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蘇,你真是這個!”
吃完飯之後,何三摟着蘇進的肩膀,向他豎起了大拇指。
“我之前還奇怪呢,談四那麼心高氣傲的人,怎麼會這麼看重你。今天這半天看下來,你是真有本事!”
飯桌上,蘇進不肯喝酒,兩個大小女孩子也不會喝,何三也不在意,拿了瓶紅酒自斟自飲。他沒有喝醉,但酒意微醺,還是比平時多話了一些。
他摟着蘇進說了好一會兒話,跟他約定週末見面。蘇進無奈地答應了,讓柳萱幫忙給他找了個代駕。
吃完飯時間已經不早了,蘇進先安排好了何三,又叫了輛車,把他們送去了謝幼靈的學校——柳萱借來的自行車還放在這裡呢。
他們現在纔過來拿車,門房大爺非常吃驚,不過還是把他們放進去了。
他們拿了車,把謝幼靈送回了家。謝幼靈跟柳萱說了兩句悄悄話,又站到蘇進面前,盯着他看了半天。
蘇進理理她的頭髮:“在想什麼呢?趕緊回去休息吧。”
謝幼靈非常認真地說:“哥哥很厲害。”
蘇進一笑。
謝幼靈又道:“我也會很厲害的!”
這不服輸的小丫頭……不過這樣的前進意識,纔是一個文物修復師真正應該具備的!
蘇進斂了笑容,同樣認真地迴應道:“嗯,加油。”
謝幼靈對着蘇進擺手說:“植物園的事情,哥哥不要忘了喲!”說完甜甜一笑,轉身跑進了樓道。
蘇進推着自行車,轉頭問柳萱:“騎回去還是走回去?”
柳萱長長舒了口氣,道:“還是走回去吧,我也有話想跟你聊聊。”
“嗯。”
柳萱雖然這樣說,但是兩人走在路上,她卻半天沒有說話。
兩人都沒有出聲,靜謐的氛圍籠罩在他們周圍,並不讓人難受。
現在是晚上八點多,天色已經全黑,城市裡一片燈火通明,街上人來人往,餐館門口擺了一大片桌椅,食客熱熱鬧鬧地吃着。
並肩走了一會兒,柳萱突然加快腳步,走到蘇進前面。然後她轉過身,倒退着走,雙手拇指和食指比出一個方框,隔着方框看他。
蘇進笑了:“怎麼了?想當個攝影師?”
柳萱有點遺憾地說:“如果我真是就好了。今天的事情,我可以從頭到尾拍出來,放到網上的話,一定會引起轟動!”
話是這樣說,不過她也知道,蘇進現在在學校正處於風口浪尖上,有些事情放在別人身上,會讓人覺得很牛逼。放在他身上,會有什麼發展就很難說了。
文修專業對天工社團做的一些事情,別人也許不太清楚,柳萱這個掌握了學校第一手信息的校網站負責人還是知道的。
她有時候也不太明白,爲什麼文修專業要這麼針對蘇進這樣一個學生。遇見厲害學生,當老師的不是應該很高興嗎?爲什麼要像這樣拼命打壓?
蘇進是不知道她的疑惑,如果知道的話,他肯定會失笑地告訴她,那是因爲,文修專業根本還沒有正規教學的意識。
傳統的師徒傳承等級非常森嚴,徒弟絕對不能違逆師父。而且很多師父,也未必樂見徒弟超過自己。“教會徒弟,餓死師父”這樣的話,就是那時候傳下來的。對於這些師父來說,“有本事的徒弟”,比“聽話的徒弟”差遠了。
蘇進在公開課上公然反對老師,這件事從根本上就是不被他們接受的。後面石永才的事情,只是在這個前提上,又加了一個有份量的砝碼罷了。
不過,今天連續發生的這幾件事情,帶給柳萱的震動還是太大了。
她以前追着蘇進採訪,找他約專欄,其實只是迎合當前文化復興運動的熱潮而已。對她來說,一個非專業、又對文物修復懂得極多的學生,當然比那些專業人士接地氣多了。
今天跟蘇進一起出來,她的初衷不過是想以他的角度,來看看故宮古玩街,瞭解一些文物相關的小故事。
她完全沒想到,蘇進竟然帶給她這麼大的驚喜,他在校外,竟然有這麼精彩的世界!
從謝幼靈的隔窗斷剪紙,到何朝宗觀音的真假之爭,到蘇進跟謝幼靈的初見故事,再到十萬一瓶的青銅清洗劑……一浪接一浪,越來越精彩。
蘇進的本事,比她想像的、理解的還要厲害!
拋開文修專業,建立天工社團,在學校絕大多數人看來都是不可理解、螳臂當車的行爲,現在看來,也許他真的是有底氣的?
她一邊倒退着走一邊看蘇進,又是好一陣子沒有說話。
蘇進問道:“你在想什麼?”
柳萱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很快又閉上了。她朝着蘇進嫣然一笑,道:“我先準備一下,回頭再告訴你!”
接下來,柳萱果然不再談這事了。她對謝幼靈的確很有好感,問了不少她的事情,不可避免地問到“資助者”是怎麼回事。
她這才知道,蘇進是福利院出身的,一直靠着謝進宇的資助才能考上大學。
她驚訝地轉頭看着蘇進,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蘇進沉默了,突然一笑道:“嗯,不過都已經過去了。”
原身的回憶和他自己的回憶混合在一起,讓他也有點分辨不出來,哪段屬於誰了。
是的,他自己也是福利院出身的,無父無母,靠着善心人的幫助才考上大學。不過那時候的善心人,不是謝進宇這樣的獨立人,而是許多人的捐款。
蘇進出身不好,最關鍵的就是見識不如其他人廣博。考上北京大學之後,他吃了不少苦纔跟上同學們的進度。後面的路,都是他自己一步步走出來的。
現在回頭想起,的確很辛苦,但是收穫也很大。
在福利院的生活、收到捐助時的興奮、對目標的渴望與努力……無數複雜的情緒原本隱沒在心底的,現在全部翻騰了起來,讓他有點說不出話。
柳萱彷彿感受到了他的情緒,安靜地陪伴在他身邊,直到走到學校宿舍樓附近,才接過自行車,轉頭笑道:“明天見!”
蘇進這纔回過神來,他長長舒了一口氣,微笑道:“嗯,明天見。”
是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又是一個新的開始。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未來還在等待着他!
…………
送完柳萱,蘇進沒有回去宿舍,他想了想,又轉身出了校園,回到了十極裡。
纔到樓下,他就吃驚了。
四樓的窗戶裡燈火通明,彷彿在等着他回家一樣。
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時間,已經九點多了。是他們走的時候沒有關燈,還是……
蘇進快步上樓,推門一看,果然,天工社團全部的五個學生都在這裡,各自在忙着自己的事情。
方勁鬆和嶽明正在練習,徐英在看書,魏慶在看電腦,賀家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不時張嘴說着什麼。聽漏出來的隻言片語也知道,他們正在看一本歷史書,賀家在給魏慶解答問題。
各種各樣細微的聲音交織在房間裡,涇渭分明,卻又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帶來了一種讓人非常舒坦的氣氛。
蘇進無意識地舒了口氣,把揹包放在旁邊的椅子上,笑道:“你們還沒走啊?”
大家一起擡頭,嶽明撇了撇嘴,不太情願地說:“是啊,我們起步得太晚了,平時還要上課,就這麼點休息時間,當然得努力點。不然,我們怎麼能趕得上文修專業的那些傻逼?”
旁邊幾個人紛紛點頭贊同,蘇進立刻明白了,今天中午這場架,勉強算是打贏了,但是他們心裡還是非常不爽,個個都憋了一肚子火。
不過,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不僅沒有退縮,反而更加振作了,決定加緊進度學習,再用自己的本事,去打文修專業的臉!
蘇進笑了起來,他從揹包裡拿出四個裝着護手膏的瓷瓶,遞給嶽明他們四個人一人一個,教了他們用法。
“本來中午就要給你們的,結果打了場架就打忘了……”
“哈哈哈哈,老方已經把他的給我們用過了,死老嶽還說你……”
徐英一邊笑一邊說,嶽明“嗷”的一聲跳了起來,去捂徐英的嘴:“你給我閉嘴,就你嘴巴大!”
徐英努力掙扎,但嶽明力氣比他大,他竟然沒掙開。
蘇進猜也猜得到嶽明說了什麼,他敲了一下嶽明的腦袋,把他拉開,說:“好,別鬧了,我還有事情要跟你們說。”
現在他在天工社團裡,威望已經不遜於老師對學生,他一開口,五個人立刻提起精神,聽他說話。
蘇進說:“剛纔嶽明說得對,我們起步是晚了點,要趕上那邊,打他們的臉,得更努力才行。你們遞上來的報告我已經看完了,現在發給你們,大家交換着看一下。”
說到報告的事,方勁鬆看了徐英一眼,眼神非常複雜。
蘇進把五份報告拿出來,大家交換一看,首先就被方勁鬆的那厚厚一疊驚呆了。徐英首先嚷嚷道:“我靠,這麼多字,老方,你昨天做了多久啊?”
方勁鬆笑了笑,沒有說話。
嶽明拿到的是徐英的,他馬上也跟着嚷起來了:“我靠,傻逼徐,你做的這什麼傻逼玩意?也太敷衍了吧?”
徐英回罵道:“你才傻逼!”不過他也有點不好意思,“我說了嘛,我不擅長寫這種東西,就自己隨便發揮了一下……”
嶽明又罵了他兩句,低頭繼續看了下去。其他幾個人也一樣,沒有說話,都看得挺專心。
週末的兩天都是他們一起共同經歷過的,從別人的角度看發生的事情,別有一番趣味。而且,他們也看出了一些東西——一些別人提到了,而自己沒有想到的東西。
房間裡一片安靜,人人都看得一臉的若有所思。
半小時後,所有人都看完了,蘇進收回報告,笑着問徐英:“看了別人的,現在知道該怎麼做報告了嗎?”
徐英傻笑兩聲,對着方勁鬆翹了下大拇指:“你太牛逼了,做得真細緻!你是怎麼一邊幹活,一邊注意到這麼多事情的?”
方勁鬆勉強笑笑。他的確做得非常認真細緻,但是很明顯,蘇進和那位張大師,更看重的是徐英報告裡體現出來的靈性。
他原以爲蘇進會表揚徐英的,沒想到蘇進針對報告只說這一句話,就轉移了話題。
“可以看出,這兩天大家的收穫都不小。沒錯,南鑼鼓巷這樣的地方,是我們當前這個階段,最好的用來練手的地方。從明天開始,大家如果有興趣有精神,可以利用課餘時間,繼續到那邊去擺攤練手。”
“我要去!”徐英第一個嚷起來了,旁邊幾個人也紛紛點頭,表示自己一定會去。蘇進笑着看了他們一眼,補充道:“當然,每次去完回來,還是一樣要做報告交給我。“
一聽這話,徐英的臉馬上皺起來了。嶽明哈哈大笑,幸災樂禍地拍他肩膀,徐英咬牙說:“行……做就做!我一定會去的!”
蘇進笑着點頭,說:“那以後就這樣安排了。週一到週五,大家根據自己的情況自由選擇安排;週六週日,我再組織集體活動,大家一起過去。”
這是他看完所有人的報告,深思熟慮過後,找到的最適合這些學生的方式。
他們在文物修復方面,的確完全沒有基礎。但是對物理、化學、邏輯等方面的能力都非常強。他們學到了什麼東西,就能自我總結髮揮,舉一反三。他們一點也不缺能力,只缺經驗。
所以,他們最需要做的,就是多動手,多思考。動手積累經驗,思考增強能力。這是蘇進給他們規劃出來的,最爲明確有利的道路!
接下來,蘇進把報告還給天工社團五個人,他們拿到手裡一看,發現每個人的報告上,蘇進都已經加上了批註。這是蘇進下午抽空做的,根據每個人的情況,分別註明了接下來的練習重點,針對性非常強。
方勁鬆的情況最特殊,蘇進爲他花的心思最多。三十張紙,幾乎每一張的夾縫裡都寫滿了。
方勁鬆看着蘇進挺拔有力、如同青松般虯勁的字跡,在心裡盤旋了一天的那些疑慮和自我懷疑,突然間就全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