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道菜接連不斷地上上來,很快擺滿了整整一桌。
盛老頭端着一道湯鍋上來,放在八仙桌正中央,道:“還有兩個湯菜,兩個燉菜,放不下了,吃完再上。”
說着,解下圍裙,放到一邊,在紀老太太旁邊坐了下來。
魏慶誇張地說:“還有啊?吃得完嗎?”
盛老頭一手捏起筷子,靠在桌邊,斜他一眼:“先吃,再說吃不吃得完!”
他平時總是一副陰沉沉的樣子,天工社團到這裡來近一個月,都沒聽過他開口。要不是後來出了紀老太太這個事,大家也不會跟他拉近關係。
不過今天他坐在這裡,似乎跟平常沒什麼不同,卻額外顯出了別樣的氣勢。用魏慶跟徐英的嘀咕來說就是“王霸之氣”,但說笑之外,大家也看得出來,這就是一個人在自己熟悉的領域裡、擁有超強的能力而積累出來的自信與遊刃有餘。
這種氣勢,蘇進在修復紀老太太那對瓷碗時,身上也曾經出現過……
紀老太太微微一笑,舉筷道:“家常便飯,大家隨便用吧。”
她的態度非常從容,但到現在爲止,誰會覺得這真的只是一頓“家常便飯”?
無論是盛裝食物的食器,還是裡面擺放的美食,都是普通人見不到、吃不到的……他們恍惚有一種感覺——所謂的國宴,也就是這樣了吧?
此時席上,除了紀老太太和盛老頭兩個“主人”以外,最從容的就是蘇進和張萬生了。
兩人同時舉筷,隨意地夾了一道菜,放進碗裡,慢慢吃了下去。
徐英看着蘇進的表情,突然湊過來小聲問道:“老大,這樣的宴席,你以前也吃過?”
蘇進笑笑,沒有回答,只是說:“趕緊吃吧,盛爺爺難得親自出手,還不珍惜?”
他笑着看向盛老頭,盛老頭回視着他,輕輕地哼了一聲,別過臉去。
正常情況下,這樣的宴席上,菜都是一道道地上的,很少像這樣一股腦兒全送上來。
不過今天這畢竟是“家常便飯”,沒有人在旁邊服務,就像普通宴席一樣全送上來了。
這樣也好,要是紀老太太跟盛老頭不上桌,大家還不好意思自管自地吃呢!
有蘇進和張萬生帶頭,大家很快就揮着筷子吃開了。
這一正式開吃,就停不下來了。
席間沒一個人說話,只有杯盤碟筷撞擊的聲音。
一道大席,菜的品種的確不少,但每道菜的份量卻是剛剛好的。
在場的除了五個老人以外,其餘全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最是能吃的時候。
這時候,就連兩個女孩子也忘記了常常掛在嘴上的“減肥”,只顧得上吃了。
倒是掌勺的盛老頭,懶洋洋地端着茶盞坐在一邊,看着大家吃,很少動筷。
漸漸的,他臉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對於大廚來說,再沒什麼能比大家享受他做的菜更愉快的了。
他的目光在學生們身上掃來掃去,最後一擡眼,看向了蘇進。
相比之下,蘇進吃得相當剋制。
每道菜只嘗兩口,點到即止,絕不貪嘴,似乎一點個人偏好也沒有。同時,他的表情也很平靜,面帶微笑,夾菜進食的動作都非常從容。
這種節制與從容很有風度,在某些人眼中,甚至可以稱得上“大家風範”,但盛老頭看着卻有點礙眼了。
他皺着眉頭,盯着蘇進瞧了一會兒,突然放下筷子道:“我考考你。”
這種規格的宴席,蘇進在上個世界裡吃過無數次,比這更高級的也有,當然不會太吃驚。而且,他現在已經猜到了盛老頭的身份,正在心裡想着什麼。
聽見盛老頭的話,他吃驚地擡頭:“啊?”
盛老頭說:“聽說這世上的事兒,就沒有你不知道的,看着也不像是第一次吃這種飯,那我就來考考你。”
蘇進失笑,他拿起紙巾,抿了抿嘴,道:“我當然不可能什麼都知道。不過……你要考什麼?”
他擡起眼睛,眼神非常清亮。
周圍的人頓時來了興趣,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兩人。
蘇進說前一句話的時候,他們還覺得這是一個拒絕,沒想到後面一句話,突然急轉直上!
盛老頭要考他什麼?蘇進真的什麼都不怕考嗎?
席上大部分人都放慢了進食的速度——桌上的菜太美味了,實在捨不得不吃,但注意力多少還是被兩人吸引了過去。
盛老頭沉吟片刻,聲音響起,道:“那你說說看,這道菜是用什麼做成的?”
他指的是面前的一盤豆腐,這豆腐成塊煎制,通體金黃,表面遍灑着半寸長的綠蔥,看上去就像是最普通的那種家常豆腐。但吃下去以後纔會發現,這豆腐外脆裡嫩,帶着酒釀的醇香,餘味極其鮮甜,好吃得讓人恨不得把舌頭也吞下去。
徐英有點歧視素菜,這豆腐剛被上上來的時候,他半天沒下筷。他旁邊坐的是嶽明,這小子吃過之後,悶不吭聲,一塊接一塊地夾個不停。
徐英覺得不對了,從他筷子下面搶出來一塊,立刻又露出了之前的那種表情,馬上跟跟嶽明搶了起來。當然,他們的敵人不止對方,還有旁邊好幾個呢!
這時聽見盛老頭髮問,他們的眼睛頓時亮了。
是啊,他們也很好奇,這豆腐是怎麼做的,怎麼會這麼好吃!
蘇進沒有直接回答,突然問道:“古人爲五斗米折腰,盛爺爺讓我傳授這道菜的技巧,是不是也得三折腰?”
盛老頭手一頓,停止了動作,揚眉看向他。
蘇進笑了,他點點桌子,轉向其他人道:“這就是這道菜的典故了。這道菜的名字叫蔣侍郎豆腐,是用成塊豆腐兩面去皮,切成十六小塊,晾乾,用豬油熱煎。翻身過後,加好酒釀一茶杯,大蝦米一百二十個,秋油一小杯,再滾一回後,加少量糖,滾第三回。然後加一百二十段半寸細蔥,緩緩起鍋而成。蔣侍郎豆腐對火候的要求非常高,味道里兼具酒釀的酒香味和蝦米的鮮香,好做又好吃。”
所有人聽得連連點頭,然後齊刷刷地看向盛老頭。
盛老頭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道:“哼,果然清楚。沒錯,這就蔣侍郎豆腐!”
柳萱好奇地問道:“蔣侍郎是誰?你剛纔說的典故又是什麼?”
她身邊的林若也難得停了筷子,興致勃勃地看着蘇進。
蘇進笑着問道:“你爲什麼不問一問,這道菜的名字是誰取的?”
一般來說,一個食客可能會關注一道菜是怎麼做的,可能會關注它背後有什麼典故,但真的很少會關注它的名字是誰取的,怎麼來的。
但既然現在蘇進問了,那背後一定是有原因的。柳萱也好,其餘天工社團的學生也好,對蘇進都有這樣的信心。
聽見他這樣說,柳萱眼睛一亮,立刻追問道:“是誰取的?”
蘇進環視四周,問道:“袁枚這個人,你們聽說過嗎?”
賀家簡直就是一個走動的數據庫,他目光微垂,接着擡了起來,道:“袁枚,字子才,號簡齋,清朝乾隆嘉慶時期的詩人、散文家、文學評論家。”
方勁鬆跟蘇進一樣是歷史系的,這樣一個名人他當然是聽說過的。他補充道:“袁枚倡導‘性靈說’,講求性情是詩歌的第一要素,提倡詩人要有獨特的個性,‘做詩不可無我’。然後把個性、性格與才華、學識相結合,創造出屬於詩人自己的詩歌。”
他還準備繼續說下去,徐英已經先嚷起來了:“知道了知道了,清朝的大詩人嘛,我也是聽說過的,然後呢?這菜的名字是他取的?”
蘇進責備地看着他,搖了搖頭道:“徐英,文物跟歷史從來都不分家,你對歷史應該更認真一點。”
徐英被教訓得乖乖低頭,道:“是,我記住了……”
蘇進真的拿徐英有點沒辦法,他道:“沒錯,這道菜的名字,就是袁枚取的。蔣侍郎指的是蔣溥次子蔣賜棨,官至戶部左侍郎。有一天袁枚到蔣家做客,酒過三巡,蔣侍郎一時興起,爲了顯擺自己的廚藝,親自下廚,給袁枚做了這道豆腐。袁枚驚爲天人,問蔣侍郎豆腐配方,蔣侍郎笑着問,古有爲五斗米折腰,你想知道這豆腐的配方,是不是也得給我三折腰?”
大家聽得津津有味,蘇進含笑看着他們,道,“袁枚這個人也很有趣,他竟然就真的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向蔣侍郎鞠了三個躬,蔣侍郎也如約把豆腐的配方告訴了他。後來袁枚把它記在自己寫的《隨園食單》裡,就此流傳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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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帶一提,《隨園食單》真是裝逼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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