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4 蕉娘

064 蕉娘

暮春進了門,眼角微挑的雙眸飛快的在屋子裡一轉,就笑着朝蓉卿行禮:“八小姐。”

“請坐。”蓉卿並未讓明蘭和明期出去,兩人各站了一邊守着,蓉卿又道,“你找過來,可是有什麼事?”

暮春僵硬的在杌子上坐了下來,稚嫩的臉上露出不符合年紀的老練和沉穩:“是這樣的。唐總管走前告訴我,說是八小姐答應他,將那邊的月例銀子預支給我們。”他微微笑着,笑容裡透着一股迷惑人的純淨,“這眼見也要過年了,用錢的地方實在多,外面挪不開手實在是過的艱難,八小姐……您看。”唐總管說的是預支,可到今天已經不算是預支,而是拖欠了。

“是爲了這件事。”蓉卿恍然大悟的樣子,“我剛接手府中的中饋,許多事都不是很清楚,所以唐總管拿了賬薄來,我與趙總管也仔細商量過,原是打算十八就送去給你們的,可是你也知道……”她頓了頓,“這些日子大大小小的事也不消停,太夫人又剛過了壽宴,銀子並不寬裕,莫說你們,便是內院裡也沒有發幾處的月例。”

暮春聽着就是一愣,他自小在人堆里長大,又生的俊俏,若是想保護好自己看人識人是首先要練就的本事,他第一眼見到八小姐時,只覺得她不過是個養尊處優的小姐,可是連着見了三次,當初第一次見面時的那種不屑,卻漸漸被另一種感覺所替代。

猶如此刻他心裡想的,府裡再不濟再有事也從未有過拖欠月例的事情,八小姐說的話他一句也不信,可是,明明知道她說的是假話,他卻不能找出一句來反駁她,再去看她的表情,笑盈盈的眼眸明亮透徹,彷彿和你是掏心窩子在說話,讓人覺得窩心……可是說的話卻是……

他頓時有種感覺,若論起僞裝敷衍,八小姐論第一府裡只怕沒有人敢說第二。

“這怎麼辦!”暮春滿臉的爲難,“我年紀小,也是因爲唐總管臨時出門,我才匆匆管了這事兒,若是那邊鬧僵起來,我只怕是壓不住啊。”他睜着大眼睛,彷彿在和蓉卿比着誰的眼睛更無辜,“二老爺又病着,若真出了事,對他的病情亦是不利,八小姐您說呢。”

拿蘇茂源壓她?!

蓉卿心頭輕笑,故作理解的樣子點着頭:“你說的也對。”頓了頓又道,“不如這樣,你先回去,等這兩日我挪些銀子出來,給你先應急,你看可好。”

既是應急那就是沒有多少了。

“八小姐。”暮春屁股黏在杌子上,一副打算繼續探討下去的意思,“您就勞累勞累,讓小的過了這關,若不然唐總管回來,非剝了我的皮不可。”楚楚可憐的樣子。

唐總管走之前,能將偌大的院子交給你管理,他又怎麼會剝了你的皮!

“你怎麼和我們小姐的說話的。”不等蓉卿說話,明蘭卻是一喝,根本對他的樣子不買賬,“我們小姐既是說了沒有銀子,又豈會誆你,讓你等着就等着。便是說理說到二老爺那邊,也是我們小姐有理。”

蓉卿低頭喝茶,餘光觀察着暮春。

暮春似乎沒料到明蘭突然發難,臉色飛快的一變,又轉瞬恢復了平靜,笑着點頭:“姐姐教訓的是,是小人說錯話了。”一副受訓受罰的樣子,“只是小人也有小人的難處,實在是……”

“這樣吧。”蓉卿放了茶盅,“你回去就將我的話告訴他們,若是誰有不服氣的就讓他來找我便是。”

暮春眼角就跳了跳,立刻擺着手:“那倒不用。”蓉卿當即接了話,“那你就先回去吧,後天再來尋我。”

暮春就磨磨蹭蹭的站了起來,行了禮:“那,那打擾八小姐了。”沒有想到最後還是碰了個軟釘子,後天再來,後天可是已是年二十八了!

等暮春一走,明蘭就忍不住笑了起來,看着蓉卿問道:“小姐,這樣成嗎?”蓉卿就道,“這樣的孩子,必定是在外頭摸爬滾打長大的,人精一樣,你若是順着他,他不會記着你的好,可你給了他苦頭吃,他反而牢牢記住你的壞,只有長期壓着他,他才能彈的高!”

“那他會不會去找二老爺?”明蘭有些不確定,若是暮春真的去求救二老爺,這事兒可就不好辦了,蓉卿聽着搖了搖頭,回道,“他若是敢去慈安堂告訴蘇茂源,早就去了,何必拖到今天!”她第一次給他三分之一的年貨,就是爲了試探他,既然他什麼都不說忍了下去,就證明他根本不敢去找蘇茂源。

本以爲以暮春的忍耐力,應該會是後天再來尋她,可不過到了下午,他又來了。

看來,他沒有說假話,那邊必定是因爲月例的事鬧僵起來了。

“小的原本是打算去慈安堂的。”暮春爲難的道,“又怕打擾了二老爺養病,所以又轉道來您這裡。”說着嘆了口氣,“月例的事,小的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又壓又哄又示弱。

蓉卿依舊請他坐在上午坐過的杌子上,端茶看着他,這一次卻沒有順着他的話說,而是問道:“你在偏院幾年了?”

暮春一愣,沒有料到蓉卿會問他這句話,脫口回道:“四年了。”

四年,他今年不過八九歲的樣子,也就是說進偏遠做事時不過四五歲。

“這麼早就進府當差了,不想家?”蓉卿一副話家常的樣子,暮春一心想要拿到月例銀子,只覺得這位八小姐很難纏,勉強的回道,“不想家,家裡早就沒人了。”他家又沒有人他不知道,至少他記事時,身邊沒有人是他的親人。

沒有親人,那就是賣身進的偏院?蓉卿點了點頭,又問道:“那你識字嗎?”暮春點了點頭,蓉卿心中微訝,“竟是識字那真是不容易,是誰教你讀書認字的?”

暮春脣角動了動,就想打斷蓉卿如長輩似的刨根問底,若非身份上有差別,大家彼此年紀也是一般大,現在這樣讓他覺得好像差了輩分一樣:“唐總管教的,說二老爺不喜歡目不識丁的,所以自小就教我們認字。”

蓉卿又點了點頭,就見蓉卿轉頭看着明蘭,就道:“那你和明蘭差不多,她也是自小沒了父母,輾轉到了我身邊,吃了許多的苦!”暮春就看了眼明蘭,就瞧見她紅了眼睛,低下頭他撇了撇嘴,誰不吃苦,可是有的人吃苦卻有個頭,而有的人吃苦,卻是遙無盡頭。

比如他!

“奴婢不苦。”明蘭感激的看着蓉卿,“奴婢現在有了戶籍和身份,即便沒有父母,奴婢也是有家的人,往後小姐在哪裡,哪裡就是奴婢的家!”說的非常動情。

暮春聽到戶籍和身份時,臉上的表情就是一緊。

“好了,好了,你既是替我辦事,我又怎麼會虧了你,快擦了眼淚,別讓人笑話纔是。”蓉卿淡淡說着,又看向暮春,就道,“你這麼小的年紀在外面討口飯吃也是不易。”一頓又道,“例錢的事我已經和趙總管打過招呼了,你待會兒去外院取吧,安置好他們好好過個年!”

上午還說再想想辦法,下午就打了招呼辦妥了?

暮春依舊感激不盡,連連點頭稱是。

“謝謝八小姐,您的大恩大德小的定會銘記在心。”又鄭重行了禮,“那小的就告退了!”

蓉卿微微頷首笑道:“你雖年紀小,可唐總管臨走前能讓你掌事,就說明你是個機靈的,旁的也不用多說,往後你有什麼就只管來尋我,我若是能幫定是會幫你一把。”她微微一笑,又道,“若是內院你不方便進來,也可託了人尋明蘭也成。”很喜歡欣賞他的樣子。

暮春弓着的腰就是一頓,八小姐這是什麼意思?

這話不像是無緣無故說出來的,而且若是沒有什麼事,他們也不會再有交集……

是在暗示他什麼?

暮春恍惚的行了禮,告退!

蓉卿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

歇了一夜,蓉卿第二日一早就讓崔大駕車,送她們去了百家巷,崔大有些不放心將車停在巷子外頭,對蓉卿道:“八小姐若是有事,就讓小人跑一趟吧,這裡住的人員雜亂,您去實在是……”

“沒事。”蓉卿淡淡的道,“你隨着我們一起便是,這青天白日的也不會有事,儘管去吧。”

崔大就沒有再說話,駕着車一路揮着鞭子朝前慢行。

這裡是貧民羣居的巷子,本來就不寬的路,兩邊不斷有孩子點着炮仗進進出出,崔大駕車越發的謹慎小心,好不容易挪騰進去,才瞧見明蘭所說的院子。

“應該就是這裡了。”崔大指了指一間院子,“要不然,小的先去敲門看看?”

“讓明蘭去吧。”蓉卿下意識的覺得,崔大可能會認識那個婦人,“你在這邊守着。”崔大就沒有說什麼,扶着明蘭下了車。

明蘭站在門口敲了五六次的門,終於聽到裡面有咳嗽的聲音傳了出來,隨即吱吱嘎嘎門開了一條縫隙,露出一雙小女孩的臉,問道:“你們找誰?”

“我們找周婆婆。”明蘭說完,小女孩的目光機靈的在聽着的馬車上一轉,砰的一聲關了門,隨即聽到踢踢踏踏的跑步聲,明蘭尷尬的朝後退了退,幸好只是幾息的功夫,門又再次打開,這一次的門比方纔開的寬敞了些,看着幾個人道,“進來吧。”

明蘭回頭扶着蓉卿下車,那小姑娘伸着腦袋豔羨的看着蓉卿,一雙眼睛一會兒落在她的衣服上,一會兒落在她的鞋子上,等蓉卿進去她就指着崔大道:“你不準進來。”

蓉卿回頭對崔大點了點頭,道:“你將車調個頭吧。”崔大應是。

“姑姑在裡面。”小女孩盯着蓉卿打量,可惜看不清長相,就猜着是不是因爲長的太醜所以戴着幃冒,“你們進去就是了。”

明蘭笑着點頭,在荷包拿了一把花生糖出來給她,小女孩就戒備朝後退了一步,看着花生糖吞了口水,轉身咚咚咚的跑走了。

蓉卿打量着院子,是個很小的四合院,院子裡光禿禿沒有多餘的東西,只有兩間正屋加右邊的兩間耳房統共四間,小女孩剛剛指着的就是中間那間,蓉卿幾個人就進了正屋裡頭。

裡面光線昏暗,透着一股木炭燒出來的濃煙,有些嗆人,她摘了幃冒纔看清屋子裡的擺設,很簡單的一張八仙桌,上面擺着藍白花紋的茶壺以及兩個茶盅,桌子左右放着兩把扶手椅,一隻椅子的腳用竹枝綁着晃晃悠悠的有些不穩,除此之外沒有多餘的東西,但收拾的很乾淨。

“周婆婆。”明蘭喊了一聲,忽然,就從她們後面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不等蓉卿看清來人,人影忽然朝她撲了過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哽咽着喊道,“八小姐!”

她用力很大,攥的有點疼,蓉卿微微皺了皺眉,終於看清眼前的人長相。

約莫四十歲左右的樣子,或者更年輕一些,只是眼角皺紋很深,顯得很憔悴蒼老,五官很清秀,依稀能辨出年輕時應該是個清秀的美人兒,一身洗的半舊的麻色窄袖短卦,平平整整穿在身上,透着花白的頭髮也是一絲不苟的梳着。

雖精神不濟,但卻給人清爽乾淨的感覺。

“八小姐!”對面的人握着她的手臂,眼淚簌簌的落了下來,眼睛裡滿是思念和心疼,“您還記得我嗎?我是蕉娘啊!”

“蕉娘?您不是已經……”蓉卿滿臉驚訝,她聽明期說過,當初她來九蓮庵時,蕉娘已生了病,被送去莊子裡養病了,可是不過兩個月,蕉娘就挺不住去了。

“奴婢沒有死。”蕉娘依舊拉着她,“奴婢心裡念着八小姐,便是死也不能安生啊。”低聲哭了起來。

蕉娘是周氏的陪嫁,陪着周氏從孃家到京城的榮恩伯府,又和周氏一起搬到永平府來,後來又做了她的貼身嬤嬤,周氏去世她記得是蕉娘一手將她撫養長大,這些她都有記憶,但是蕉孃的樣子,卻停留在年輕的時候,與眼前蒼老憔悴大不相同。

“您別哭了。”蓉卿拿帕子給蕉娘擦眼淚,“您快和我說說,您怎麼會在這裡,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您爲什麼不去府裡找我?”

蕉娘用帕子胡亂的擦了眼淚,看着蓉卿破涕而笑的道:“對!不哭,不哭了!”她拉着蓉卿在椅子上坐下來,提了缺了半個壺嘴的茶壺給她倒茶,道,“這些事說來話長,奴婢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蓉卿接了茶謝過,又扶着蕉娘坐着,蕉娘推脫了在她對面坐了下來,視線始終黏在蓉卿的臉上,感嘆道:“半年不見,我們八小姐長大了!”

蓉卿汗顏,想到死去的蘇蓉卿,她竟一時不知道要如何回她的話,索性蕉娘不過一提,就說起了她這半年的經歷。

原來她被送到莊子裡,確實是迷迷糊糊病了一個多月,茶飯不進,自然也沒有什麼可吃的,不過幾個餿了的饅頭,如此捱了幾日她就暈死了過去,等她再醒過來時,人已經躺在亂葬崗了。

她強撐着爬出來,幸好在山腳遇到了一位好心的阿婆,她就在阿婆家住下,這一住就是一個多月,等她康復回永平時,才知道蘇蓉卿已經被送到九蓮庵養病去了,還聽說她病的神智不清,醒來後呆呆傻傻的,忘了許多的事情,有人說她犯了衝,有人說她得了失憶症,總之蘇蓉卿渾渾噩噩過了十來日,最後就被送去九蓮庵了。

而當初跟着服侍蘇蓉卿的,包括府中一些婆子丫頭,一起清除發賣了出去。

蕉娘能打聽的也不過是聽外人說的,府裡的新進的婆子她一個不認識,而那些認識的,她卻是一個也不敢見。

她知道,但凡她出現在蘇府周圍被人發現,便只有一個死的下場。

“沒想到您吃了這麼多的苦!”蓉卿聽着嘆氣,問道,“後來您去了九蓮庵?怎麼沒有去找我?”

蕉娘也嘆了口氣:“……雖是知道你在裡面,可先頭幾個月你不出來,我也沒有機會進去,後來能遠遠瞧見你出來走動,我高興的不得了,想過來尋你可又怕被人發現反而連累了你,又怕你失憶不記得奴婢……奴婢出現刺激了你,加重你的病情。”

沒有想到,她考慮了這麼多。

蓉卿淚睫於盈,就問起最關心的問題:“蕉娘,姐姐……到底是因爲什麼事沒的?”她說頓了頓又道,“我雖什麼都不記得了,可是每天夜裡都做同一個夢。”將她的夢說了一遍,“您送去的鑰匙,我也開了門進了梅園,仔細辨認過那就是我夢裡的地方,可是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當初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蕉娘又哭了起來:“我可憐的五小姐!”她垂頭哭了許久,才抹了眼淚看着蓉卿,確認道,“八小姐……真的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蓉卿搖了搖頭,看着蕉娘,“您告訴我,我是怎麼病的,姐姐又是怎麼沒的!”

蕉娘斷斷續續收了哭,擦着眼淚道:“……那天……”她提起來,便就是心痛如絞,若非知道蓉卿還在世上,若非還沒有四少爺的下落,她早就隨着夫人去了,如今想起那天的事情,她心裡就是撕心裂肺的痛。

“等奴婢趕回去時,您暈在地上神智不清,而五小姐……就吊在了她房裡的那根橫樑上……”蕉娘說着,又是低聲的哭了起來,彷彿是壓抑了許多的痛苦,這一刻尋到了發泄口,難阻苦澀決堤。

蓉卿靜靜的聽着,越聽心裡越的冷的厲害,原來她夢裡的情景都是真的,蘇蓉卿不記得和五小姐有關的一切,卻獨獨留下了這樣一段支離破碎的夢,那個夢對於蘇蓉卿來說,是人生中最不願想起的惡夢。

周氏去世,蘇珉離家出走三年,對於蘇蓉卿來說,五小姐應該就是她最親近最依賴的人了,可是就是這樣的親人,活生生的吊死在她面前,便是她在夢裡撞在那雙腳上,看着在眼前晃盪的繡花鞋,她都無法抑制的恐懼和害怕,更何況是當時的蘇蓉卿。

她摸着撞痛的額頭,視線順着那雙繡着粉白梨花的繡花鞋,一路往上落在垂着頭瞪着眼睛,面色青紫毫無生氣的臉上,她並不年幼當然明白意味着什麼,驚訝,恐懼,絕望,所有的想法隨着五小姐一起,結束在那根繩子上,她暈了過去,等再醒過來時她開始逃避這件事,不願意去想當時的情景,甚至連五小姐這個人,以及與她的一切,與梅園有關的一切快樂,都丟棄了。

這些她都能理解。

只是,到底是因爲什麼,讓五小姐會不顧自己的妹妹,而選擇了死。

“您是說是父親讓人請了姐姐去了偏院,待了整整一天,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姐姐出來時您就覺察出不對,當天下午姐姐就懸樑自縊了?”蓉卿臉色沉冷,不期然就想起蘇茂源那雙陰鬱的眼睛,以及他暴躁不安的脾性。

他對五小姐做了什麼?!

“是!”蕉娘點着頭,“我後來回永平,就想託人打聽,可是府裡認識的知情的都被攆了出去,剩下的幾個知道的,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告訴我的。”她說着臉色灰敗的捂住臉,滿腹的內疚和自責,“都是我太大意了,我不該讓五小姐過去的。”

蘇茂源來請又怎麼能拒絕,蓉卿擰了眉頭安慰蕉娘:“您別自責了,這件事是誰也沒有想到的!”她走過去從蕉孃的臉拉下她的手,蹲身拿帕子給她擦眼淚,蕉娘淚眼朦朧的看着她,又一把將她抱在懷裡,跪在地上,“八小姐,我辜負了夫人所託,我對不起夫人啊!”

蓉卿也心酸的紅了眼睛,她沒有想到五小姐的死因是這樣的,那天在偏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以至於讓她回來後什麼都不說,就尋了死,她死的時候是什麼心情,沒有人知道,卻留下她和蕉娘兩個人無限的傷心絕望,甚至是蘇蓉卿年輕的生命。

“別哭了。”蓉卿輕輕拍着蕉孃的背,安撫的道,“您身體不好,不要哭壞了身子!”蕉娘擡頭看着蓉卿,伸出乾裂粗糙的雙手,顫抖着想要去摸蓉卿的臉,卻又怕傷了她,停在她的肩頭既傷心又覺得欣慰,“我的八小姐,真的懂事了!”她想起她們姐妹在院子玩,八小姐坐在院中的鞦韆上,被五小姐推着蕩的高高的,滿院子都是她們的歡笑聲。

她常常想到那時的畫面,那時候怎麼也想不到,五小姐會去的這麼早,還這樣的不明不白。

蓉卿淚睫於盈,不知道說什麼是好,蕉娘卻是突然加重了些力道,急迫的看着她,問道:“小姐,我怎麼聽說你的婚事怎麼換成六小姐了,這到底怎麼回事。”

蓉卿拉着她起來,將孔家退婚前前後後的事情和她說了一遍:“……退就退了吧,這樣的人家便是將來我嫁過去,也不過是受罪罷了。”

蕉娘又紅了眼睛:“沒想到孔夫人是那樣的人,爲了一個空的名頭,就做出這樣不入流的事情來,枉費他們以書香世家自稱!”說完,恨的不得了,“柳姨娘我早就看出她不安分,沒有想到一出了這種事情,她就落井下石盯上你的婚事,也好,現在事情變成這樣,我們就等着六小姐嫁過去,就看着她如何在孔家站住腳。”

蓉卿點了點頭,給蕉娘續了茶,蕉娘忽是道:“那鎮南王呢,若是二老爺和太夫人真的讓您嫁去遼王府怎麼辦?”

“您別急。”蓉卿輕聲道,“遼王府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嫁的。”她不敢將她出府的想法告訴蕉娘,“再說,如今遼王和鎮南王焦頭爛額,一時半刻也不會想到這件事,我們還有時間籌謀!”

蕉娘看着蓉卿堅定的道:“對!遼王府是絕對不能去的,莫說不過是個側妃,就是鎮南王后院那麼多女人,也可見她不是個疼人的,您若是過去,這輩子可就算到頭了!”她又愧疚又憐惜,“若是夫人還在,您們兄妹三人又怎麼會吃這麼多的苦啊!”

“現在說這些,也不過給自己添上自哀自憐罷了。”蓉卿嘆了口氣,問蕉娘,“您以後有什麼打算。”蕉娘年輕的時候就梳了頭,一輩子沒有成親,所以就沒有孩子養老的事情,若是可以她當然希望能將蕉娘留在身邊,便是替蘇蓉卿她也該這麼做。

蕉娘搖着頭:“我沒什麼打算。”她看着蓉卿無限的疼愛,“蕉娘就想看着八小姐成親,看着您生兒育女有人疼愛,那我也就能放心的去追夫人而去了。”

“您別胡思亂想。”蓉卿握着她的手,“我們既是見到了,您就仔細養着身體,將來不管怎麼樣,您的老我來養。”

蕉娘又低了頭輕聲哭了起來,忽然想起什麼來,突然握緊了蓉卿的手,叮囑道:“你既是知道了,這件事就不要再提,雖然我心中恨不得衝進偏院一查究竟,恨不得去質問二老爺,問問他到底做了什麼,害了五小姐的命,事後滿府裡一句暴斃就匆匆將五小姐葬了,恨不得讓那些狼心狗肺的人給五小姐償命!可是我們勢單力薄,便是有能力他也是你的父親,就是將來你出嫁,他也是你相公的岳丈,是你的孃家,你不能去查不能去問二老爺,什麼都不要做。”

蓉卿沒有說話,蕉娘就以爲她沒有聽進去,又道:“你還小,如今婚事一波三折,若是再背上不孝的名聲,將來婚事就更難尋,四少爺也不在沒有人替你做主,你就要好好爲自己打算,仔細忍着哄着太夫人,別的事等將來你有能力一論黑白了,你再提也不遲!”她說着一頓,又道,“我知道你心裡委屈,你和五小姐相依爲命姐妹情深,心裡肯定不好受,可就是這樣你纔要更加好好的,把五小姐那一份也一起過了啊!”

蕉娘是真的爲她擔憂,她害怕自己牽涉進去,不管怎麼樣蘇茂源都是她的父親,父親棍棒打死兒女,還能得一句嚴父,可若是子女有半句不敬,那世人的吐沫星子也能淹死你。

“蕉娘。”蓉卿看着她,目光真切,“我現在掌了府中的中饋,家裡所有的鑰匙都在我的手裡。”

蕉娘先是一喜,繼而愣住彷彿想到了蓉卿要說什麼,她不安的問了句:“八小姐……你……”蓉卿就在她的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蕉娘先是臉色一變,隨即沉默了下來,靜靜的坐在那裡不說話。

過了一刻,她忽然擡頭看着蓉卿,臉色堅毅:“八小姐若真是這樣的打算,奴婢不會阻止!”

蕉娘果然是支持她的,因爲她知道只有這樣,對她來說纔是最好的出路。

若是蕉娘也同意,那她接下來的事情就又多了一分助力,畢竟蕉娘住在外面,又是在暗沒有人知道她已經回來了對她防備,做起事來比她要方便許多。

“不管你怎麼做都行,但有一件你要答應我。”蕉娘擰了眉頭,眼底依舊難掩擔憂,“一定要以自己的安全爲重。”

蓉卿就點了點頭,道:“您就住在這裡?”蕉娘點着頭,“雖有些簡陋,可總瓦片擋雨,比流落街頭要好。”

“那您以什麼爲生?”蕉娘這麼大年紀了,想要尋門活計餬口並不容易,蕉娘就回道,“奴婢在外頭接了繡活,又替人家漿洗衣裳賺些小錢,這些足以養活我和青青了。”一頓又道,“再說我在泰豐銀莊裡還有存票,是夫人生前爲我存着養老的,我出來雖不曾將票號帶在身上,可那家掌櫃我是認識的,出了面重新補辦一分即可!”

蓉卿總算鬆了一口氣,蕉娘卻又是道:“那把鑰匙你沒有丟吧?”蓉卿搖搖頭,蕉娘就低聲說,“那你回去後找機會再進去一趟,在你房間的牀底下,有一個破瓦罐,我在裡面放了半缸的香火,你把那瓦罐拿出來,裡面有個藍布包袱,包袱裡我包着三千兩的銀票,你記得千萬收好。”又不放心,加了一句,“趁着夜裡,縫在中衣的夾層裡,誰都不可以說。”

那是夫人留給她們姐妹的嫁妝,除了她誰也不知道!

三千兩?蓉卿眼睛一亮,她沒有想到周氏竟然留了這麼一大筆錢給她們,點着頭道:“我記住了。”

蕉娘這才放了心,看看天色已經近中午,她推着蓉卿:“時候不早了,你快回去吧,免得被太夫人疑心!”又道,“我就住在這裡等八小姐,哪裡也不去,你若是想要找我,就讓人去想容閣的後巷子!”

蕉娘在想容閣接了繡活,所以那天蓉卿在想容閣裡見到了她。

“那我回去了。”蓉卿站了起來,看着蕉娘道,“還有兩天要過年了,等過了年我再來看您。”

能見到蓉卿,她已經很高興了,蕉娘紅着眼睛道:“八小姐不用管我,你帶着青青怎麼樣都行,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蓉卿點了點頭,回頭瞧見明蘭和明期紅着眼睛依舊是呆怔的樣子,她喊她們過來,對蕉娘道,“這兩個丫頭,是後來陪我去九蓮庵的,很是貼心。”將明蘭和明期介紹給蕉娘認識。

“媽媽好。”明蘭和明期鄭重的行了禮,蕉娘就一手一個拉她們起來,叮囑道,“你們近身伺候八小姐,做事一定要謹慎仔細,有的事情八小姐沒留心,你們就要替她巴着關,若是八小姐在府裡有什麼,就記得去想容閣或者來這裡找我,便是拼了這條命,我也要護着八小姐周全。”

明蘭和明期點頭不迭,回道:“我們記住了。”蕉娘這才放了心,拉着蓉卿送她們出門,“天氣冷,下次出來記得披件斗篷,你身體弱千萬不能受了風寒,晚上睡覺再不能踢被子了,睡前在牀頭放杯茶,夜裡渴了就不用爬起來,但那茶第二天早上絕對不能再喝……”

一路說着到門口,蕉娘依依不捨的看着蓉卿,嘆道:“別怪蕉娘囉嗦,我實在是不放心你啊。”她說不出口,若是蘇茂源讓她去偏院千萬不要去,只能這樣不停的說着讓她謹慎,不管對誰都要防備之心。

“我記住了。”蓉卿點着頭,由明蘭和明期扶着站在門口,方纔開門的小女孩也在耳房裡探了個頭,怯怯的看着這邊,蓉卿轉身出了門,焦大守在車邊見她出來,在車邊放了腳凳。

崔大回頭朝虛掩的門口看了一眼,眼中有些不解。

主僕三人上了車,明蘭唏噓不已,嘆道:“沒有想到蕉娘還活着!”又想到五小姐的死,“五小姐真是太可惜了!”

蓉卿的心卻是沉了下來,她一直覺得五小姐的死必定有蹊蹺,可是卻沒有想到卻是這樣直接的和蘇茂源有關係。

回到府裡去太夫人那邊打了招呼,太夫人一心撲在蘇茂源的健康上,也沒有多問,只道:“郡王上午來過,他今天就回遼東了,說是開年再過來。”又讓陶媽媽拿了個匣子給蓉卿,“這是他給你的,你收着吧。”

八字沒有一撇,太夫人就讓她收鎮南王的東西,看來,在對這件半路成形的婚事上,太夫人傾注的注意力已經是非常的大。

是啊,本來如同囊中物的永平知府沒了,孔二老爺入內閣也黃了,蘇茂源還因爲遼東的金礦牽扯進去,不知道聖上查了之後會如何,更不能確定遼王那邊爲了脫掉干係會怎麼報,太夫人自然對她有機會能嫁進遼王府,更加的期待!

蓉卿接過匣子看也沒看,應了聲是。

當時五小姐出事時,太夫人是什麼樣的感覺?想到這裡她又搖搖頭,答案已經很明顯,若不然府裡也不會一句暴斃了事。

接下來的幾日,因爲要過年,蓉卿忙着過年的事宜,大年三十那日,秦媽媽幾人都忙着回家過年,她帶着明蘭和明期就去了梅園,果然如蕉娘所言,在她的牀底下取出了三千兩的銀票,她讓明蘭將銀票縫在了衣襟上,進出都帶在身上。

有了這三千兩的銀票,再加上週氏的嫁妝,她便是去了永平,也不用擔心會餓死在那裡!

新年過的很平靜,一家人心事各異的吃了年夜飯,蓉卿幾人就去了二夫人房裡守夜,蘇峪還是第一次進榮喜居,二夫人令胡媽媽做了宵夜又拿了葉子牌給她們,兄妹幾人算是湊在一起過了個年。

新年的頭一個月,蓉卿拉着二夫人去了幾家拜年走動,徐家收拾妥當,正月十六便啓程去了山東,蓉卿一直將他們送到城門口,徐夫人和徐慧瑩依依不捨的叮囑她,有機會一定要去山東看望她們。

蓉卿也感慨良多,或許這一別,她們就是這一生也再沒有機會再見。

送走了徐家,遼東金礦的消息也確定了下來,遼王只報了遼東的幾處官員,保了孔大爺和蘇茂源,等年味漸漸散去,各處恢復了平靜!

蓉卿一直讓明期注意着偏院的動靜,注意着暮春的動靜。

終於,在二月頭,暮春來尋她了。

蓉卿再見到他時,不由愣住,年前相見他面上含笑臉色雖說不上紅潤,卻有着少年的朝氣,如今再見卻見他滿眼的死氣沉沉。

蘇茂源過了年就迫不及待的回了偏院,難道是和蘇茂源回去有關?

“八小姐。”暮春顯得有些戒備,潑釜成舟似的他道,“您想不想知道,當年五小姐去偏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暮春微愣,隨即臉色平淡的看着他,暮春就顯得有些焦躁,他飛快的道:“小人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情,小人也可以告訴你!”暮春並不知道蓉卿失憶的事情。

他單純的想要抓住主動權。

蓉卿看着他,他不可能無緣無故說這件事,也不可能沒有由頭的來和她示好,所以必有所圖!

暮春見八小姐依舊是淡淡的神色,沒有半分的波動,他心裡就開始沒了底,難道他想錯了,八小姐根本不想知道五小姐的死因?

不可能啊,她和五小姐感情那麼好,還因此生了一場大病,怎麼會不想知道五小姐的死因。

而且,年前她故意拖延年貨,幾次見自己,又說了那番暗示的話,分明就是這個意思。

“暮春!”蓉卿冷淡的看着他,“你爲什麼來找我說這件事?”

暮春一怔,下意識的就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他昂着頭強撐着自信道:“這是我的事,八小姐只用告訴小人,您想不想知道五小姐的死因就成!”

蓉卿就端了茶,淡淡道:“正如你所說,姐姐的死因我雖是不知道,可也不必非要從你這裡知道。”看向明蘭就道,“送客!”

暮春的身體就抖了抖,他看着蓉卿,摸不清她在想什麼,就有些挫敗的急着回道:“小的是……是……”

蓉卿靜靜等着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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