充滿了信任和依賴;便是個武大郎受了這目光,怕也自覺成了偉丈夫;何況長楓這等憐香惜玉的。

墨蘭面色陰沉,忿忿瞪眼過去,過了半刻,她忽而憂傷:“嫂嫂深明大義,就算姨娘錯了,這處罰也該有個頭罷。總不成,此後我們母子三人,永不得相見了……”她忍不住輕聲泣道,“哥哥,你不記得小時候姨娘多疼你了麼?哥哥好狠的心呀!她縱有千般不是,萬般不好,我們也是她的骨肉,怎麼這般棄她不顧!”

長楓被她哭的心裡難受,急急道:“怎麼會不顧呢?你嫂子早與我說好了,如今老太太,爹和太太都在,姨娘是不能回來的。若有一日分了家,我和你嫂子,自會盡孝的。”

墨蘭心頭一冷,頓時火冒三丈。似盛氏這樣的官宦人家,必是要等父親亡故子孫才能分家的,可盛紘身體素來康健,待幾十年後,還不知誰熬得過誰呢。

她擡眼去看柳氏,只見她微微而笑,長楓在她身邊亦步亦趨,便如兒子依戀順從母親一般,墨蘭頓時氣直上涌。“嫂嫂真是馴夫有道,如今哥哥什麼都聽你的!怕比聽爹還靈呢!”

這話有些過了,長楓頓時臉色一沉:“你也知道我是你兄長,這是該對兄長說的話麼?!沒規矩!都怪姨娘當初溺愛,沒好好教你!”

墨蘭生平頭一遭被同胞哥哥罵,眼眶一紅,又要哭出來。

柳氏慢慢挪過去,拉住丈夫的手:“相公跟四妹妹置什麼氣?四妹記掛姨娘,說話衝了些,也是有的。好了,你趕緊到前頭去罷。待會兒吃起酒來,爹爹一個,可應付不來四位姑爺哦,相公可要擋着些。”

“那我吃醉了倒不要緊?”長楓含笑道。

柳氏軟軟道:“回來我給相公熬解酒湯。”

長楓笑的溫柔,轉頭對明蘭道,“六妹妹多坐一會兒,陪你嫂子說說話。”最後瞥了墨蘭一眼,“你嫂子有了身子的,你也懂事些,不可惹她生氣!”說完這話,轉身便走。

墨蘭幾欲氣厥過去,一雙染了鳳仙花汁的纖手,死死扯着帕子,恨不能撕碎了眼前的嫡親兄嫂;忍了半響,最後憤而奔出去,也不知去了哪裡。

明蘭低頭吃茶,全然當做沒看見,只和柳氏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家常。柳氏言語頗妙,談興也好,始終不提長楓與林姨娘一句,只樂悠悠的聊着生活中的瑣事趣聞,說了會子話,明蘭便藉詞告辭,柳氏也不挽留,笑吟吟的起身相送。

腳下的細沙石子路再熟悉不過,左一拐右一彎,明蘭連抄三段近路到了壽安堂,然後大搖大擺的往裡走;到了裡屋,只見盛老太太正坐在炕上,慈祥的看着熟睡的嬰兒。

聽見有人進來,她頭也不回,依舊注視着孩兒:“瞧這小子睡的沉喲……這不像你,你小時候,便是風吹簾子動,你都會醒過來。”

明蘭笑嘻嘻的捱過去,哈巴狗似的蹭着老太太:“這小子像他爹,只要放心睡了,擡去丟護城河裡,也是不知的。”

老太太緩緩轉過身來,看着明蘭,含笑道:“都說完了?”

“可不得說一圈麼,真恨不能飛過來。”明蘭也坐到牀邊,頭靠在老太太的臂上,嘆道,“祖母,我想你了。”隨即又左右看顧,“全哥兒呢,我給他帶了東西。”

老太太伸手攬着明蘭,輕撫着她的鬢角:“本想叫他留下等你,可華蘭的那小哥倆在門口伸頭縮腦的一張望,他就坐不住了,這會兒那三個小子不知也野到哪兒去了。”

“全哥兒聽話麼?”明蘭擺出長輩派頭,“可有我小時的一半乖。”

老太太清寡的面容也不禁露出笑容:“哥兒不比丫頭,剛能跑那會兒,房媽媽得領着三個丫鬟才能把他拿住。不過背書寫字起來,那板着小臉,倒和你大哥一模一樣。”

“也不知大哥哥現下怎麼樣了?”盛紘雖嘴裡不說,但瞧着今日闔家團圓熱鬧,單缺了長子長媳,到底有些可惜,明蘭想起一事,“大嫂子上回信裡說有身孕,算算日子,也就這兩月了。別的也還罷了,只怕那兒缺醫少藥,未免不便。”

“我也正憂心這個呢。”老太太微微蹙眉,“我和你爹商量着,預備送兩個得力的婆子過去,就是路不好走,既荒僻又難認道……”

明蘭撫掌笑道:“我也想到這個了,前陣子與侯爺商量了下,他說年後兵部要押一批兵械糧草往那邊去,路經哥哥處,不如叫家裡的車隊隨着一道去。既牢靠,又不怕走失了,您想送多少藥材補貨都成。”

“我也不說麻煩姑爺了。”老太太雖語氣淡淡,卻透着一股真心高興,“你老子心裡約也是這個主意呢,只是愛裝模作樣,不肯自己開口。”

“那是爹爹聰明,他知道祖母怕比他更記掛大哥哥,就樂得省下這功夫。”

老太太半譏半笑:“你老子什麼時候不聰明瞭。”

祖孫倆打趣起盛府當家老爺來,毫無壓力。

“三哥哥倒是娶了個好媳婦。”聊着聊着,明蘭就說起適才見聞,“適才四姐姐又跟三哥哥提林姨娘了,說的可厲害了,不過都叫三嫂擋了回去,三哥還斥責了四姐姐呢。”

老太太臉上不知是喜是憂,輕輕撫着明蘭,嘆道:“你三哥人不壞,就沒個主心骨,當初聽林氏的話,如今聽媳婦的話,唉,好在你三嫂比林氏強多了。”

明蘭如貓兒一般枕着祖母的腿:“看四姐姐這般心心念念着林姨娘,也是不易。”

老太太沉默了片刻,才道:“有件事……”她頓了頓,“入秋那會兒,墨丫頭曾滑過胎。”

明蘭一驚,撐着半擡起身來發愣,老太太道:“墨丫頭和姨娘們鬥,成日的機關算計,連有了身子都不知道……唉,也是思慮過甚。”明蘭默了半響,依舊什麼都沒說,或者說,她不知道說什麼好。

“年前那陣子,墨丫頭曾來找老爺,求給她姑爺在仕途上幫個忙。”屋裡的地龍燒的正旺,融暖如春,老太太的聲音低沉緩慢,猶如沉香爐裡嫋嫋的薰香,“老爺心軟之下,原本預備答應的,可後來還是沒成。”

明蘭又枕回去靠着,幽幽道:“爹爹素來疼愛四姐,這回沒答應,定是力有不逮。”

“隔行如隔山,老爺的手夠不着那兒。”老太太輕哼一聲,“他來與我說過幾次,他的心思我知道,想看看能否叫六姑爺幫忙,我沒去理他。”

明蘭苦笑不已:“爹爹好面子的。”哪怕女婿再顯赫,他也得擺出泰山的架子來。

“後來,菊姨娘又吹了些風,老爺便決意回絕了墨蘭。”老太太道。

明蘭一時沒記起來:“菊姨娘?”

“就是那年林姨娘房裡的菊芳。”老太太輕撇了下嘴角,“她至今未能再孕。”

明蘭的心慢慢沉下去。盛老太太的話乍聽只是家常,其中深意卻厲害。

墨蘭急要林姨娘回來,到底是母女情深,捨不得親孃受苦,還是因爲她發覺孃家非但無人替她說好話,還有人說壞話,她討不着半分好處,因此生出來的計策呢?

人心難測,誰也說不好。

“現在看來,還是五姐姐過的好。”明蘭低低道。

說起如蘭,老太太終收起滿臉冷誚,忍俊不禁道:“我們這位五姑爺,卻是個妙人。這回不是要外放了麼?文親家母想留下如丫頭,好立一立規矩,誰知自己兒子卻早反了水,暗地裡來尋丈母孃。這裡外一合計,太太便去把文家鬧了仰翻,五姑爺一味裝可憐,哈,可憐親家母,哪裡還敢再擺譜。”

“他倒聰明,叫太太出頭做惡人!”明蘭咋舌。

“算了,這般也不容易了,能待如蘭好就成。”這回老太太卻異常寬容,笑着嘆氣,“如今看來,你大姐夫也是個好的。唉,你老子做丈夫平平,做兒子也不過爾爾,不過當爹卻還不壞。他挑女婿媳婦的眼光,大都不錯。”

明蘭想了想,也忍不住笑了:“當初爹爹一個勁兒的說侯爺不壞,好歹他親眼去瞧過的,只差沒賭咒了,可祖母那時只是不信,直把爹罵了個臭頭。”

老太太一板臉,罵道:“哪個人牙子不說自己賣去的地兒,那是極好-極-好-的!”

聽把盛紘嫁女兒比作人牙子,祖孫倆摟着笑作一團,明蘭直笑出淚來,好半響才停下,明蘭把頭靠在老太太柔軟的腹部,低聲道:“唉,要是您能住到我那兒去,就好了。”

老太太輕輕拍着明蘭,柔聲道:“我如今兒孫繞膝,滿堂殷富,若住去你那兒,豈不打了你老子和大哥的臉?唉,不成不成。”她又嘆了口氣,“不單如此,你也不可學那輕狂的,老往孃家跑,侯爺現□份尊貴,你又一頭獨大,裡裡外多少雙眼看着你,千萬不可叫人拿了話頭說嘴……知道你過的好,我就足了。要好好過日子,記下了沒?”

明蘭像鴕鳥一樣把頭埋在老太太胳膊裡,心裡捨不得極了。

待開宴時,也不知王氏與華蘭如蘭說了什麼,加上先前哭過的墨蘭,剛哭過的明蘭,四個女兒俱是眼眶紅紅的。與裡頭女眷的舒緩氣氛相比,外頭男席上,卻熱鬧多了。

看着一桌榮華,盛紘既高興又得意,端着酒杯不免上了興頭,愣頭青的四女婿樑晗已與長楓互拼倒了,他笑眯眯的把目光移向餘下三個女婿。

袁文紹是知道顧廷燁酒量的,當下向對面一奴嘴角,眼神意思:猛男,打個先鋒唄。

顧廷燁老神在在,只眉頭一挑,意思是:你是老大,你先上。

文炎敬一見情形不妙,當即把身子一歪,伏案撐着腦袋,肢體語言解說:此人已醉,有事自理。爲了增強說服力,還顫聲呻吟,延綿起伏。

事後顧廷燁對明蘭道,饒他縱橫酒場這許多年,也鮮少聽過這般音效逼真的裝醉呻吟。

這頓酒直吃到哺時末,四個女婿才七倒八歪的陸續告辭。明蘭左邊攙着醉醺醺的丈夫,右邊領着依依不捨新朋友的蓉姐兒,後頭乳孃抱着團哥兒,這才浩浩蕩蕩回了侯府。這日大家都累了,回去就是狠睡一頓,到天黑才醒過來,略略用了些清淡的晚飯。

顧廷燁酒意未散,梳洗完就往明蘭頸項處親吻,沉沉笑的曖昧,明蘭正側頭擦拭溼發,剛啊了一聲,就被按倒在牀榻上,翻天倒海的吻在她頭上,臉上,身上。

褪下衣裳,明蘭只覺得男人肌膚滾燙,噴出的氣息都是熾熱的,一時也覺着激盪纏綿,柔順的依着他,兩人都累的酣暢,才沉沉睡去。

直到天色微亮,明蘭才緩緩醒轉,卻見丈夫撐手側躺着望她,眼神溫柔深邃。明蘭甫睡醒的面頰如孩童般可愛,還留着粉紅的睡印,看她拙拙的揉着眼睛,極力清醒,顧廷燁只覺得胸口柔軟,忽老着嗓子道:“孩他媽,今兒吃什麼呀?”

明蘭歪頭眨着眼,笑着:“孩他爹,先去把東頭二畝地犁了,才能吃飯!”

顧廷燁板起臉罵道:“好狠心的婆娘,大過年的叫男人去幹活!”

兩人互瞪半響,同時笑出聲來,顧廷燁咬着明蘭耳垂,湊在她耳邊笑道:“咱們……”

話還沒說完,卻聽外頭一陣急急的腳步聲奔過來,男人興致正濃,頓時臉色不悅。

隔着門,丹橘氣結的慌聲道:“侯爺,夫人,適,適才五老太爺使人來報,說是,說是煬大老爺怕不成了。問咱家可有老參,年頭越長的越好……”

顧廷燁和明蘭相顧愕然——顧廷煬要死了?這是怎麼說的。

這當口,也不顧上問東問西,到底是分家才一年多的堂房兄弟,也不能冷漠的不聞不問,夫妻倆立刻起身,迅速穿戴整裝起來,然後頂着濛濛晨光出了門。

驅車策馬,約莫半個時辰纔到五老太爺的宅子。明蘭記性頗好,一眼認出停在外頭的那輛馬車,應是煊大太太的。此刻,五房府裡已亂作一團,還是煊大太太的隨行小廝叫人來引路,然後引着顧廷燁夫婦一路進去,到了正堂,顧廷煊夫婦果然已在那兒了。

擡眼一看,只見五老太爺雙手撐膝的坐在上首,臉色頹敗灰黃,神色枯槁,蓬亂着一頭花白頭髮,便如生生老了十歲般,此刻顧廷煊正在旁不住的勸慰他。他見顧廷燁來了,遲鈍的看了半天,才微微擡頭點了點,失魂落魄的不發一言。

顧廷燁和明蘭先上前見禮,之後才問:“家裡正有一支老參,已叫來人帶了過來,只盼能用得上。”隨即,他又道,“只不知這好好的,煬大哥怎麼……”

五老太爺動了動嘴脣,沒有說話,顧廷煊見場面尷尬,便訕笑了幾聲,出來解釋:“也是煬兄弟不好,犯錯惹怒了叔父,叫…叫叔父打了一頓板子…”箇中原因,他也不甚清楚,只能解釋到這個地步。

煊大太太眼珠一轉,笑道:“你們怕也沒用早飯,叔父也是滴水未沾,不如咱們去弄些米粥來,別煬兄弟沒事,倒叫叔父扛不住了。”說着便來拉明蘭,明蘭笑着答應了。

兩人一走出廳堂,煊大太太就迫不及待的說起來。

五房府邸明蘭不熟悉,煊大太太卻是常來串門,兩邊下人也多有交好,兼之今日他們夫婦來的早,煊大太太趕緊叫貼身的媳婦婆子出去轉了一圈。因五老太太病倒了,煬大太太昏厥了,炳二爺夫婦又得留在裡頭看顧,此刻府里正是三不管之時,連封口令都沒來得及下,是以煊大太太迅速打聽到了消息。

“你道是怎麼回事?真真說出來也髒了嘴!”煊大太太壓低聲音,邊走邊咬耳朵,“…這等不肖子孫…連親爹屋裡的也不放過……”又不是自家醜事,煊大太太樂得賣明蘭人情。

其實說來毫不稀奇。不過是顧廷煬貪花好色的老毛病又犯了,偏這大半年來老父拘的緊,不得出去排遣,屋裡的媳婦丫鬟摸了遍,不覺趣味索然,居然把主意打到父親的美婢身上。

五老太爺是文士做派,素愛紅袖添香這等風雅之事,屋裡兩個伺候筆墨的通房丫鬟,很是清麗動人。不過兩人性子迥異,一個被顧廷煬逼奸成功,幾月後竟發現懷孕,她不敢聲張,只好偷偷墮胎。一個此刻正養着身子,顧廷煬便又盯上另一個。

沒想這個卻是個剛烈性子。昨日初二,顧廷煬吃醉了酒,便強拖她去姦污,她當即就發作出來,披散頭髮,凌亂衣裳,懷中揣了把剪子,撲到五老太爺跟前告狀,當着衆人面把話說了個清楚,隨即刺穿咽喉自盡。

大年節的喜慶,沒想愛妾卻血濺當場,五老太爺當場就氣懵了,綁了顧廷煬就要行家法,卻叫五老太太攔住了。這時另一位侍妾得了消息,不顧身子蹣跚趕來,見到情同姐妹之人死於非命,想着五老太太大約也不會放過自己,她豁了出去,當下一五一十的全抖了出來。

五老太爺再不肯聽五老太太的,立刻叫捆了兒子上家法,自己監督,同時又叫人把顧廷燁的貼身長隨也綁了要活活打死,這一打,就真出了事。

那長隨眼看自己要死了,又聽五老太太在旁一邊哭一邊咒罵是他帶壞了主子,便怒喊了一嗓子——當年老侯爺屋裡的幽蓮,也是煬大爺逼奸自盡的!

“那奴才喊的滿院子都聽見了。”煊大太太輕咳了聲,神色有些躲閃。

那個叫幽蓮的丫鬟是太夫人送給老侯爺的,據說還頗得喜歡,她投湖後,衆人都以爲是顧廷燁所爲不軌,太夫人尤其哭的厲害。

本來兒子偷了父親的通房,雖是忤逆醜事,但妾爲輕,子嗣爲重,也罪不至死,狠狠教訓一番就是了。可五老太爺對亡故的長兄極爲敬愛,此時他才知道,竟是自己的孽障侮辱了兄長的尊嚴,思及往日亡兄的慈祥照顧,五老太爺不禁愧悔不已。

這次再打,他便親自上陣,掄起棍棒沒頭沒腦的一頓暴抽。他雖老邁,但身體一直保養很好,加之前頭顧廷煬已不輕不重的吃了一頓,多年來又被酒色掏空了身子,這一下便被打了個半死,半夜裡起了高熱,須臾就要送命。

明蘭聽的發愣,半天沒反應過來。

找到府裡的管事婆子,叫她們去張羅吃食後,明蘭隨着煊大太太慢慢走回了廳堂,見到三個男人依舊是剛纔的姿勢。五老太爺頹然坐着,顧廷煊在旁嘆息,而顧廷燁獨自坐在另一邊,面無表情,仿若一尊鹽巖雕塑。

說實話,顧廷煬倒黴,其實明蘭並不驚訝。

據她所知,顧廷燁早在暗中留意顧廷煬外頭的醜行,打算哪天捅到五老太爺跟前,可沒曾想,事情會來的這麼快,甚至不用他親自動手。

衆人靜靜的坐着,只顧廷煊偶爾不合宜的說上一句,隨即會挨着妻子一記瞪眼,他又不好意思的呵呵傻笑幾聲;屋裡沒燒地龍,只屋角的銅爐裡燒着些微弱的炭火,粥點又始終不見人送過來,明蘭覺得又冷又餓,只能忍耐。

不知坐了多久,厚厚的棉簾子被大力掀起,帶進一陣刺骨的寒風,一個滿臉驚慌的婆子連滾帶爬的奔進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稟老太爺,大爺他,他……他沒了!”

不遠處的院落裡,已是震天哭喊,順風傳來,彷彿是早已預知的結果,空落落的淒涼,溢滿廳堂,衆人一片靜默,誰都沒有出聲,空餘幾抹嘆息。

明蘭留心去看顧廷燁,男人的側面冷硬異常,如同青灰色的天際,用鋼刃切割出冷漠的線條。

他是早想教訓顧廷煬的,不但可報自己父子的仇,也免得顧廷煬在繼續外頭胡來,髒了自家的名聲——可是,他想過要他死嗎?

過了良久,五老太爺才動了動,發出嘶啞乾枯的聲音:

“辦喪事吧。”

佛曰,善惡到頭終有報。

作者有話要說:耽擱了很久,因爲寫的東西比較多,不好意思。

關於簡體版的出版,目前在談了,希望能夠成功,這樣就不用去定製印刷了,也更實惠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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