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不得啊,相爺,午時就是大朝,一旦……”南宮僕射急得額頭青筋爆。
他話未說明,但意思誰都明白。
如果今日就是宣佈朝官任命的,你這一拖,金殿之上直接將你給免了,什麼事情不都晚了嗎?
陸天從托起茶杯:“今日之朝會,應該不是朝官任免,新皇尚未登基,不可能做下如此決絕之事,不必緊張過甚,叫人看了笑話。”
他在那裡雲淡風輕的,南宮僕射急得要跳樓……
但是,客觀地說,陸天從分析得有道理……
朝官之變,不是那麼容易的,每個朝官身後,都是一個利益共同體,你以爲皇帝想換就一定能換?
換一個兩個,翻不起什麼大浪來。
一次性換得多了,掀起的大浪皇帝就不能等閒視之。
何況此時新皇尚未登基,在今日就宣佈大面積地調整,於法理不合,朝官們有充分的理由去反對,大蒼新政權還沒有正式誕生,就會遭遇一場內亂,即將到來的登基大典,也會因此而蒙上一層變數。
這樣的事情,新皇做不出來。
林蘇以智聞名天下,也不會這麼蠻幹。
所以,陸天從斷定,今日之朝會,不是大面積換朝臣。
可是,會有什麼事情,讓新皇打破慣例,在未登基之前,就召開大朝會?
午時快到了!
朝官都動了!
每個人都是最好的一面,哪怕內心如火燒,都在額頭上顯示出神采奕奕、身體倍棒,還能爲新皇效命五十年的那種感覺。
第一批官員到了,五品以上,三品以下,身着大紅官袍,這些官袍應該是漿洗過,一個個都一塵不染的,話說這批官員雖然是大朝會的底層官員,但總體來說比較年輕,每個人最好的精神狀態拿將出來,還真的是政德殿外一道靚麗的風景線。
其中有一名官員最爲引人注目,身着四品朝服,風流倜儻,面如冠玉,氣質無雙。
他是秋子秀!
秋子秀此刻神態自若,風度翩翩,見人就打招呼,似乎志得意滿,但是,沒有人知道,他的內心充滿惶恐。
他是林蘇的同年,而且不是一般的同年,從會試開始,就一路同年着,會試之時,林蘇取會元,他摘次元,殿試之時,林蘇取狀元,他雖然掉下去了半截,但依然是個聖進士。
有人說,他秋子秀遇到林蘇,是他的不幸。甚至有“既生秀,何生蘇”的感慨。
這種說法,每次都讓秋子秀恨不得將自己頭上剛剛長出來的新毛毛揪個乾淨。
但是,後來這種說法變了,根本原因在於林蘇的突飛猛進。
他這一高歌猛進,別人不再以敗於林蘇之手爲恥,反而以能與林蘇同臺競技爲榮,哪怕失敗,也是一份榮耀。
比如說文人聚會之時,一些文人介紹秋子秀的時候,這麼介紹:這位是秋子秀秋大人,大家可曾想到,秋大人跟青蓮第一宗師林蘇是同年,林蘇摘會元之時,秋大人是次元,林蘇取狀元之時,秋大人是聖進士……
這種介紹絕對不是對秋子秀的挖苦,甚至可以說是滿滿的善意。
然而,這種善意秋子秀聽到耳中,照樣一肚子的毛!
科考人生只有一次,他沒辦法重來,但他有在官場中壓過林某人的把握。
林某人根本不諳官場之道,他的官職註定是低位徘徊,而自己,抱太子的大腿,飛起來的速度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明白。
然而,他看穿了官場規律,卻沒看清大勢。
老皇帝下臺了,新皇繼位。
這新皇是林蘇一手扶持的。
秋子秀還怎麼比?
他挖空心思想扶太子,林蘇直接扶新君,而且幾乎憑一己之力就將老皇帝逐下了龍椅!
現在的林蘇,早已跳出官場規則之外。
官場規則幾乎是他來制定!
林蘇掌控官場規則,會如何定義他秋子秀?
這就是秋子秀此刻的惴惴不安……
雖然說他是聖進士,皇朝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總得給他一份差事幹,但是,秋子秀從林蘇身上解讀出了一條規則,那就是:規則從來不是鐵板一塊!
就在此時,秋子秀眼角的餘光捕捉到一個新進來的人。
這個人落入他的視線,是因爲這個人很特殊。
別人都是身着官服,而此人,身着布衣。
別人大多七老八十,而此人,跟他一樣,年輕得很,風流倜儻。
是的,不僅僅秋子秀這麼覺得,李清泉自己也是這麼覺得的,他早就發現自己是一個特例,不象是參會的,也不象是侍衛。
但沒辦法,他參加今天的會,是宮中內侍秘密通知的。
是陛下的口諭。
李清泉從這份口諭中解讀出來的,是鎮場!
今天的大朝會非同一般,得防着這些大臣生事,陛下是讓他來鎮場子的,所以,他跟青龍、白虎兩大軍團早早作了安排,換上侍衛的服裝,守在宮門之外,但有異動,出手鎮殺。
但是,他萬萬想不到,今天大朝會上,他會是唯一的議題……
而且這個議題,關乎他的終極夢想……
三品以下大員到場沒多久,三品以上的大員陸續到場。
鄧洪波到了,旁邊一堆的大員湊上去,其中走得最快的赫然是教坊司正卿李達賢,李達賢幾步走到鄧洪波身邊,滿面笑容:“鄧大人,昨日送至府上的淨膚膏,可還好用?”
鄧洪波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原來昨日送到府中的那些藥材,是李大人送的,倒要多謝李大人了。”
李達賢笑道:“大人前些時日天牢中頗多煎熬,下官也是指望大人早日康復,助我皇重振朝綱,所以才讓手下三百里奔波,遠赴淮南取得此靈藥,不知大人服用之後,可有些效果。”
鄧洪波道:“抱歉李大人,老夫並不知曉此藥來自李大人,還以爲是江湖上的一些陰險把戲,早已將這藥丟入柴火之中,一把火燒了個乾淨,生受李大人之惠,慚愧慚愧……”
李達賢一張胖臉立成豬肝……
鄧洪波突然眼睛一亮,從他身邊經過,剛好迎上從外面進來的另一人,此人三縷長鬚,身着三品朝服,正是御史周章。
“周大人!”鄧洪波鞠躬。
“鄧大人之病可已康復?”周章微笑面對。
鄧洪波哈哈一笑:“得周大人妙藥饋贈,如果不康復,豈非愧對周大人之厚意?”
“什麼妙藥?那就是街頭隨手買的,三文錢一袋,你若有興,給我三兩銀子即可。”
兩人這一說上話,旁人全都臉色不對。
周章也好,鄧洪波也罷,往日在三品圈子裡幾乎不說話,因爲他們只要一開口,必定陷入其餘三品官的冷嘲熱諷之中。
而如今,他們當衆發言,輕鬆自在,而旁人戰戰兢兢,這些人中,包括天牢正卿、刑部侍郎、教坊司正卿……
因爲他們都是前期鄧洪波下天牢案的主要負責人。
鄧洪波將李達賢給的藥一把火燒了,在那裡拼命感謝周章三錢銀子買的藥,就已經充分說明,這個鄧大炮愛憎分明,這是不是秋後算賬的預兆呢?……
輪到二品登場了。
吏部尚書賀敬君,民部尚書高格林,刑部尚書黎則綱,戶部尚書賀雲開,禮部尚書周運之,兵部尚書宋都……
前面四人眼有血絲,充分顯示內心的煎熬。
後面兩人神態相對平靜些,但也絕對不是真的平靜。
一品大員登場!
翰林院大學士歐陽東(陳更接任白鹿書院之後,歐陽東上位成爲新的翰林院大學士),貢院大學士蘇長河,白鹿書院院長陳更,文淵閣大學士章居正。
後兩位是並肩而來,歐陽東和蘇長河兩側鞠躬,好象打算跟他們交談幾句,但這兩位大人似乎被彼此深深吸引,交頭接耳地一路走來,竟然完全忽視了這兩人的存在。
歐陽東和蘇長河雙目對視,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極大的不安。
就在此時,一條蒼老的人影從外面進來,他這一進來,頓時給了衆人一顆定心丸,他是陸天從。
新皇登基,舊臣惶恐。
而宰相陸天從,就是他們的主心骨。
幾大尚書還沒拿定主意,要不要此時跟宰相大人說上幾句,陸天從已經從他們身邊過去,到了章居正和陳更面前。
“章大人,陳大人!”陸天從的聲音一如舊日,平靜而又舒緩。
“陸大人!”兩位大學士也同時回禮。
“陛下此番撥亂反正,兩位大人居功甚偉,老朽深感慚愧,也是深有慶幸。”陸天從道。
“陸大人此言……何解?”章居正道。
陸天從指一指面前的政德殿道:“兩位大人請看,一場大變,京未亂,宮未損,人心定,足見陳王之得天下,乃是民心所向,衆望所歸,此即是老夫欣慰與慶幸之處。而老夫先前無法看清僞君之面目,深感慚愧,汗顏無地。”
陳更、章居正對視一眼,陳更淡淡一笑:“倒也是!”
三個字一出,陸天從心頭大涼。
他說了長長一段,標準的迴應應該是安慰,陳更和章居正如果稍有點官場常識,都該這麼回答:僞君面目誰能看清?宰相大人奉君令行事,分所當然,何愧之有?
那樣,陸天從也就找到了重新立於朝堂的理由。
然而,這兩位大人此刻都喪失了官員的常識,竟然直接回答:倒也是!
幸好還有兩位一品大員,歐陽東一步上前:“僞君行此逆舉,乃是絕密,相爺日理萬機,豈能事事盡知,聖言,不知者不爲罪也。”
蘇長河接口:“陽東大學士此言正是,相爺肩頭之責只是匡大蒼正道,濟天下蒼生,奉君令而行,又豈能違逆大蒼律法,刺探上位者之私?何需自責?”
兩人借安撫宰相爲名,各自爲自己作了一番辯解。
片刻時間,就消除了尷尬,實是一等一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