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都城中。
魏王府外,停駐着許許多多的車馬。
便是許都城中主道寬敞,魏王府中停駐車馬的地方廣闊,還是有車馬堵在路中,不得寸進。
來來往往的,都是來拜見魏王曹操的文臣武將,宗室貴人。
魏王在入許都之時,連問安都要大將軍曹仁代勞,朝野上下,巷陌之中,都傳言魏王命不久矣,病入膏肓,這些人過來,一是爲拜見曹操,探尋消息,二是在曹丕面前表忠心,刷臉熟。
老王病重,新王當立。
權力交接,總是有人要上去,總會有人要下來。
更有甚者,可能還會將性命丟掉。
這些臣僚之中,自然都是希望上去的人是他自己,下去的人是別人了。
此刻魏王府內內院。
曹操居室之中。
臥榻邊上,已經跪伏着三個人了。
曹洪、賈詡、陳羣。
曹操面容枯瘦而蒼白,皮膚鬆弛,眼神無神,他的額頭佈滿皺紋,眉毛稀疏而凌亂,失去了昔日的精神和銳利。眼睛黯淡無光,失去了昔日的銳氣和炯炯之光。臉龐消瘦下陷,顯露出顴骨和下頜線條的突出。雙頰凹陷,皮膚鬆弛,毫無血色,嘴脣乾裂,無力地微微張開,呈現出病弱的狀態。
比之昨日喝完藥的狀態,曹操今日的狀態,又要差上許多了。
“今召爾等過來,便是爲言孤身後之事。”
曹洪眼眶通紅,頓首說道:“大王善保玉體,不日定當霍然。”
在一邊,陳羣亦是說道:“大王雖有患病,但只要好生調理身子,王體定能無虞。”
賈詡則是陰沉着臉,未有說話。
“孤的身體,孤心自知,你們不必再言了。”
臨死之前,曹操居然還能笑出聲來。
“孤縱橫天下三十餘年,羣雄皆滅,只有江東孫權、荊蜀劉備父子未曾剿除。
孤今病危,不能再與卿等相敘,特以家事相托。
孤長子曹昂,劉氏所生,不幸早年歿於宛城。
今卞氏生四子:丕、彰、植、熊。
孤平生所愛第四子植,爲人虛華,少誠實,嗜酒放縱,因此不立;
三子曹彰,勇而無謀;
五子曹熊,多病難保。
惟次子曹丕,篤厚恭謹,可繼我業,卿等宜輔佐之。”
曹洪等人聞之,皆涕泣領命。
“大王放心,只要末將有一息尚存,便會保世子無虞。”
陳羣亦是說道:“臣下本與世子相善,必定會竭盡所能,前去輔佐,還請大王千萬放心。”
便是賈詡,在此刻也是表態了。
“只要老朽還活着,必會爲世子獻策,保得魏國基業!”
“好好好。”
曹操點了點頭,方纔說了那麼多話,腦中不自覺的升起些許倦意。
“你們下去罷,讓孤歇息片刻。”
“諾。”
曹洪、陳羣、賈詡三人當即退出內室。
曹丕早在門外等候了。
“拜見殿下。”
曹洪等人紛紛行禮。
“父親的身體”
曹洪眼中黯然之色一閃而逝,他說道:“大王乏了,說是要歇息片刻。”
曹丕點了點頭。
“還請諸位至客舍歇息。”
曹丕命人將曹洪、賈詡、陳羣三人帶到客舍中去。
此刻在曹操居室之外,早有一干宗親等候期間了。
尚在許都的宗室,曹操子嗣等人,以及曹操後宮女眷。
此刻面有慼慼然,正等着去見曹操的最後一面呢。
“大王要歇息片刻,一刻鐘之後,你們再入其中。”
房中居室。
睡了片刻,曹操精神不僅未好,反覺頭目昏眩,他咳嗽一聲,連忙伏几而臥。
砰!
忽聞房中聲如裂帛,曹操悚然一驚,視線急忙掃視居室,外面的天,突然之間陰沉起來了。
呼呼呼~
冬風凌冽。
啪啪啪~
似雪似雨似冰雹。
此刻朝着房頂拍擊而來。
噠噠噠~
很是吵鬧。
伸手難見五指的殿中居室,非常陰森。
“曹賊,還我命來!”
“贅閹遺醜,今我索命來了!”
“汝戮殺主後,滔天泯夏,罔顧天顯,可知罪否?”
“窮兇極逆、侵擅國權,你非漢室忠臣,實乃漢之奸賊,死來!”
“死來!”
曹操悚然而驚,身上暴汗!
只見眼前不知覺,竟突然出現伏皇后、董貴人、二皇子,並伏完、董承等二十餘人,其衆渾身血污,面色猙獰,立於愁雲之內,隱隱聞索命之聲。
“生殺不得我,死欲勾我命?便是爾等做鬼了,孤也要再殺一次!”
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曹操起身,從武器架上急拔劍望空砍去。
噗噗噗~
伏皇后、董貴人皆是身首異處。
但恐怖的是,即便是此二人身首異處了,那屍體並未倒下,反而是一步步走向曹操。
那兩雙慘白的鬼手,正朝着曹操抓去。
“啊!啊!啊!”
曹操驚懼大叫,手不自覺的揮動起來了。
轟~
忽然一聲響亮,震塌殿宇西南一角。
室外光亮投入,一切又似過眼雲煙。
“父王!父王!”
曹丕此刻上前,一臉關切的看向曹操。
“孤孤這是在何處?”
曹操睜開佈滿血絲的眼睛,見到了一臉關切的曹丕之後,才發覺方纔竟是一場夢。
白日做夢。
但這場夢,卻是真實非常,彷彿就發生在身邊一般。
“父王,你一直在房中,未曾出去。”
曹丕方纔突見曹操慘叫,連忙衝入房中,好在,曹操只是做了個噩夢而已。
“老了,老了。”
他之前是夢中好殺人,現在居然要在夢中被人所殺。
“父王方纔,難道是做夢了?”
曹操點了點頭,說道:“確實是做了噩夢”
他將方纔所做噩夢,一一說與曹丕。
“孤在戎馬之中,三十餘年,未嘗信怪異之事。今日爲何如此?”
曹丕想了一下,說道:“許都戾氣重,父王當命道士設醮修禳,以驅鬼邪。”
設醮修禳?
他能活到那個時候,都不一定了。
“聖人云:獲罪於天,無所禱也。孤天命已盡,安可救乎?不必設醮。”
他冷冷一笑,說道:“孤能殺他們一次,入了地府,做了鬼,也能再殺他們一次!”
敢嚇我曹孟德?
待孤做了鬼之後,再與爾等計較!
曹丕張了張嘴,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讓他們進來罷,孤有些後事,需要安排一二。”
做了一個噩夢,曹操的身子,又敗壞了許多。
方纔休息片刻,便能夢到兇鬼索命,怕也是上蒼告訴他曹孟德,你已經是時日無多了。
“諾。”
曹丕當即揮手,宗室、女眷皆是入內。
衆人見曹操如此憔悴的模樣,一個個頓時掩面而泣,哭聲響徹殿中。
“孤還沒死呢!”
曹操用力吼了一聲,卻發現這一聲完全沒有氣勢,軟弱無力。
然孟德畢竟有餘威在,他這句話雖然沒有氣勢,但衆人聞之,頓時不敢再哭了。
曹操令近侍取平日所藏名香,分賜諸侍妾。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曹操難得有些些許溫情在,他對着諸侍妾說道:“吾死之後,汝等須勤習女工,多造絲履,賣之可以得錢自給。”
緩了一口氣,他再說道:“爾等日後可居於銅雀臺中,每日設祭,必令女伎奏樂上食。”
諸侍妾聞之,紛紛落淚,哭啼之聲再起。
不知道是爲曹操而哭,還是爲自己未定的未來而哭。
哭聲連連,曹操已經沒有力氣再訓斥了,他將目光看向曹丕,說道:
“天下尚未安定,未得遵古也。葬畢,皆除服。其將兵屯戍者,皆不得離屯部。有司各率乃職。斂以時服,無藏金玉珍寶。”
說完之後,又覺得話沒有說好,他再補充說道:“於彰德府講武城外,設立疑冢七十二,勿令後人知吾葬處,恐爲人所發掘故也。”
曹丕聞之,叩首再三,臉上,已經是淚水縱橫了。
“兒臣敏記在心。”
“記得就好,記得就好。”
曹操輕輕一笑,卻是突然右手指天,高歌曰: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螣蛇乘霧,終爲土灰。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盈縮之期,不但在天;
養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念罷,他大吼一聲:“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我曹孟德乃大漢忠臣,不是奸賊!”
吼完,曹操長嘆一聲,淚如雨下。
有太多的遺憾,有太多的不甘。
未能如願。
但如今,他曹孟德,已經是走完屬於他的路了。
後面的路,便由後人去走罷!
只須臾,孟德便氣絕而死,目光黯淡。
“父王啊!”
曹丕當即大聲痛哭,哭聲戚絕,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蕭懷侯曹熊連忙上前,扶住曹丕說道:“兄長,父王薨逝,這魏國未來還需要王兄一肩挑之,莫要哭壞了身子。”
曹仁此刻抹着眼角的淚滴,上前說道:“請世子息哀,且議大事。”
劉曄更是直接挺身而出,說道:“魏王既薨,天下震動;當早立嗣王,以安衆心。何但哭泣耶?”
曹丕哭了一陣,孝心已經是盡到了。
這哭出來,當然是要做給外人看的了。
哭完了之後,也要幹些正事了。
他將眼淚鼻涕擦拭乾淨,問道:
“誰人爲我入宮請懿旨?”
曹丕要想繼魏王位,自然是要漢帝劉協詔書任命的了。
畢竟魏王,也只是漢朝之王而已。
華歆當即上前,說道:“臣下願往之!”
“善!”
“文烈,我命你爲中領軍,統領禁軍,巡視皇宮、王府,若有敢作亂者,殺無赦!”
曹休聞之,當即上前領命。
“殿下放心,有末將在,定保宮城無憂!”
曹丕再看向曹洪,說道:“子廉叔,我命你統領許都城內外兵馬,戒嚴全城,若有不尊法度,犯上作亂者,殺無赦!”
“諾!”
曹洪淚流滿面,此刻亦是上前領命。
軍隊掌握在手中了,曹丕心中安定了不少,他再看向曹仁,說道:“子孝叔,父王身後之事,便交由族叔操持了。”
他作爲孝子,自然是要日夜陪在曹操靈櫬周遭的。
葬禮的具體事宜,還要託付給信得過的人操持。
“末將領命!”
又吩咐了些許事宜,曹丕便跪伏在地,繼續開哭了。
“父王啊!父王啊!你走了,兒臣怎麼辦啊?”
“這天下蒼生,離不開父王啊!”
靈堂中,其實與戲院沒差別。
他曹丕如今要做的,便是狠狠的哭!
哭得越狠,他越是孝子。
哭得越狠,那些忠於曹操的臣子,纔會忠於他。
大漢以孝立國,他曹丕,自然也是要立住這個孝的人設了。
夜已深。
曹操的屍體,也被收殮了。
曹丕紅腫着眼,跪在蒲團之上。
在一邊,早有身着孝服的宗室、侍妾,正在靈前火盆中燒着黃表紙。
“殿下,平原侯來了。”
子建?
曹丕眼睛一眯。
“帶我去見他!”
此時。
正在魏王府中的曹植,面頰上,已經是被淚水浸透了。
父王!
父王怎麼薨逝了?
在悲傷的同時,曹植心中不禁慼慼然。
子桓繼位了之後,他曹植的下場會如何?
在父王生前,他便與之奪嫡,期間自然是有不少齷齪事的。
加之嫂嫂
曹植心中一沉。
當年衝弟他都沒放過,今日
我曹子建恐怕要命不久矣了罷?
正在曹植心中悲痛與彷徨之際,身着孝服的曹丕,已經是緩步上前來了。
“子建,許久未見,兄甚是想念。”
曹操死後,他曹丕也不必再隱藏了。
此刻他看向曹植的眼神,具是兇狠。
那殺氣,是直接溢出來了。
曹植自然感受到曹丕的殺意了,但他如今爲魚肉,曹丕爲刀俎,他能如何?
“還請兄長,讓臣弟前去見父王最後一面。”
“哼!”
曹丕卻是冷哼一聲,說道:“若非你做了大逆不道之事,父王豈會憋屈薨逝?你丟了我曹家人的臉,還有顏面去見父王?”
你曹子建,還敢打我曹丕女人的主意?
現如今,打不過那劉公嗣,我還收拾不了你曹子建了?
曹丕當即大聲吼道:“左右,將此人擒住,關押到許都獄去。”
曹植面露絕望之色,卻咬着脣角,並不求饒。
他對自己的這個兄長太瞭解了。
求饒?
你再求饒,他也不會放過你。
何必自取其辱?
“不!將其關押在王府便是。”
父王剛薨逝,便將曹植下獄,恐會掀起輿論。
他要立住孝的人設,可不能因曹植被世人扣上兄弟不睦,殺親狠辣的名聲。
還是將其押解在王府中,待風頭一過,再來收拾這小子!
有些女人,你是不能玩的!
曹子建如此。
你劉公嗣亦是如此!
待我登上魏王位。
定要發兵,一雪我魏國恥辱!
劉公嗣!
你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