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進說的只是承恩公府一宅之地,駱恆想到的卻有很多很多。
他直直地盯着蘇進,無數思緒從他腦海中掠過,關於這座宅邸的,關於整個南鑼鼓巷的,關於整個華夏的文物保護事業的……
過了很久,他才舒了口氣,回到面前的現實問題上。
“你說的這些,我們也不是沒有想過。”他開口道,“這樣做有個大問題——文物協會不會同意的。”
他苦笑了一下,道,“在文物協會看來,文物承載傳統文化,生而高貴,不可被改變。它們天生就應該被私藏在他們或者收藏家手裡,絕對不該被世俗化,更何況用來賺錢。所以,從一開始起,這樣的念頭就被否決了。”
蘇進嘲諷地挑起嘴角:“生而高貴?天生就該被私藏?不該被世俗化?看來他們是忘了,所謂文物,最早是因爲什麼而存在的了。”
他直視駱恆,問道,“如此狹隘的思想,改建組——國家爲什麼又一定非要聽他們的呢?”
駱恆無奈地道:“當然不是非聽不可,但現在的情況是,文物修復和保護的技術大部分都在他們手上,要修復損壞文物,非他們不可,所以在這些方面只能遷就一下了。”
蘇進眯起了眼睛,紀老太太在一邊微笑着聽着,突然道:“可是這宅子是私人所有,要改建成什麼樣,別人也沒辦法管吧?”
駱恆有些迷茫地道:“對,那宅子是老太太私人的,只要你決定好了,別人的確管不着。但是……”
他看了看紀老太太,又看了看蘇進,有些不可思議地問道,“但是那麼大座宅子,處處都是清朝傳下來的,又有歷史紀念意義……你們真的不需要文物協會的技術支持?”
蘇進笑了笑,道:“技術支持?我想還是不用了。一座晚清的宅子而已,技術含量其實不算太高。”
駱恆瞪着眼睛看他,說不出話來了。
平心而論,這話說得也太狂妄了一點。但不知道爲什麼,蘇進這樣說了,駱恆竟然真的覺得,他的確是可以辦到的!
可是,蘇進明明只是一個沒入段的大學新生而已,到現在爲止,駱恆看見他們修復的,也不過只是些一級文物……
也許,是因爲駱恆旁觀了蘇進領導天工社團工作,看見了那種強大的自信與篤定,以及層層佈局、處處特殊的修復方法,讓他不知不覺間一次又一次刷新了對蘇進的印象。
駱恆一早就知道這個年輕人非同一般,但萬萬沒想到,竟然已經特殊到,說出這種話他都覺得理所當然的地步了……
駱恆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擡起眼睛問道:“不需要技術支持,那資金支持呢?”
這句話算是問到了點子上。這座承恩公府、婉容故居,不管它修復成功之後,能怎麼賺錢。前期修復的時候,它必定需要大量的資金投入。
就像駱恆之前說的那樣,工具要不要錢?材料要不要錢?人工要不要錢?
裝修一個家庭都那麼費事了,何況是這麼大一座宅子!
蘇進和紀老太太對視一眼,問道:“你有辦法?”
駱恆的目光從他們兩人身上掃過,問道:“二位聽說過國家級遺蹟保護專項資金嗎?”
…………
國家一開始把婉容故居這樣有文化價值的古宅還給個人,其實是有自己的用意的。
現階段,在文物修復與保護方面,可以說是百廢俱興。需要保護與修復的文物以及遺蹟太多了,單靠國家的力量很難完成。
所以,在這方面,國家也想嘗試着發揮一下個人的力量。還宅於民,就是發揮的一種方式。
老宅子的物主,經常會有一些自己的門路,可以通過親朋故友聯繫到一些出色的老修復師或者修復家族,讓他們幫忙修復。
但是,就像駱恆之前說的那樣,即使技術上沒有難度,要進行大型修復,需要投入資金也是不少的,單靠個人很難完成。
所以,國家專門爲此設立了專項資金,凡是遺蹟或者文物的品級達到一定程度的,都可以申請。
當然,爲了避免申請了不修復,或者純粹騙錢的情況,資金的申請需要一些手續,不是那麼容易申請下來的。即使申請完了,國家也會派人監督,保證你的確是把錢花在了修復上。
駱恆三言兩語,把情況簡單介紹了一遍,蘇進馬上就明白了。
這樣的做法,在他上個世界也是有的。尤其是江南一帶私人園林比較盛行、修復力度比較大的地方,國家也是在不斷爲私人提供這樣的資金的。
他點了點頭,問道:“這個很好,我們的確很需要。申請的話,需要什麼手續?”
駱恆道:“有一份專門文件的,我那裡有,回頭我直接發給你吧。我記得,首先是要有一個完整的修復方案,關鍵的技術項目都要列在上面。這個是最關鍵的一項,修復方案通過了,才能談到後面的手續。”他攤了攤手,道,“畢竟,國家最擔心的不是錢,還是你把東西給修壞了。”
蘇進點頭:“嗯,理所當然。”他看了紀老太太一眼,徵詢地道,“那這份方案,就我這邊來寫了,有些相關內容,我再來問您?”
紀老太太聽得笑了起來。她跟着點頭,爽快地道:“行,老太婆就交給你安排了!”
蘇進剛要開口,她又道,“老盛那邊你也不用擔心,有事情,我去跟他說就行了。”
蘇進與她對視,從她平和溫煦的眼神裡,他彷彿看出了什麼。他笑了一笑,一語雙關地道,“這樣最好了。”
蘇進站了起來,說:“這份修復方案要趕緊了,我現在就去準備了。”
他走出紀老太太家,駱恆緊緊地跟在他後面,一臉的若有所思。
蘇進走了兩步,轉頭問道:“怎麼,有什麼不對嗎?”
駱恆左思右想,突然一咬牙,認真地問道:“你這份方案,能讓我也一起加入嗎?”
他當然看得出來,關於承恩王府怎麼修,怎麼改建,蘇進已經有了全盤的規劃。他現在說這個,很有些佔便宜的嫌疑。但他已經想好了,很是堅持地看着蘇進,等着他的回答,準備繼續說服他。
出乎他預料的是,蘇進沒有馬上拒絕,而是打量了他一下,接着笑了起來:“行啊,有人幫手當然好。”
駱恆一愣,以爲他沒明白自己的意思,道:“我的意思是……到時候這份方案上,我也想署個名!”
說到這裡,他不自覺地有些慚愧,耳根都有些發熱了。
沒想到,蘇進竟然一點驚訝的表情也沒有,理所當然地點頭道:“幫了忙,署名當然是應該的。”
駱恆張口結舌,盯着他半天說不出話。
蘇進笑了,他走回來,拍了拍駱恆的肩膀,道:“邊走邊說吧。”
駱恆三十歲左右的人了,被蘇進這麼個小年輕拍肩膀,本來是應該覺得很冒犯的。但不知爲何,這一刻,他突然覺得,他面對是一個師長、一個前輩。他完全可以安下心來,安靜地聽對方說話,因爲對方絕對不會隨便說話,一定會做出正確的決定。
他不自覺地跟在了蘇進的身邊,聽着他安靜平穩的聲音:“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用這份方案,作爲一個引子,啓動整個南鑼鼓巷的修復,對吧?”
蘇進的話剛好說中了駱恆的心思,但這時,他卻並不覺得驚奇,只是老實地點了點頭,道:“對。”
蘇進又是一笑,道:“那你覺得,我是爲什麼在想出這份方案,又把你帶來這裡說明的呢?”
這時,兩人已經走出了6號院,來到了南鑼鼓巷正街上。
蘇進停下腳步,從房屋的縫隙間看出去。
整個南鑼鼓巷,呈現的都是一副破舊的模樣。由於有人氣,它比起承恩公府當然還是好多了。但是破爛的屋瓦、斑駁的牆壁、掉漆的木門,仍然在處處說明着時間對它的傷害。
而如果你往遠處看,可以看到更多的東西。
電線杆後,更遠的地方,有一座座高聳的大樓,玻璃幕牆反射着藍天白雲與耀眼的光芒,嶄新筆挺。
那邊跟這裡,宛如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個正日新月益,一個卻彷彿停駐在了時間的河流中。
從那邊看這裡,也許會覺得,它猶如城市的一塊傷疤吧……
蘇進出了會神,有些理解激進的經濟派的想法了。
除了地皮的價值以外,作爲整體的城市建設,也不可能一直容忍這裡長期保存下去。
駱恆沒有說話,他站在蘇進身邊,跟他看向同樣的方向。也不需要再說什麼,他自然而然也瞭解了蘇進的想法。
改建組急着想要完成南鑼鼓巷的工作,而對於蘇進這樣一個有能力,又對南鑼鼓巷有着感情的修復師來說,又何嘗不想看着它舊貌換新顏,重新走上正軌呢?
爲了這個,爲了全盤的規劃,區區一個署名,又算得了什麼?
駱恆沉默良久,突然轉頭看着蘇進,鄭重其事地道:“有什麼我可以幫得上忙的,您儘管說!”
蘇進也轉過頭,對着他一笑,道:“我不會客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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