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賣很快就到了,大家狼吞虎嚥地吃完,又是方勁鬆主動收拾,把飯盒全部扔了出去。
然後大家全部坐好,蘇進走回工作臺旁邊,房間裡再次變得悄然無聲。
蘇進從桌子下面搬了個東西,放到桌子上。
那是一個鐵砧,上面有一個馬蹄形的臺子,可以用來進行各種基礎的金屬加工。
蘇進鑷起金塊,放在鐵砧上,又拎起一個鐵錘,一錘砸了下去。
“叮叮叮叮叮”,又是一連串聲音,如同泉水叮咚,非常好聽。
金塊在錘子下,不斷變化着形狀,很快從指甲大的金塊,變成了筷子粗的金條,再進一步拉長、變細。
蘇進脣邊帶着微笑,鐵錘不斷揮起、落下,動作幾乎稱得上行雲流水,帶着他特有的美感。
金塊再柔軟,延展性再好,也是金屬,本身仍然是堅硬的。而現在,它真的變成了橡皮泥一樣的東西,任蘇進揉搓,隨心所欲。
筷子粗的金條在鐵砧上進一步變細,漸漸的,它變得只有牙籤粗,從上到下無比均勻,完全不像是人用手敲出來的。
蘇進還在繼續敲打,金條還在進一步變細。現在,它已經稱不上是金“條”了,只能算是一根金“絲”!
最後,那塊指甲大的金塊,就在他們眼前,徹底變成了金絲。它只有頭髮絲粗細,極其纖長,在盤子裡盤成了小小的一團。
包括單一鳴在內,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他們從來沒見過,竟然有人可以這樣處理金絲!不用機器,不用任何的輔助工具,光用一把錘子,就把它擊打成形了!
單一鳴叫道:“千錘鍛!這是傳說中的千錘鍛!”
不等學生們詢問,他主動介紹道,“我在書裡看見過記載,古代的老金匠,能夠單用錘子敲打,就能做出各種精美的金飾。這種手法,就叫千錘鍛。我還以爲失傳了呢,沒想到今天竟然親眼看見了!”
很明顯,蘇進做的雖然只是一團金絲,而不是金飾,但其本質仍然是一致的。
他這個手法,就是傳說中的千錘鍛沒錯!
蘇進意外地道:“我自己想出來的,不知道它叫什麼名字。原來它從古代/開始就出現了嗎?古代工匠的聰明才智和能力,真是不可小覷……”
要不知道大家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都會覺得他這句話是在自吹自擂了。
古代工匠的聰明才智不可小覷,但這個啥千錘鍛,不也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嗎?
蘇進當然是沒這個想法。他所在的世界裡,信息何等發達?古代工匠費盡心思,或者保密、或者傳承的技藝,他只需要看看資料就能得到。不同的信息量帶來不同的眼界,帶來不同的發展。
他本身,就站在遠比古代工匠更高的起始點上!
千錘鍛雖然驚人,但耗時的確不短。現在已經是深夜了。
蘇進問道:“是今天搞完,還是明天再繼續?”
賀家毫不猶豫地說:“當然是今天搞定!”
旁邊人紛紛附和,只有方勁鬆有點猶豫:“我們都是純看,你一直在工作。你的精力還跟得上嗎?”
蘇進笑了,他揉揉自己肩膀,又捏捏手臂,點頭道:“沒事,好着呢。”
他越發深刻地感受到戰五禽帶給他的好處。換了上個世界,持續工作這麼長時間,多少還是會覺得疲倦。但現在,他精神奕奕,好像剛纔的幾個小時完全沒出現過一樣。
單一鳴搖頭感嘆道:“你這體力,也很不一般啊……”
徐英慚愧地說:“我真得開始鍛鍊了……”
嶽明“啪”的一聲拍了他的腦袋:“你也就是嘴上說說,都念了多少次了?開始了嗎?”
這一次,徐英比以前任何一個時候都認真:“我下定決心了,明天早上就開始!”
魏慶突然道:“嗯,也帶上我!”
蘇進笑了。不管怎麼說,他今晚的工作能給他們帶來新的動力,也算是值了!
蘇進長舒一口氣,道:“好,現下來是正式的第四步了。我現在就要把這些——”他一指那團金絲,“鋦釘上上去了。”
咦?
聽見這話,大家才留意到一件事情。
剛纔被千錘鍛吸引了,他們一時間都忘記了,蘇進這不是在炫枝,是在做鋦瓷用的鋦釘!
鋦釘是用來固定瓷片的兩邊的,關鍵是要固定。
這金絲這麼細、這麼軟,怎麼固定?
只見蘇進小心捏起一個瓷片,又捏起金絲的一端。
嗯?這又是怎麼動作?
大家還記得上午修那個瓷壺的時候,蘇進是怎麼做鋦釘的。他把銅片截成一小段一小段,兩邊彎鉤,鉤住斷碴。
現在這金絲格外柔軟,就算成鉤也固定不住。更別提,他一提就是一整根,根本就沒有把它剪斷的意思。
大家聚精會神地看着,就想看看他是怎麼做的。
只見蘇進捏起金絲,對準瓷片邊緣的瓷孔,直接穿了過去。
穿了……過去?
他們這才意識到,他之前打孔的時候,不是像上午那樣,打的是深淺一致的小坑。他是直接把薄瓷打穿了!
瓷穿細孔,竟然不碎……蘇進對力道的控制,簡直已經達到了神乎其技的地步!
蘇進像繡花一樣,捏着金絲,在瓷片邊緣的小孔裡穿進穿出。
金絲再細,也是金屬,比普通的棉線還是硬多了的。小孔大小剛好合適,蘇進穿進去之後,輕輕一拉,就能把它扯出來。
這動作裡的細節終究還是引起了單一鳴的注意。
蘇進扯線時,動作微滯,卻總能順利扯出。這表示,孔的大小跟金絲的粗細恰好是差不多的!
這時候,就能看出蘇進爲什麼把孔打得這麼細密了。
他現在就像繡花一樣,把兩個瓷片“縫”在了一起。細細的金絲在瓷片之間鎖了一道金邊,分外好看。
一片接一片的碎瓷就這樣用同樣的方式連接在了一起,瓷碗漸漸恢復成原本應有的形狀。
所有人全部都看呆了。蘇進這還能叫“鋦瓷”嗎?他這明明就是在“縫瓷”!
這一步比之前兩步還是快多了。一個瓷碗,就在他們眼前恢復成形,最後形成一個完整的飯碗,立在了桌子上。
密密的金絲細細盤在瓷底上,就像上面布上了一層金網,分外好看。
而如果不是有這層金網,簡直看不出這碗曾經是四分五裂地碎過的!
蘇進鎮靜地道:“第四步到現在已經基本上完成了,還剩最後一步。一般來說,第五步修色上釉,用原瓷最好。所以如果可以的話,我們最好能儘量收集起瓷器所有的碎片。”
他一指桌上的木盒,盒底有一個小格子,格子裡放的全部都是一些比牙籤還細小的瓷碴。這全是蘇進之前從地上一根根收集起來的。
蘇進把這些瓷碴磨成瓷粉,用雞蛋清和另外兩種配劑調和,形成淺灰白色的糊狀物。
他道:“藝術修瓷中很重要的一項,就是調色。修瓷有兩個作用,一個是掩飾,一個是補充。總地來說,就是儘量掩飾鋦瓷的痕跡,讓它跟原底融爲一體。譬如這個粉彩碗,它大部分地方都是白色的,三果的部分是彩色。所以,在這部分彩色的部分,我們要儘量調出原色。這個,就需要大家對色感的敏銳程度和豐富的經驗了。”
他打開另一個盒子,裡面裝的都是一些常見的顏料。他介紹道,“古代顏料主要由礦石和植物得來,現在的顏料比以前豐富多了。所以我們也不要拘泥,平時可以儘量嘗試更多種顏色,達到最好的效果。”
他邊說很做,很快,調色盤上就出現了一層層顏色,一看就能發現,跟瓷碗上的粉彩三果顏色非常近似。
蘇進笑着說:“這對大部分瓷器修復師來說都是一個難點。我曾經見過一個修復師,爲了調色,還專門找了印刷用的色卡來看,反覆比對。”
學生們看着他輕鬆自若的樣子,都在心裡腹誹:“難點?看你這樣子,也沒覺得哪裡困難了啊……”
單一鳴卻點了點頭說:“這個修復師倒是挺與時俱進的。我師父說過,很多修復師,都把傳統看得大破天,固步自封,他最瞧不起這種人了。什麼時候,把他介紹給我認識認識吧?”
蘇進閉嘴,在心裡苦笑。
他上哪去找這個人去介紹?這個女修復師,是他上輩子的同事,在這個世界裡根本就不存在!
好在現在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他的工作上,這時候,蘇進也調好了色,開始給斷碴上色填補。
一層層顏料塗了上去,蘇進的動作一如即往的流暢,從來都沒有停頓的時候。
這時候,學生們才留意到,原本的斷碴雖然被金絲“縫”上了,但金絲旁邊多少還是留下了一些縫隙,仔細看就能看到。
而現在,這些細小的縫隙被填上了,金絲在潔白的釉底上熠熠生輝,兩者融合得宛如一體!
夜已漸深,外面的燈光一盞接一盞地熄滅,只留下昏黃的路燈閃爍着。
十極裡四樓的這個小房間裡,一直燈火通明,卻寂然無聲。
這樣一個瓷碗修復起來非常複雜,每一步都需要很長時間。而不管耗時多久,蘇進一直都是那麼專注。從頭到尾,他一直胸有成竹,動作的頻率幾乎都沒有變過。
細微的聲音和持續不斷的工作把所有學生全部帶進了一種奇妙的境地裡。
他們的眼中彷彿只剩下了這個瓷碗,以及蘇進的一雙手。
蘇進的手上帶着一股奇妙的力量,他不是用金絲或者用筆,而是用這股力量,讓瓷碗恢復原樣的!
碎裂的瓷碗在他們眼前漸漸恢復,碗上三種不同的果實,原本破破爛爛,卻逐漸恢復了生機。最後,它們浮現在白底上,被金絲映襯,好像活過來了一樣。
方勁鬆着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甚至忍不住開始心想,要是這個碗一直傳下去,後世的人們看到它,能看出它曾經粉碎過嗎?當他們看見上面的金紋時,能猜出正是這些金紋,把碎裂的瓷片縫合在了一起嗎?
他們能想像中,這些金紋是怎麼補上去,又怎麼跟畫面融爲一體的嗎?
這纔是修復!它把過去的信息傳承了下來,又把新的信息傳承了下去!
方勁鬆的眼前,彷彿出現了一條河流,它從過去奔騰而來,又向着未來不斷奔騰了下去。
蘇進勾上了最後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