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殿之宮,地位遠超世俗皇宮,作爲一宮之主,指點天下如同神仙,幾曾有過今日這種窘迫?
她突然覺得面對眼前之人,她怎麼做都不對。
阻止他吧,樂宮搞不好就會徹底毀滅。
不阻止他吧,這小子當場傳道,腳下的道臺受傳道之力的反惠,步步升高,極有可能與樂峰齊平。
那局面之可怕,簡直比樂宮毀滅還可怕十倍!
因爲那意味着他與樂聖爭道,而且平分秋色!
兩種情況,隨便哪一種她這個樂宮宮主都承受不起,但是,就在她這稍一猶豫之際,林蘇腳下的九品道臺,伴着笑傲江湖精妙的樂曲,一路高升……
直到與樂峰完全齊平!
也恰好就在此時,笑傲江湖之曲戛然而止,空中傳道之像完全消失。
湖邊,虛空之中,百里之外,所有關注這一幕的文人們手中文笛消失,他們的眼睛終於能夠轉動,心思也終於能夠動一動,個個如飲醇酒,酣暢淋漓。
突然,他們同時一驚,林蘇腳下的道臺,跟樂峰完全齊平,林蘇一裘白衣立於道臺之頂,遙望蒼穹深處。
似乎神遊天外。
樂峰之上,洛無心靜靜地看着他,眼神中幾許複雜。
樂峰與道臺之下,完全石化。
直到此時,衆多的人才意識到一件恐怖至極的事情發生了……
林蘇的道臺,與樂峰齊平!
他在樂道之上,另起一峰,與樂聖親建之樂峰,完全持平!
這是爭道!
他怎麼敢跟聖人爭道?
這個想法一起,現場文人九成九大汗淋漓……
因爲在這場爭道之中,他們竟然也參與了!
是他們這上萬人,用手中笛,硬生生將林蘇推到了跟樂聖齊平的高度,他們成了林蘇的幫兇!
老天作證,他們可沒這個膽子與聖人爭道,但是,事實上,他們偏偏參加了爭道!
這……
一時之間,這些剛剛爲學得一首傳世戰曲而欣喜如狂的天之驕子,一顆心一下子墜落萬丈深淵。
引發這一切波瀾的林蘇,遙望蒼穹深處,並不是故作姿態,用他這超凡脫俗的表情定格他這輝煌一刻。
他看到了一條人影!
是的,虛空之中,一閣一琴一人!
這是一個風華絕代的女人!
這個女人擡起眼來看了他一眼!
僅僅一眼,林蘇不知身在何處,他突然覺得自己似乎脫光了衣服,在冰天雪地僵硬當場。
樂聖!
他於樂道另起一峰,持平樂聖。
樂聖終於見了他!
看了他一眼!
只有一眼,樂聖就消於無形,但這一眼,卻讓林蘇如遭雷擊,而且是一記冰冷沉重直入骨髓的雷……
“林兄,真是一個很奇怪的局面,不是嗎?”對面樂峰之上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
林蘇目光從蒼穹收回,落在洛無心臉上,慢慢露出了笑容:“洛兄何意?”
洛無心道:“你我相約,同登樂峰,也曾相約,峰頂相見,然而,此時此刻,你我面對面而立,但腳下卻有一道鴻溝,深不見底!”
林蘇笑道:“人與人之間,豈可無溝?只要能正面相對,大道相通,皆是幸事!”
洛無心輕輕一笑:“難題交給法宮了!林兄今日有緣拿到‘通天牌’否?”
兩人高峰相對,談笑風生,下方之人盡皆被他們氣勢所奪,但突然聽到洛無心這句話,衆人心頭齊齊一驚。
是啊,林蘇能否拿到通天牌?
按聖殿之規,但凡挑戰某宮聖峰成功者,均可拿到聖殿天驕夢寐以求的“通天牌”——天外天入場券。
洛無心拿到了。
林蘇呢?
按道理上講,他自起一峰,與樂峰齊平,其難度遠超洛無心十倍百倍千倍,含金量更不是直接登頂樂峰可比的,他應該能拿到所有獎賞,但是,到目前爲止,聖音未起,通天牌未落!
一聲輕響起於雲端之上,一本法典嘩嘩作響,法典之前,出現一名高冠老人,老人面如嚴冰:“聖殿之規,登聖峰者,獲贈通天牌,林蘇未踏聖峰半步,如何能得通天牌?收了道臺,去休!”
法典一合,金光大盛,林蘇腳下的青蓮道臺層層肢解,林蘇從高峰墜落。
書山之上,斷橋之側,命天顏眼中一幅詭異的八卦圖猛地盤旋,面前的湖水充滿莫測,影像全消!
她的頭慢慢擡起:“法宮!”
只有兩個字,但這兩個字一出,整個書山齊齊一震,無數典籍嘩嘩……
白閣之頂,白老手中棋子一落,棋盤之上的影像也完全消失……
他目光擡起,看着面前的詩宮宮主李長盛:“今日之事已然落幕,宮主如何看?”
“驚才絕豔!”李長盛說了四個字。
“哦?四字評價,出於宮主之口,還真是難得也,卻不知指的是何人?”白老道。
李長盛道:“洛無心夠得上驚才,而林蘇,卻是絕豔!”
“絕豔!”白老淡淡一笑:“豔,自然是驚豔當代,加個‘絕’字,卻也玩味,宮主是言他,走了一條絕路麼?”
李長盛身子緩緩前傾:“白老不覺得這是一條絕路?”
白老道:“身爲文道中人,另起一峰與聖相爭,自然是絕路,但宮主可曾想過,他爲何要自尋死路?他是傻瓜嗎?”
李長盛目光慢慢擡起:“世俗之中關於他的傳言,絲絲縷縷都指向智道天驕,他顯然不是傻瓜,他比世上絕大多數人都精明十倍百倍。”
“是啊,如此聰明的人,突然犯下如此低級錯誤,宮主有沒有想過這是爲何?”
李長盛道:“因爲他必須突破,常規方式他根本突破不得,唯有取得天外天的入場券,博一博天外機緣。”
“即便他成功地取得天外天入場券,就有望突破準聖麼?”
李長盛緩緩搖頭:“他縱然獲得通天牌,縱然到達天外天,縱然收穫奇珍異寶無數,但準聖之路,顯然不通……但也許他自己並不明白。”
因爲林蘇是身懷兵家文心之人。
因爲聖人對兵家一系懷有深深的戒心。
所以,別人有機會入準聖,林蘇斷然不能。
白老輕輕一笑:“你還是低估了他!他沒有不明白的事,他之清醒,堪比伱我,他清楚地知道,在當前這種準聖進入機制之下,他根本沒有進入準聖的可能,所以,他從來沒有將破聖的希望寄託在三重天之上!”
李長盛心頭微微一震:“那希望會在何處?”
“天道!”
李長盛霍然擡頭,遙視蒼穹:“天道準聖?”
“正是,這是他唯一的破困之法,所以,他進入文墟,將畫道推向極致,將墨道推向極致,將陰陽道推向極致,今日另起一峰,將樂道推向極致,不出意外的話,明日,在你們詩宮聖峰之上,他也會將詩道推向極致,他此番入聖殿,所有人着眼的都是他會選擇哪一宮作爲突破口,施展他合縱連橫的縱橫道,但是,全都錯了!他的視線早已越過了聖殿十七宮,他着眼的只是自身文界根基之短板,九大支柱,一旦補齊,他就可以越過三重天,直接成爲天道準聖!”
李長盛縱然身爲一宮之主,見識高絕,此刻也全然不在狀態:“白老之判,有何依據?”
白老手輕輕一揮,棋盤之上出現一幅場景……
這是凌煙閣外悟界臺……
林蘇破界的場景清晰展現……
文道博界,九道爲基……
這幅場景一般人絕對看不到,凌煙閣非比尋常,尋常人連進入的資格都沒有,更不用說截取某幅影像,但白老偏偏可以。
李長盛眼中異彩紛呈:“九道爲基,詞、小說是他所開創,原本就是極致巔峰,畫、陰陽、墨、樂想必已經到了極致巔峰,剩下的就只有三道,詩,書,兵!兵道……他乃是《三十六計》的開創者,本身擁有兵家絕品文心,自然不成問題,詩,是他明日着眼之處,本宮明白白老之意,明日……”
白老的手輕輕擡起:“莫要想着明日阻他之道!”
李長盛微微一驚:“不阻?”
白老笑了:“老朽以爲,宮主很快就會收到上頭的指令,讓你助他獲取‘通天牌’!”
……
白天的喧囂伴着聖殿無處不在的樂曲,慢慢歸於平靜。
不管這首攪動聖殿的蓋世戰曲《笑傲江湖》有多麼敏感,但還是有無數學子學得了這首曲子,一經學到,立刻鞏固練習,一經吹起,平靜安詳的聖殿掀起了一股股看不到的浪潮。
浮雲散去了。 夕陽西下了。
洛無心回到了常行居,接受君悅給他的告慰,至於他這病怏怏的身子骨撐不撐得住暫且不談,最關鍵的是君悅得安撫自己的心潮澎湃……
因爲從今日開始,洛無心踏上了他的準聖之路!
他的路,幾無懸念。
而掀起的風頭遠比洛無心強勁十倍的林蘇,卻是另一個待遇,他從空中掉落,下方的學子們第一時間跑得精光,這些學子遠沒有大蒼學子純粹,大蒼學子骨子裡還有着“道師”的概念,但凡對他們文道有幫助的論道師,一概視爲道師,實誠些的跪下來叫恩師,市儈些的也會彎腰稱一聲林師,斷然不可能看到恩師、道師從天空落下,不湊上去盡一份心意的。
但聖殿就是這樣,林蘇這個前腳給了他們巨大幫助的“道師”從天而降,他們居然跑得五馬不見煙。
林蘇呢?
也習慣,直接轉身,回了家。
家嘛,以前林蘇的概念中是:有親人的地方就有家。
而現在,客居聖殿,家的概念也打了個大大的折扣,只要能夠屏蔽外界風雨,能夠給他端來飯菜,能夠給他露出沒有心機的笑臉,這常行居,也可以是家。
清香過來了,小丫過來了,她們兩個,是丫頭中的頭目,一個端來了飯菜,一個端來了酒,飯菜,用的是林蘇傳授的炒制手法,酒,是林家白雲邊,還有一壺葡萄酒,這酒,走的是正規門路,是清香專門買的,價格之高,難以言說。
沒有關於外界風雲的探討,事實上,林蘇入聖殿的一切行動,這間常行居里面的人一無所知,沒有人傳。
這大概也是聖殿跟俗世最大的區別。
俗世之人多八卦,聖殿之人可不敢亂八卦,一個搞不好,就觸了某人的黴頭,所以,每個孩子出生,父母在他懂事之時就灌輸一個道理,關乎聖殿大事,謹言慎行。
這風氣好不好呢?
客觀地說,林蘇也覺得挺好的。
畢竟,他並不喜歡在自己家裡,還跟丫頭們一起傳自己的豐功偉績,接受丫頭們崇拜的眼神,這眼神含金量還是有點低,做個包子是這種眼神,成爲青蓮第一宗師也是這種眼神,在她們的世界裡,做包子跟做學問區別不大……
但是,這也傳遞出另一層含義。
聖殿這地兒很複雜。
關鍵原因是上頭坐的菩薩有點多,每尊菩薩都有自己的禁忌,討好張菩薩會得罪李菩薩,所以,當啞巴比當辯論家有前途……
林蘇吃過了飯,來到了自己的臥室,他不習慣這麼早睡覺的,但是,這裡沒什麼有意思的夜生活啊,要不要發展一兩個興奮點呢?
林蘇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幾個丫頭,清香的胸還挺大的,關鍵這丫頭風風火火的,除了在他面前很是斯文之外,在外面基本上用跑的,這一跑起來,胸前蕩起了花,很有看頭哈……
看看,有點放邪了不是?
突然,眼前黑白光芒流轉……
林蘇面前突然出現了一人!
命天顏!
命天顏這一出現,林蘇心頭大跳,這是什麼身法?連他空間法則都捉摸不透,需要知道,他的空間法則已經是三維空間,造詣連“空魔”血脈的微雨都比不上,但面對命天顏突然出現的身法,還是摸不清軌跡。
“你這是文道還是修行道?”林蘇盯着命天顏。
“我可不會修行道,這是陰陽道上的‘陰陽爻’,錨定世間某個點,設定爲陽極,我以自身爲陰極,然後以易經之中的‘變’,陰陽互換,我也就真身到了陽極!”命天顏妙目落在他的臉上:“你這親手寫下《易經》的陰陽道大家,沒研究這個?”
林蘇皺眉了:“看來,我還是個只動嘴皮子的理論家,真心沒研究過這實用的技能。”
命天顏輕輕一笑:“得了,你實用技能強悍得很,即便不強悍,只要你靜下心來研究一番,立刻就會掌握……今夜前來,我有一句話要問你!”
說到最後一句,她的臉色無比地沉靜。
“坐吧,喝上一杯茶!”
林蘇手擡起,給命天顏倒了一杯。
命天顏坐下,托起茶杯,目光擡起:“今日樂道之上,另起高峰,你可知道這是一條死路?”
“是絕路,但並不是死路!”林蘇也托起了茶杯。
“絕路,死路……不同?”
“自然不同!絕路,代表着決絕,代表着唯一,而死路,代表着結束!”林蘇慢慢舒展雙腿:“我還沒有死,事情也沒有結束!”
“面對聖人爭道,還能不死?”命天顏眉頭皺起。
“面對聖人爭道,有三種結局!你可以一一分析!”林蘇道:“第一種結局,聖人親自出手弄死我!有可能嗎?”
命天顏輕輕搖頭:“高層行事,並非能與不能,而是值與不值,以你目前之文位、地位,顯然不值得!”
“正是!聖人親自出手除了我,即便可以瞞過天下人,卻也未必能夠瞞過同等級的聖人,她爲了清除我這個下三濫的文界,而承受自己污名永載史冊的風險,值得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林蘇道:“第二種情況是,她指使樂宮,利用樂宮掌控的力量污我之名,捏造罪證,致我於死地,有可能嗎?”
命天顏緩緩點頭:“有!”
“是的!有!”林蘇道:“但是,這就涉及到能力問題了,中間會有無數的變數,或許有損於我,或許有損於她,我想,這樣的曠日持久,而且完全沒有把握的博弈,上面這位也不太願意。”
命天顏同意:“你還漏了一點,你的博弈之道,足以讓毫無懸念的事情變得懸念重重,如果有更好的辦法在手,沒有人願意跟你進行這樣的同等級博弈……說說你的第三種可能。”
“第三種可能就是……任由我取得通天牌,前往天外天,借異族之手除了我!唯有這種方式,才能夠最大限度洗清這些大人物有可能存在的污點,也唯有這種方式,才能讓我這個禍根徹底消除!同時,也唯有這種方式,最吻合他們的過往之道!”
說到“過往之道”四個字時,林蘇的語氣充滿譏諷。
命天顏完全怔住……
房間中,只有林蘇的品茶聲……
命天顏輕輕吐口氣:“所以,今日你是有意激發她的殺機的!”
林蘇道:“當規則完全由對手掌控之時,一件看起來理所當然的事情也會變得無比的艱難,比如說一枚普普通通的通天牌,洛無心能夠拿到,我偏偏就拿不到!哪怕我與洛無心做完全相同的事,我還是拿不到!但是,我可以逼他們,讓他們主動送我這枚通天牌!”
“逼也是有技巧的,就是激發上面某人的殺機,然後精心給她準備一條出路,這枚通天牌,就成了這條出路的准入牌!”命天顏喃喃道。
“正是如此,不出意外的話,明天的詩峰之上,哪怕我寫的詩一包糟,依然會有一枚通天牌等着我!”
命天顏眼中不知是什麼情緒:“是不是有些諷刺?”
“那是相當的諷刺!”
命天顏輕輕托起茶杯:“你現在所做的事情,比起昔日李天磊更進了一步!”
“但我不是李天磊!我也不是……那位!”林蘇道:“我不比他們強,我只是比他們多了幾分清醒,我對於某些人,不抱任何幻想!”
“八百年前,我也與人同過一段路,給我留下了前所未有的創傷,今日同路而行,希望會有所不同!”命天顏道。
“放心,一定會有所不同的!”
“明天,我依然會在!”
“好!”
命天顏放下茶杯,茶杯剛剛到達桌面,她的人憑空消失。
沒有風聲,沒有氣機外溢,什麼都沒有,她就這樣消失。
林蘇怔怔地看着桌上的茶杯,喃喃道:“陰陽爻……老天作證,我能接受文道上百花齊放,也能接受自己並不全能。但陰陽道上的《易經》是我寫下的,我總不能讓這朵花兒開於別人家,而我自己只能聞聞味兒吧?”
他就此坐於茶几邊,一動不動……
一刻鐘,兩刻鐘,三刻鐘,三個時辰,林蘇眼睛突然睜開,下一刻,他穿過無數牆壁隔斷,出現在一個房間裡,房間中,清香靜靜地沉睡。
再下一刻,林蘇越過了自己的常行居,出現在另一間房,一看到牀上糾纏的兩幅肉體,林蘇眼睛一閉,無影無蹤。
洛無心的眼睛突然睜開,多少有些詫異,也許是高層文人特有的敏感,也許是多年來踩鋼絲形成的直覺,他覺得似乎有什麼人進了房間,但是細細一感應,完全沒有異樣氣機。
“怎麼了?”君悅也睜開了眼睛。
“我似乎感覺有人進了房間……”洛無心道。
“不會的,常行居有聖殿文道防護,非準聖不足以突破,即便是準聖,也還有我,我沒感覺到任何異樣。”君悅坐了起來:“有可能是天將明,大局將啓,你心未定。”
“沒有大局!今天之事,其實就是走個過場。”洛無心道。
君悅微微一驚:“走個過場?這……這如何可能?昨日法宮未給林蘇通天牌,雖然擺在桌面上有他的理由,但依然飽受質疑,今日林蘇若改變方法,不再標新立異,以真材實料直通詩峰,法宮就更難了,我預計法宮會將當日那套說辭再次搬出來,林蘇與異族有染,殺戮人族,縱然登上聖峰,依然無緣通天牌。”
洛無心輕輕搖頭:“你對聖殿各宮的手段瞭解得不少,但是,還是不夠深入,你低估了昨日雙峰並立的嚴重性。”
君悅眼睛慢慢睜大:“所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