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進上前兩步,摸了摸粗糙不平的院牆,又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曲指成拳,緊緊握起。
“這位先生,您別急着走,看一看,看一看啊!”
突然,一個聲音從蘇進身後不遠處傳過來。
他回頭一看,只見一箇中年人抱着一個木盒,正扯着另一箇中年人的袖子苦苦哀求。
這兩個中年人年紀差不多,大概都在四十到五十歲之間,境遇卻天差地遠。
抱着木盒的那個人一副窮困潦倒的模樣,衣服還算乾淨,但明顯已經洗得發白,袖口領口等易於磨損的地方,已經磨出了毛邊。
被拉着的那個中年人則白白胖胖,西裝革覆,一派成功人士的氣派。唯一有點違和的是,他一身西裝,手裡卻拿着一把摺扇。
現在已經是深秋,天氣有點涼,時不時一陣風颳過,還有點冷嗖嗖的。這白胖子的摺扇卻是展開着的,時不時搖一搖,一副挺自鳴得意的模樣。
不過這時候,他那點小得意一點也看不見了。他滿臉厭惡地往回扯自己的袖子,怒瞪着潦倒中年人,厲聲斥道:“放開我!我這衣服多少錢你知道嗎?扯壞了,你賠得起?”
潦倒中年人一愣,立刻縮回了手,但還是堅持攔在對方面前,固執地道:“麻煩看下我的東西吧,你不會吃虧的!”說着,他把手裡的木盒遞到白胖子面前。
白胖子不屑地瞥了一眼,不耐煩地打開他的手:“唬誰呢你?你這是什麼盒子?月餅盒裝的破爛,也有臉往爺面前遞!”
他說得倒沒錯。中年人手上裝東西的這個盒子,木夾板,化纖緞面的襯裡,不是月餅盒是什麼?
潦倒中年人急着說:“盒子不,不重要,重要的是,是裡面的東西!你看看,你看看!”
他的聲音裡充滿了惶急,都有點結巴了。
白胖子又瞥了一眼,推開他想走:“這種盒子能裝什麼東西?走開走開,爺忙着呢,哪有時間跟你磨嘰!”
“你看看,你看看……”潦倒中年人更急了,他帶着哭腔說,“真的是好東西,我閨女急着用錢呢,不然我也不會拿出來賣啊……”
現在搞文物買賣的人多了,騙子也多了。
故宮古玩街裡裡外外,店裡的東西稍微可靠一點,地攤上的都八成假兩成真,這種臨時拉着人賣東西的,99.99%的是騙子!
裝得再可憐又怎麼樣?誰家騙子沒幾個故事好講呢?
白胖子堅信自己的判斷,對盒子裡的東西毫無興趣。他甩了幾次沒甩掉,瞪着眼睛罵道:“你再纏人,我就報警了啊!滾開!”
說着,重重一推對方,揚長而去。
潦倒中年人身材枯瘦,一臉的營養不良,被他這一推,連退幾步,腳下一絆,一屁股往地上坐去。
即使這樣,他也緊緊地抱着那個木盒,好像抱着自己的全部希望一樣。
他還沒真正摔倒,身體突然一輕,一隻手拉住了他,用力把他拽了起來。
中年人擡頭一看,發現是一個二十左右的年輕人,相貌溫和,目光明亮,非常引人好感。
他露出一個感激的表情,道謝道:“謝謝你啊……”
扶住他的當然是蘇進,他微微一笑,道:“可以把您手上的東西給我看看嗎?”
蘇進穿着普通,看上去不像什麼有錢人。但他剛剛幫了中年人,對方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捧到他面前,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小心,小心一點啊……”
蘇進應了一聲。
兩人正在街邊,蘇進指了指路邊的木製長凳,道:“坐下來慢慢說吧?”
“哎……哎!”
兩人一起走過去坐下,不再像剛纔那麼引人注目了。中年人立刻鬆了口氣,肩背都放鬆多了。
蘇進把木盒放在腿上,感覺有些沉甸甸的。
月餅盒裡放着一個個長方形的紙包,外面包裹着的全部都是油臘紙。
這尺寸、這包裹方式,蘇進一眼就認出來裡面包的是什麼。
不過他沒有馬上打開,而是小心拿起其中一塊,細細撫摸着臘紙的表面,把它舉到面前。
中年人剛想提醒一句小心,看見他的動作,欣慰地閉上了嘴。
包裹在外面的油臘紙顯然已經經過很長時間了,明顯有些脆弱。淡黃色的臘紙表面,有一些同色的花紋,微微凸出,似乎是刻上去的。
臘紙上刻紋的線條纖細卻又清晰,上面畫的是一個對月舉杯的隱士,圓月當空,月中隱約一隻玉兔。這圖案雖然只有寥寥幾筆,卻極爲傳神地勾勒出了“對影成三人”的孤寂與淡淡喜悅,實在是一幅佳作。
蘇進輕輕撫摸了一下,輕輕打開油臘紙。
紙張已經非常脆弱,稍不小心就會損壞。中年人有點擔心,卻發現蘇進的手法極爲輕巧,油臘紙很快就被完整剝開,沒有受到半點損害。
果然,紙包裡包着的是一塊墨,方方正正,表面有纖細的描金圖案,跟臘紙上的圖畫一模一樣。
這墨塊堅如玉石,表面有比髮絲還要細微的紋路,隱隱從內部透出光澤。
很明顯,這是上等的優質煙墨,還是古墨無疑!
古墨是文物的一種,根據材料,有松煙墨、桐煙墨、漆煙墨、油煙墨等多種不同的類別。
古代制墨全部採用手工製作,“落紙如漆,萬載存真”,實用性、觀賞性都非常高。
但是古墨收藏頗爲不易,一來是因爲,是因爲墨是消耗品,很容易損壞;二來是因爲它保存困難,各種環境的不良變化都有可能對它造成影響,所以它的存世量非常小,精品更是罕見。
在蘇進以前的世界裡,收藏拍賣市場上的古墨文物基本上都是清代和民國以後的,明代以前的非常稀少,價格非常高。清代套墨的價格就能超過五百萬,蘇進只聽說過三次明代古墨拍賣的事蹟,每次都拍出了千萬的高價。
相比起它嬌小的身軀、低調的外形,這個價格可以說是高得驚人!
蘇進手指輕觸這塊古墨的表面,眼底光芒微閃。
之前看包裹它的油臘紙的材質時,蘇進就覺得這畫風有點眼熟了。現在墨上描金更加清晰,風格更加明顯。
他正在細想,想要找出更多證明它來歷的證據,對面的中年人突然緊張地問道:“怎,怎麼樣?你要買嗎?”
蘇進沒有明說,道:“我再看看。”
他把這塊古墨包好,放回原處,拿起其它的來看。
這一盒古墨一共十二塊,蘇進很快看出,它其實是十二生肖的形制。
他最早拿起的那塊當然是“兔”,用的是月形。其餘十一塊也都是一樣,全部都是寓物於景,把生肖動物與人像相結合,濃淡皆得,動靜合宜,每幅畫只要一拿起來,就能感覺到畫面獨有的氣質撲面而來,實在是難得的佳作!
蘇進問道:“這批墨挺好的,以前應該不是用這個盒子裝的吧?”
中年人可能是前面碰壁碰太多了,得了蘇進一個“好”字,就感激涕零地道:“我說嘛,就是好東西,你眼光好,眼光好。是,我小時候它不是用這個裝的,是一個實木盒子,好像是專門用來裝這墨的,大小剛剛好。我也說不上是什麼木頭。那盒子可好看了,上面有好多鍍銀的小人。”
這套墨已經是如此精品,裝墨的盒子肯定也很不一般。蘇進好奇地問道:“那原裝的木盒呢?”
中年人略帶抱怨地道:“幾年前,被我二叔偷出去換錢了,隨便找了個破盒子把墨騰出來了……”
賣盒子留墨,聽上去好像有些買櫝還珠的感覺,但其實也不是不能理解。
如果中年人說的是真的,那木盒漆面鍍銀,上有人物繪像,異常精美。據蘇進了解,在這個世界上,木製品和漆器瓷器書畫等一樣,是拍賣場上的寵兒,更好出手。
古墨價格雖高,但由於存世稀少,不是那麼出名,層次比較低的“玩家”根本不知道它的好處,當然也不會主動去收了。
不過也正是因爲如此,它難得被留了下來,輾轉到了蘇進手上。
蘇進又看了一會兒,終於擡起頭來,迎着中年人緊張的眼神,肯定地道:“這墨不錯,多少錢?”
中年人更緊張了,他深呼吸了幾口氣,試探着問道:“二,二十萬?”
蘇進有些意外,揚了揚眉。
中年人以爲自己開高了,立刻改口道:“二十萬不行的話,那就十八萬吧,十八萬,最少這個數,不能再少了。”
他使勁地摩擦着兩隻手,不等蘇進說話,就絮絮叨叨地說了起來,“要不是我閨女得了急病,這墨,這墨我本來也不打算賣的。我曾祖奶奶留下來的東西,也就這點兒了。醫生說治療要二十萬,我再湊湊,十八萬絕對不能少了……”
他有點語無倫次,說着說着眼圈就紅了起來。
事實上,他雖然在給蘇進開價,但心裡並不覺得他能賣得起的。
這個年紀,也就是個學生伢子,怎麼可能有那麼多錢?
但是他在故宮古玩街已經徘徊了三天了,願意看看他的東西,還稱讚這墨不錯的,前前後後也就只有蘇進一個人。
於是這時候,他的情緒突然像是找到了一個發泄口一樣,全部向着蘇進倒了出來,說到最後,聲音裡甚至還帶了些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