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臺後方有一大片液晶屏,平時表演的時候,可以變幻出美侖美奐的場景,這個時候,卻在不斷切換着各種各樣的文物照片。有瓷器、有青銅器、有書畫、有漆器……種類繁多,無一不體現着時光特有的美感。
隱約的古琴聲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傳來,像流水一樣從學生們的頭頂上穿過。本來公開課還沒有開始,大家都在自由談話的。這時候在這樣的範圍下,他們卻不由自主地安靜了下來,着迷地看着屏幕上的畫面。
蘇進在中間偏後一點的位置上坐下,寢室的其餘三個人坐在他旁邊。
他們剛剛坐下,屏幕上的畫面突然變了。
之前展示的畫面全部都是修復後的文物,大部分都很精美。這時燈光一暗,開始了切換。
一張破舊的書畫——一張壯美而開闊的山水畫。
幾片碎裂的瓷片——一個天青色的瓷缸。
幾張零亂髒污的書頁——一本翻開的整潔古籍。
……
畫面不斷變化,全部都是文物修復前後的對比圖。
那種感覺非常強烈,頃刻之前還破破爛爛、像是隨時可以送進垃圾堆的廢品,片刻之後,就變成了精美完整、輝煌壯麗的精品。
這種對比,就像有一雙神之手,輕輕撫去了歷史的塵埃一樣……
再沒一個人說話,所有進場的學生都被這些畫面吸引住了。
不需要解釋,他們也能意識到,文物修復師有多麼的了不起。
他們就像有逆轉時間的魔法一樣,把這些珍貴的文物帶回了從前!
蘇進比任何人看得都認真。
每一個畫面,都在他的腦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細節完整而豐富。
以他的經驗和能力,只需要看前後對比,就能看出修復了哪裡,甚至能看出對方修復的前後過程。
學生們全部看呆了,他卻微微有些皺眉。
是他太自視過高了嗎?他怎麼覺得,這些修復的手段非常一般?
按理說,會展示在這裡的應該都是具有代表性的作品。
但是在他看來,修復前的這些物品損壞程度本來就不算太深,屬於比較容易修復的那種。
而即使是這樣的破損文物,修復之後的情況也不盡如人意。
譬如那幅書畫,經過了除黴去污、重新裝裱等修復手段。但是處理過後,它的畫面比成品時模糊了很多,這明顯是清洗的過程中,洗滌劑使用不當,修復過度的表現。
再譬如那件瓷缸。雖然之前是瓷片的狀態,但肉眼就能看出,瓷片完整無損,只需要正常拼湊粘合就可以了。這是瓷器修復中最簡單的一種,但是修復後的成品上,仍然可以看到細微裂縫,這明明是可以去除的。
這裡展示出的文物,絕大部分都有問題,在蘇進的眼裡,都是應該打回去寫反省報告總結教訓的。而現在這意思,它們是被當成了範本?
他知道這個世界的文物修復水平很一般,但這也太差了點吧?
他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腦門,突然想通了。
對了,今天講課的是學生,畫面上這些也很有可能是學生作品嘛!
這樣一來就可以理解了,學生作品,有不足是正常的。而且留出這樣的不足,到時候還可以針對性地進行講解。
其實在以前的世界裡,蘇進講過無數次這樣的公開課和講座,規模比這大、層次比這高的比比皆是。這也是他以前經常用到的手段。
在文物不斷的切換中,禮堂的燈光徹底熄滅,學生們卻毫無所覺,已經徹底被帶入一個奇妙而精美的世界裡。不知什麼時候,蔣志新已經走到了舞臺正中央,他回過頭,跟他們一樣無比沉迷地看着這些藝術品。
片刻後,他終於轉過頭來,開口道:“華夏文物保護技術,從三千年前開始就已經存在,一代代延續至今。”
就算不說成績只論外形,蔣志新被稱爲校園男神也是有理由的。他身材瘦高,相貌冷峻,聲音低沉而有磁性。這時一開口,就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只有某幾個幽暗的角落,傳來幾聲女生低低的尖叫聲。
蔣志新面無表情,語調也沒什麼變化,繼續道:“從已出土的文物看來,三千年前的文物上面,就已經有修復的痕跡。可見人類從學會製造物品開始,就已經開始研究怎麼把它們修整復原。早在《呂氏春秋》裡,就已經有魯國複製青銅鼎送給齊國的故事。這也是文物修復最早的史實記載。”
他在臺上踱了兩步,道:“大家可能有些奇怪,這不是僞造的記載嗎?爲什麼會被認爲是修復的歷史?事實上,在古代歷史中,文物僞造、文物修復從來都不分家,甚至可以稱作爲一根枝條上開出的兩個花朵。”
“……”
蔣志新對這些事情都非常熟悉,此時娓娓道來,倒也挺引人入勝的。
蘇進轉過頭,細細觀察周圍人的表情。
燈光全滅,只有前方舞臺傳來的一點光亮,讓他能隱約看見周圍的一些人。
不過就這樣也可以看出來,每個人的目光都緊緊地盯在蔣志新身上,非常專注。其實他的語氣很平,講的內容也有些枯燥,但學生們似乎一點也不在意。這一刻,他們全部都表現出了對文物修復莫大的熱情。
這也是可以想像的,一方面,現在華夏傳統文化復興運動搞得如火如荼,社會上都有廣泛的反響,更別提像學校這種先端思潮最集中的地方。另一方面,這次公開課是限制人數的,能搶到票的,本來也是對此最感興趣的那一部分學生。
兩者相加,此時課堂上的熱情也可想而知了。
不過,蘇進還是很感動。自己爲之付出一生的事業,如今能得到這麼多人的共鳴!
前半節課,講的基本上都是文物修復的歷史。學生們一個個都聽得津津有味。
公開課一共一個半小時,四十分鐘後,蔣志新的課程暫時告一段落,學生們可以先休息十分鐘,再進入下一堂課的學習。
蔣志新禮貌地點頭示意,走下了舞臺。
他剛一離開,下面就是一片譁然,學生們像是炸開了鍋的螞蟻一樣,迅速聚成一堆,熱烈討論了起來。
一個學生開始暢想:“媽的,文物這麼值錢,要是我能仿一件出來,那不得賺翻了!”
另一個學生說:“少瞎說了,剛纔沒聽見蔣學長說嗎?製造贗品是違法的!就算是因爲工作需要進行的仿造,也需要做上標記,嚴格登記。”
前面那個學生哼了一聲:“我就不信,沒有人偷偷地做!”
不過,像這樣劍走偏鋒,首先想撈歪門財的始終只是少數,大部分人還是在討論文物修復本身。
很多人都被這堂課——尤其是課程之前切換的畫面吸引住了,興致勃勃地交談着。蘇進身邊的三個室友也聊得眉飛色舞,這會兒,就連郭天也忘記了他對計算機系的一片耿耿忠心。
蘇進沒有加入談話,他一直在觀察同學們的表情,看見他們的激動和興奮,他高興極了。
突然,後面不遠處傳來兩個人說話的聲音。
一個同學感嘆道:“唉,這樣的大課不可能講什麼很深入的東西。要是文修專業能輔修就好了,我一定選它!好想從頭開始,好好地學一學啊。”
“是啊,我也好想學。不過想想也是不可能的。”
“爲什麼不可能?”
“你不知道嗎?文修專業招收的這些學生,全部都是有關係的!”
“關係戶?不可能吧?!大家都是高考進來的,分數線擺着呢!
兩人壓低了聲音,蘇進忍不住往那邊靠了靠。
“你不知道嗎?進文修專業的,基本上都要通過額外的體驗和考試。”
“沒聽說過啊……”
“我打聽過了,多半是真的。體驗也就算了,關鍵是那個額外的筆試,考的就是文物修復相關的內容。”
“咦?沒學過怎麼考啊?”
“所以說啊,他們招的就是以前學過的,有底子的。像我們這種沒有初始技能的菜鳥,連進新手村的資格也沒有!”
兩人對視一眼,一起遺憾地嘆了口氣。
老實說,蘇進一點也不意外。
早在報到的時候,看見那些老師和學生,他就已經有了這樣的預感。
那些人的氣質、動作、儀態,全部都是經過訓練的。那些學生中的絕大部分,在入校之前就已經入行了。
真正的新手,可能只有像公鴨嗓範魯那樣的學生,照這樣的說法也是託了關係才能進來的。
蘇進之前就專門去了解了一下京師大學興辦這個專業的歷史,然後就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
在國家正式重視這門行業之前,文物修復一直是以家族和作坊的形式進行傳承的。
之後國家要發展,人手卻又不夠,該怎麼辦呢?
京師大學辦文修專業可以,老師從哪裡來?
這樣一想就很容易理解了。就是直接從這些家族或者作坊請的人,甚至來說,是直接把他們搬到學校裡來的!
技藝比較成熟的老師傅當老師,還沒出師的學徒當學生,先把專業的架子搭起來。
但只有自己的學生肯定不是長久之計,肯定還是要對外擴招的。
所以,就算沒有其他事情,文修專業也遲早會開這樣的公開課。
只是有一點很奇怪,京師大學的文修專業已經成立了五年了,爲什麼今年纔開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