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雲霖皺起了眉,不愉快地說:“埃德加爵士,我不知我有哪句話讓你產生了誤解。我們現在說的事情,跟華夏過去什麼樣一點關係也沒有。”
埃德加言辭犀利地反擊:“那你又爲什麼要把原本不屬於華夏的植物,硬安在你們頭上呢?”
“你!”他這句話一說,岳雲霖有點動怒了,蘇進也忍不住皺起了眉。
埃德加這句話,是對現在華夏的嘲諷,也是對岳雲霖的羞辱。
學術研究,是嚴肅的事情,要的是客觀。他這在說岳雲霖的研究存有私心,犯了主觀的錯誤!
蘇進下意識就想反駁,但看了岳雲霖一眼之後,暫時沒有說話。
這是岳雲霖的研究,他貿然開口的話不太好。
岳雲霖長相文雅,性格冷淡中帶些溫和。這時,她深吸一口氣,壓下怒意,道:“埃德加爵士,請你說話注意一點。研究靠的是實證,不是臆測。”
埃德加輕輕一拍手,呵呵笑了兩聲:“對,研究靠的是實證。所以,櫻桃絕不可能是華夏的本土水果!”
岳雲霖皺眉道:“可是我經過縝密的研究……”
埃德加道:“1915年,刊印了一本書,名叫《滿州之果樹》,上面記載,1871年,美國傳教士j.l.nevius帶進了首批10個品種的甜櫻桃苗木、酸櫻桃和雜種櫻桃苗木品種種植于山東煙臺東南山,此後通過不同的途徑從俄國、德國、法國等國家引入了那翁等品種,種植於青島、大連、威海等地。”
他面帶微笑,侃侃而談,“這是華夏關於櫻桃移植的明文介紹,它充分說明了,櫻桃這種果樹,是19世紀70年代移入華夏的!”
岳雲霖一瞬間呆住了,這本書、這個記載,她竟然完全不知道!
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手上的平板,道:“可是……”
沒等她話說出口,埃德加就注視着她搖了搖頭,道:“不用再說了,華夏的事情,你不懂!”
這句話,埃德加說得斬釘截鐵,還略微提高了嗓門。博覽會大廳裡非常安靜,之前他跟岳雲霖交流的聲音非常小,這時一提聲,附近的人全部都聽見了。
他們驚訝地轉頭,看看埃德加,又看看岳雲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這個老外剛纔在說什麼?在跟一位中國的教授說“華夏的事情,你不懂?”
這也太滑稽了吧?
華夏的事情,華夏人不懂,莫非你這個英國人非常懂?
之前的參賽者裡,有一個畫了幅速寫的年輕遊客,連蘇進也覺得很有靈氣的。他脾氣比較火爆,聽見這話就來火了:“老頭,你什麼意思?我們自家的事情,你這個外國人比較懂?”
埃德加一點也不知道謙虛,他放下嘴裡的菸斗,擡起下巴道:“沒錯,別的國家我不敢說,你們華夏的傳統植物文化,我的確還是更懂一點的。”
這一下,其他遊客也怒了:“你憑什麼這麼說?”
埃德加輕笑一聲,問道:“你知道我的身份嗎?”
年輕遊客不高興地說:“不就是劍橋大學的教授嗎?還兼了幾個客座教授……”
埃德加咬着菸斗,微笑着問:“你知道劍橋大學華夏研究的水平嗎?”
年輕遊客嗤笑了一聲:“老外研究華夏,能研究出什麼東西來!”
埃德加笑着問他:“那你知道,貴國的王先永大師,最近到劍橋大學華夏學系求學的事情嗎?”
這個王先永大師的名字,蘇進覺得有點耳熟,但一時想不起來了。聽到旁邊人的討論他才知道,這位是華夏有名的國學大師、甲骨文研究者,鑽研傳統文化多年,是國內這方面堪稱抗鼎的人物。
這樣的人,當然不是說不能去國外求學,但去的是華夏學系,學的是華夏文化,這不得不說就有點詭異了……
年輕遊客顯然是知道王先永這個人的,他一愣,不可思議地問旁邊的同伴:“這事是真的?”
這麼一會兒時間,他們同伴已經用手機把新聞搜出來了,默默地向朋友點了點頭。
一瞬間,這個年輕人的表情難以言喻,真的就像被雷劈了一樣。
岳雲霖聽見他們的對話,在心裡嘆了口氣。
王先永跟岳雲霖是老朋友了,他出國之前,曾經來找過岳雲霖,兩人長談了很久。
王先永其實也很不想出去的,但是想要繼續好好搞研究的話,他是不得不出去。
原因很簡單,他能獲得的資料不夠了。國內的文物開掘和修復,遠遠滿足不了他現在的研究需求。這方面,國外起步得更早,做得更周全。
其實說到底,王永才面對的問題,跟京師大學是一樣的。只是他研究得更深入,所以走得也必須更遠而已。
不管背後有什麼原因,這件事一出來,所有人同時被打擊了。周圍的氣氛立刻變得沉悶起來了,那個暴脾氣年輕人狠狠瞪了埃德加一眼,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低下頭,重重嘆了口氣。
“媽的!”他小聲抱怨了一句,轉身想走。但還沒走開,一個平靜的聲音突然打破了沉悶得有點憋屈的空氣。
蘇進從容地笑着,說:“埃德加教授,您說錯了。華夏人的事情,當然只有華夏人自己才明白。”
埃德加打量了一下蘇進,這纔想起他是那個剪紙小姑娘的監護人。他對謝幼靈的印象很深刻,對蘇進就沒什麼感覺了。不過,一個連那種活動也不敢參加的年輕人,又能有什麼水平了?
他嗤笑一聲,斷然道:“那是你們不知天高地厚!”
這會兒,蘇進總算知道之前那個加比爲什麼會有這樣的表現了。
他們倆果然不愧是師徒,從骨子裡來說,想法就是一樣的,只是一個表現得比較直接,另一個更擅長隱藏。
加比會這麼囂張,這麼瞧不起華夏人,正是繼承了他這個老師的想法。
這種人蘇進以前見過的多了,應對得也夠多。
他也不生氣,微微一笑,道:“埃德加教授,您這句話我不贊同。被侷限在一個地方久了,會變成井底之蛙,只能看見頭頂上的一方天空,遠不知天地之壯闊……劍橋大學的學術成績是很不錯,但也只是一口——比較大的井而已。”
蘇進嘲諷起劍橋大學,語氣還是那麼誠懇而平靜。不過他很快又把話題拉了回來,“別的不說,嶽教授剛纔說的櫻桃,的確就是中國本土植物沒錯。”
埃德加眉毛一揚,強壓火氣:“哦?證據呢?”
蘇進道:“研究植物本源的一個重要手段,本來就是文物。從文物裡找出它存在的痕跡,證明它在那時候就已經存在於世。”
埃德加搖了搖手指:“但就像我剛纔說的那樣,你只能證明,它在唐宋時期存在,那時候,已經有文明交流了。你沒辦法證明,它不是文明交流的結果!”
“哦?”蘇進微微一笑:“那要怎麼證明?”
埃德加哈哈笑了兩聲:“櫻桃最早出現在歐洲的時候,是公元2-3世紀。你要能證明它在這之前就出現在華夏了,我就算你贏!”
蘇進/平靜地問道:“如果我能證明呢?”
埃德加的笑聲馬上被掐斷了。他緊盯着蘇進,對上他自信而從容的眼神,一時間竟然有點猶豫了。
他皺起眉,仔細回想。
他說他對華夏文化非常瞭解,不是白說的。在劍橋大學,他本來就另外還身兼了一個職位,就是華夏學系植物文化研究室的負責人。
這方面的研究,他做得不如他本職崗位深入,但兩者恰好可以成爲完美的映證。
他很清楚,歐洲櫻桃的起源,也很清楚,它的種子與植株曾經在對外文化交流中成爲過禮品。
這充分證明,華夏的櫻桃,絕不是本土成長,而是被引進的!
他想了老半天,果斷地道:“不可能!如果你能證明,我可以出一份推薦函,推薦你以最高額的獎學金,去劍橋大學上學!”
蘇進一愣,笑着搖了搖頭:“抱歉,我已經在這邊上學了,沒有去劍橋大學的意思。”他看了岳雲霖一眼,指了指她道,“如果我能證明你是錯的,你必須向嶽教授道歉。”
岳雲霖也愣住了,她完全沒想到,這個年輕人出面,是要爲她出頭的。
她下意識地想要阻止他,上前一步道:“你……”
蘇進衝着她一笑,笑容裡滿是溫暖:“嶽教授,請相信我吧。”
看着他的笑容,岳雲霖所有的話都被堵進了心裡,一句也說不出來。
蘇進轉向埃德加,開口問道:“不知埃德加教授聽說過禮記沒有?”
埃德加失笑:“我當然聽說過。”
蘇進問道:“請問埃德加教授,它是什麼時候的作品?”
埃德加不愧是真正的中國通,他不僅知道禮記是什麼時候的作品,他還能把它全文背下來!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後,他瞬間在腦子裡把禮記全文從頭到尾回顧一遍,沒有發現關於櫻桃的任何一點跡象,於是滿懷自信地道:“是西漢時期編出來的。”
兩人從開始論辯時起,周圍就聚起了人。大家都驚訝地看着蘇進和埃德加,聽一箇中國的年輕人跟一個老外的教授辯論。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禮記的,蘇進一提出問題,就馬上有人搜索,埃德加正確回答出來,立刻有人奇道:“這老外好牛,這個我都不知道,他竟然知道!”
蘇進倒不意外,他緊追不捨地問道:“禮記?月令總共多少篇,你知道嗎?”
“十三篇。”埃德加對答如流。
“其中第五篇是什麼?”
“仲夏之月。”
埃德加對答如流,不管蘇進問什麼問題,他都能以最快的速度回答出來。旁邊圍觀的人本來對他非常不滿的,這時候也被他的表現震住了。
這個老外對中國的文化竟然這麼熟?很多東西,別說普通人了,連專業的中文系學生也未必知道。
也許他說的是真的?也許他真的比華夏人更懂華夏?
相比起周圍人的震驚來說,蘇進卻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這時,他微微一笑,問道:“仲夏之月篇中,有一句話:農乃登黍,是月也。天子乃以雛嘗黍,羞以含桃,先薦寢廟。這裡的含桃,指的是什麼?”
埃德加的眉毛皺起來了:“是一種祭果……”
蘇進毫不放鬆,問道:“是什麼果實呢?”
埃德加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