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進的這頓飯也吃得很舒心。
跟柳萱聊得很愉快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還是很滿意學校的做法的。
堵不如疏,任由專題繼續下去,製造其他學生和文修專業之間的對立,當然不如開放課程,讓兩邊慢慢理解融合來得好。
當然,蘇進會這麼想,主要還是因爲他對文修專業頗有好感,寄予了不少期望的緣故。
下午放學後,蘇進照常先去了醫院。
謝幼靈已經做完了家庭作業,正一邊陪着爸爸說話,一邊等蘇進來接她。
這段時間都是這樣,她放學就到醫院做作業,蘇進到時候來接她吃飯,回去後兩人一起完成晚上的練習。蘇進租的那間房,這段時間一直空置着沒用。
蘇進剛跟謝進宇打了個招呼,醫生就進了病房,招手讓他出去。
蘇進一看他的表情,心裡就咯噔了一下,有些不妙的感覺。
謝家父女渾然無覺,蘇進笑着跟他們說了兩句話,跟着醫生出去了。
醫生把他帶回辦公室,讓他在對面坐下,主動給他倒了杯水。
這是今天第二次有人這樣做,蘇進的心情卻遠沒有頭一次輕鬆。他下意識地直起了背,警惕地問道:“有什麼事嗎?”
醫生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有一件事情我要跟你說一下,你聽了不要激動……”
蘇進心裡升起了不祥的預感,道:“您說。”
醫生拿起了筆又放下,過了一會兒,才深吸一口氣道:“你家叔叔的腎/源……可能有點問題。”
蘇進的手立刻握緊了。他心裡感覺不妙的時候,就有了這方面的猜想,現在果然是!
他平復下心情,儘量冷靜地問道:“究竟是什麼情況?之前不是說已經安排好了嗎?”
蘇進表現得很冷靜,醫生也跟着鬆了口氣,他道:“是的,接到通知之後,我們一直在跟進流程。本來上個星期就應該安排手術的,結果要移植的腎臟沒到,說是出了問題。最近我們每天都打幾次電話過去催,現在說是……那顆腎臟的主人突發急症,腎臟也受到影響,沒辦法移植了。”
他苦笑道,“這種情況很少發生,但遇到了也很無奈。還好你叔叔最近調養得不錯,只能再堅持一段時間,我們幫他安排下一次移植了。”
安靜了好一會兒之後,蘇進才站起來,道:“我知道了,那下一次移植,請您儘快安排。”
醫生長長鬆了口氣,保證道:“你放心,腎臟移植都是有先後序列排位的。現在你叔叔的移植序列排在第一位,只要有合適的腎/源,馬上就能做移植手術。”
蘇進也勉強笑了笑:“多謝你們,讓您費心了。”
蘇進回到病房門口,看見謝進宇正在和謝幼靈說話,父女倆相視而笑,一團溫馨。
蘇進握緊了門框,難得的有些不知所措。
謝幼靈首先發現了他,笑嘻嘻地站起來,問道:“哥哥,要回家了嗎?”
蘇進深吸一口氣,走過去,拉上了牀簾。
他的表情和舉動都很奇怪,謝家父女頓時緊張起來:“怎麼了?”
蘇進開門見山地道:“剛纔醫生叫我過去,跟我說了件事。”
謝家父女對視一眼,齊聲問道:“什麼事?”
蘇進沒有隱瞞他們:“醫生說,腎/源出了問題,沒辦法按時做手術了。”
謝幼靈一呆,馬上就叫起來了:“爲什麼啊?”
蘇進把醫生的說法告訴給了他們,謝幼靈的氣勢一下子就軟了:“怎麼這麼倒黴啊……再等要等多久啊……”
謝進宇畢竟是生病,不是白養在這裡等着的。他現在情況的確還好,但一天天透析下去,身體總會越來越差。
謝幼靈越想越委屈,眼睛裡冒出了淚花,帶着哭腔說:“爲什麼要出問題啊……”
謝進宇身爲當事人,倒是最冷靜的一個。他摸了摸女兒的頭髮,笑道:“哭什麼呢?現在只是說推遲,又不是說沒法做。你想想,這幸好是移植前發現的,要是移植後才病變,那不是更麻煩了?”
話是這樣說,謝幼靈的心情還是很不好,她把臉埋進被子裡,說:“不管,先讓我哭一場再說……”
謝進宇無奈地嘆了口氣,道:“你也不要垮着臉了。月有陰晴圓缺,不順的時候過了就是一路順風,那也是好事。”
蘇進苦笑道:“還要謝叔來安慰我……”
謝進宇想了想,拍了拍謝幼靈的腦袋,小姑娘紅着眼圈擡起了頭。謝進宇柔聲細語地道:“臉都哭花了,去洗洗吧。”
謝幼靈用手背抹了把臉,乖乖地嗯了一聲,出去了。
謝進宇用極爲憐愛的目光看着她的背影,道:“在你來之前,我一直在擔心一件事情。幼靈還這麼小,萬一我死了,她該怎麼辦。”
蘇進緊抿着嘴脣,沒有說話。
謝進宇說:“那時候病急亂投醫,我也不是沒有想過你。後來一想,你自己也不過是個孩子,能幫得上什麼忙?”
蘇進認真地道:“就算我能力不足,我也一定會全力以赴的。”
他說的的確是真心話。
他接收了原身的身體,也接受了他全部的意識。原來的這個蘇進,也是一個非常懂得感恩的人。他意識中最強烈的念頭之一,就是要賺大錢,有大本事,好好回報他的恩人。
這個身體現在屬於新的蘇進了,他同樣接受了原身的願望,同樣會把謝進宇當作自己的恩人來回報。
謝進宇笑着搖了搖頭。他年紀已經不輕了,長期勞累,比實際年齡看着還老,一額頭的皺紋。這些皺紋現在卻讓他的笑容變得極爲溫暖可親。他輕聲說:“小蘇,我知道你說的是真心話。但怎麼說呢,一個月前、不,一個星期前聽見你這樣說,我都會非常高興。但是現在呢……我捨不得了。”
他坦然說道,“第一個捨不得的,是我這條命。你給了我活下去的希望,我就不想死了。我想活下去。第二個捨不得的,是幼靈。她還這麼小,我真想看着她長大啊……第三個捨不得的,是你。這段時間你做的事情,我也大概瞭解了一下,小蘇,你是做大事的人,我捨不得,也不應該絆住你。所以你放心。只要有一線生機,我就會努力爭取着活下去。而且,自從你來了之後,我們遇到的全是好事。老天都不想收了我這條命,我們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謝進宇這番話說得非常平實,也沒有什麼實際解決問題的辦法。但不知爲什麼,聽完他這一番堅定而輕柔的話語之後,再看着他的表情,蘇進的心情突然平靜了下來。他握緊了謝進宇的手,微笑道:“是,沒什麼可擔心的!”
謝進宇也笑了,他拍拍蘇進的手背,問道:“這個星期四就是中秋節了,你們打算怎麼……”
話沒說完,病房的門突然被敲了兩下。跟着一個穿黑西裝的人走了進來,向蘇進行了一禮,道:“蘇先生,您好。”
蘇進疑惑地擡頭:“你是……”
黑衣人非常恭敬地雙手奉上一個信封,道:“老闆讓我送張邀請函給您。”
“你老闆是誰?”
“老闆姓談,這邀請函是第三方送來的,老闆邀您一共前往。”
談老闆?談修之?第三方的邀請函?哪裡送來的?
邀請函仿古設計,錦面上的五彩紋路鮮豔明麗。翻開來裡面有兩頁,第一頁上寫着“中秋月明,待君共飲”八個字,毛筆行書,瀟灑自如。就算是蘇進看了,也忍不住叫了聲:“好字!”
這八個字明擺着就是中秋晚上的宴會了,蘇進搖頭道:“中秋晚上我有事情……”
他一邊說一邊翻開第二頁,陡然間呼吸都停住了。
他的手指在邀請函的紙面上一寸寸撫過,過了好一會兒才擡起頭道:“行,去跟你老闆說,我答應了!”
…………
晚上,燈光下,蘇進拿着展開的邀請函,一臉若有所思。
上面印着的照片一共五張,照片不算太清晰,但仍然可以看出來,那是幾個人形木俑、一個紅黑漆鼎、一個兵器架和三柄木劍、一幅帛畫和一卷帛書。
蘇進對自己的本行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邀請函上雖然除了圖片什麼也沒有,但他仍然一眼看出了這些文物的來歷。
馬王堆漢墓——他還能進一步準確地指出來,是馬王堆三號墓!
馬王堆位於湖南長沙,是西漢初期長沙國丞相利蒼及其家屬的墓葬。
在蘇進以前的那個世界裡,它是湖南省最出名的考古發現,尤其是當初一號墓的神秘女屍辛追夫人,屍體兩千年不腐,開掘時全國震驚,無數人津津樂道。
馬王堆漢墓一共三座墓葬,墓葬的結構宏偉複雜,大部分完整,共出土文物三千多件,規模驚人,後來被列入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蘇進剛到這個世界不久時,去圖書館查閱了大量的資料。當時他就發現,絕大多數以前耳熟能詳的文物古蹟,在這裡都沒有開掘,其中就包括馬王堆。
沒想到他這麼早就跟這位“老朋友”碰面了,還是在這種明顯非正式的場合!
這當然不是什麼好事。
在以前那個世界裡,馬王堆三座墓葬,也就一號墓保存得很完整。剩下的二號和三號墓,都曾經經歷過多次的盜掘,損失文物不說,還對裡面的殘留文物造成了嚴重的破壞。
現在,官方資料沒有它的存在,其中部分文物卻出現在了蘇進的面前。
那它是怎麼來的?那還用問嗎?
這張邀請函看上去這麼風雅,其實就是一次盜墓贓物的交流會!
蘇進尤其注意的是最後那張照片。
照片上是一卷帛書的一部分,古樸的漢隸優雅自然。
馬王堆三號墓的帛書,是它最出名的一部分。這些帛書共有28種,約十二萬多字。再加上八萬多字的竹簡,內容涉及戰國至西漢初期政治、軍事、思想、文化及科學等各方面,有如《老子》、《周易》等傳世文獻,也有我國最古老的天文書、醫書,還記載了養生方、房中術等,堪稱“百科全書”。
當初這些帛書被放在漆盒中,破損非常嚴重,大部分還粘連在了一起,是文物修復專家絞盡腦汁,想了無數辦法才修復整理出來的,是文物修復史上的一次傑作。
這個世界裡,文物修復技術如此落後,帛書還被提前盜掘出土,它真的還能完整保存下來嗎?
正是因爲這個,蘇進才一口答應了談修之。可惜,這次中秋節,他本來打算跟謝進宇和謝幼靈父女一起過的……
蘇進放下邀請函,一邊回憶關於馬王堆帛書的內容,一邊寫一些摘要。不知不覺就寫了好幾張紙。
等他回過神的時候,發現天色已經發白了。
謝幼靈醒了上廁所,路過蘇進的房間,發現燈還亮着,好奇地探頭進來,做了個鬼臉:“哥哥熬夜,是壞哥哥!”
蘇進哈哈笑了兩聲,道:“對不起,給你做了壞榜樣。”
謝幼靈走過來,好奇地看着他面前的紙,問道:“哥哥在做作業嗎?”
蘇進說:“算是……預習功課?”
謝幼靈贊同地點頭:“對,老師說,先預習一遍,上課的時候腦子更清楚!”
她的頭髮睡得亂糟糟的,蘇進幫她整理了一下,憐愛地道:“現在還早,再去睡會兒吧。”
謝幼靈軟軟地“嗯”了一聲,轉身往後走。走到門口,她突然又跑了回來,把臉埋在蘇進的膝蓋上,問道:“哥哥,我爸爸他……真的沒治了嗎?”
蘇進一愣,把她的頭扶起來:“怎麼會?你聽誰說的?”
謝幼靈的鼻子眼睛一片通紅,帶着哭腔道:“如果不是有不好的事情,今天下午爸爸爲什麼會讓我出去?”
真是個敏感的孩子……
蘇進感慨了一下,道:“你不要亂猜,謝叔要單獨跟我說話,是因爲另一件事情。你放心吧,謝叔的病,我不能打包票一定沒問題,但在那之前,我一定會全力以赴。而且,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我一定會跟你說,絕對不會瞞着你的。”
謝幼靈擡頭看着他:“真的?”
蘇進肯定地點頭。
“真的真的?”
“我騙過你嗎?”
謝幼靈認真地想了想,突然用力抹了把臉,把臉上的眼淚擦乾了。接着,她笑臉如花地道:“嗯,跟哥哥認識之後,我遇見的全是好事。我相信你,哥哥說的,一定是對的!”
她瞬間又高興起來了,向蘇進擺了擺手,就要回去繼續睡覺了。
跑到門口,她再次轉身,扒着門問道:“我不能知道的話,爸爸跟哥哥說的,是哥哥女朋友的事嗎?”
蘇進又好氣又好笑:“你想什麼呢?快去睡覺!”
謝幼靈吐了吐舌頭,古靈精怪地說:“哥哥要是交女朋友的話,必須得跟我說!”
“爲什麼?”蘇進暫時還沒有這樣的想法,但還是忍不住笑着問道。
“因爲在女朋友出現前,哥哥最疼的是幼靈。我要看看,是什麼人奪走了幼靈的寶位!”
她蹦蹦跳跳地往外走,沒一會兒就消失在門口。
小丫頭片子,人小鬼大……
蘇進支着頭看她,無奈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