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昌明是一個七段修復師。他專精的項目是古建築修復。
今天他因爲一些原因,坐在了這裡,身邊不遠處還坐着三個人,他勉強算是個陪客吧。
上週他就接到了通知,31號晚上要騰出空來,陪領導一起參加京師大學的新年晚會。晚會憑票入場,門票不太容易得到,必須要珍重這個機會,絕對不能錯過,連遲到也不行。
文昌明納悶極了。
他,一個七段修復師,已經是高段修復師了,被要求來參加一個大學的活動?
當然,京師大學的名字連他也知道,的確是頂級的高等學府。但那又怎麼樣?他可是七段修復師!
12月31號是元旦前夕,雖然文昌明更習慣過的年是春節,但怎麼說元旦也是個好日子。這種時候,他還有其它安排呢,實在不想去什麼大學晚會。
但聽說是“陪領導”,文昌明將要脫口而出的拒絕頓時收了回去,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
他被安排到南鑼鼓巷改建組來的時候,就聽說了改建組是怎麼成立的,它的主要負責人是誰,是什麼來頭。
周家未來的繼承人之一,現在已經是上層說得上話的大人物,將來如果正式執掌周家,整個華夏都能聽見他的聲音。
陪同這樣的人物,捨棄一次假期又怎麼了?
文昌明心裡雖然傲氣,但在這方面是很識時務的,什麼也沒說,果然就跟着一起過來了。
今天跟領導一起過來的除了他以外,另外還有四個人,着實是一支不小的隊伍。
這四個人文昌明都認識,還“熟得很”。
一個是領導的貼身秘書,部分時候可以說是領導的一雙眼睛、一張嘴,在領導身邊的份量很重。
另兩個是他自己的頂頭上司,以及他頂頭上司的死對頭。
他們倆天天在改建組裡吵得不可開交,本來只是公事上的事情,但漸漸也延伸到私人交情上了。漸漸的發展到,一個人在電梯裡,另一個人就算站在電梯門口也不會進去的地步。
最後那個人文昌明一直覺得很古怪。他是這一行六人裡最年輕的一個,約摸只有三十出頭。他在改建組裡沒什麼職務,卻上上下下都很能說得上話,有時候還會獨立出去幫一些事情。
文昌明一直很疑惑他的身份,後來聽說他是領導的姻親什麼的,總算恍然大悟。
原來是來改建組混資歷的啊……說起來,這裡倒的確是一個混資歷不錯的地方。
平時,文昌明有意跟他結交,兩人至少表面上看上去關係很不錯。而今天坐在京師大學體育場裡,文昌明看見他坐在領導身邊,兩人頭碰頭地說着什麼,一副很親密的樣子,心裡忍不住覺得有些酸溜溜的。
有些人就是出身好,天生就比別人走前了一步,真是氣死人啊……
那時候晚會還沒正式開始,文昌明坐直了身體,隨意地看向面前的大屏幕。
這一看他有些意外,屏幕上顯示的竟然是文物修復的過程,手藝看上去還不錯。
但他只看了一會兒就移開了目光。
手藝的確還行,但修復的都是低級得不能再低級的文物。應該是哪家精心調教出來的學徒吧。
在文昌明看來,學徒階段是應該最重視手藝,但再往上走,眼力、爲人處事的能力比手藝重要多了。不然,當初他的手藝在師兄弟們裡面也不算最出衆的,怎麼就只有他升上了七段,還在改建組混了個顧問的位置呢?
換了在古代,這就是朝中供奉啊,地位很高的!
他聽見另一邊,頂頭上司跟他的死對頭正在爭執。他漫不經心地聽了一會兒,注意力轉移到了前方不遠處一個青春漂亮的女大學生身上。
他們爭的還是那老一套——南鑼鼓巷究竟應該怎麼改建。
他的頂頭上司說南鑼鼓巷是珍貴的文化遺產,它從元朝開始建立,中間經歷三朝,到達今天,保留了很多很有價值的歷史信息,很值得研究。這樣一片區域,必須被保留下來,進行完善的修復。如果可以的話,最好把這裡變成一個歷史博物館,可以供人蔘觀,供人學習。
頂頭上司的死對頭則用力搖頭反對。他說這樣的投入實在太大了,入不敷出,不符合經濟利益,也不符合城市的整體規劃。現在這個時代,經濟發展纔是首要的,應該把這片區域列入整個城市的現代化建設裡。
這樣的爭執,文昌明聽過無數遍,真是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他是他頂頭上司那邊的顧問,南鑼鼓巷有什麼樣的歷史意義、文化價值,都是他掰碎了一點點講給他聽的。現在頂頭上司引以爲論據的,基本上也都是這些內容。
正是因爲如此,頂頭上司對他非常倚重,很多事情都會來請教他的意見。
但老實說,這些內容,文昌明知道是知道,也能講得出來,但他打從心眼裡不同意他頂頭上司的看法。
死對頭說得沒錯,南鑼鼓巷破損得太嚴重了,要保留原汁原味的改建,需要的投入實在太大了。
當然,國家不是拿不了這筆錢來,但這有意義嗎?
文物修復不是一時一刻的事情,東西就算修好了,也總還是會壞的。想要保留它的原貌,就得不斷投入,一直不斷地修復下去!
這樣大規模的投入,要到什麼時候爲止?
還不如趁它還存在一定價值的時候,把它變現,重新整頓呢……
當然,這樣的話,文昌明是不會對頂頭上司說的。
如果他說他同意推平重建,那他還有什麼存在價值?再說了,換另一個方面來說,他也希望他頂頭上司能在論戰中獲勝,改建組同意採用他的方案啊。
古建築改建,是文昌明的老本行。以頂頭上司對他的看重,將來勢必會把這方面的工作交給他——至少也是其中的一大塊。
到時候國家投入資金,他就不說貪污吧,只需要過過手,手上就能沾上一層油。
這種大好事,他怎麼能不大力支持?
想到這裡,文昌明的目光從女大學生的長腿上移了回來,側身傾向頂頭上司那邊,插話道:“對,這方面我也是這樣想的,南鑼鼓巷……”
他們沒說兩句,突然間嘭嘭嘭嘭聲響起,燈光全滅。文昌明之前完全沒有準備,驚疑不定地看向場中,有些慌亂地問道:“怎麼回事?”
另一邊,領導秘書沉穩的聲音傳來:“開始了,都安靜吧。”
開始了?什麼開始了?
文昌明正疑惑地往場內看,突然間,天空飄起了雪花,轉眼間,變成了鵝毛大雪!
…………
接下來,對於文昌明來說,簡直是一場令人目瞪口呆的華美盛宴。
對,即使是他,也不得不這麼承認。
對於所有進行古建築修復的人來說,“復原”都是他們的夢想之一。
而所謂的“復原”,不僅是復原建築本身,也是復原當時的生活、當時的情境、當時的一切。
以前很多時候,對於剩下的這些,文昌明只能在工作之餘,在腦子裡暢想一下。
而今天,它全部化成現實,出現在了他面前。
他越看越是吃驚。
投影做出的“復原”,實在太完美了,即使在他看來也是如此!
這究竟是哪位大師的手筆?一定是八段吧……不,說不定還是一位九段!
“……我把所有的資料都帶去給蘇進了,這就是他帶着天工社團一起完成的。”
這時,周圍非常安靜,除了場中音箱播放出來的絲竹嫋嫋聲以外,觀衆們都在如癡如醉地看着華美而生動的投影。
文昌明本來也在專注地看着,突然間,他的耳朵裡竄過去這樣一句話,正是那個叫駱恆的年輕人對着大領導悄悄說的。
文昌明立刻傾身過去,低聲問道:“這位蘇進,名字似乎很陌生啊,是幾段的大師?”
駱恆笑了起來,道:“他還沒有段位呢。”他指了指場上,文昌明疑惑地順着他的目光看向投影,聽見對方接下來這句話,他才意識到,他指的不是投影,而是這座體育場,指的是這所京師大學!
“他還是個學生,就是這個京師大學歷史系的。我剛纔說的天工社團,就是他建立起來的一支學生社團。這套投影,就是他帶着一些學生,還有機械電子方面的設計師搞出來的。”
“什麼?這不可能!”文昌明猛地站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實在太震驚了,這一下忘記了壓抑自己的聲音。
駱恆身邊的周景澤看了文昌明頂頭上司一眼,頂頭上司連忙一拉文昌明的袖子,囑咐道:“文大師,小聲點,小聲點!”
這時,周圍也有不少人被驚動,不滿地看了過來。
文昌明留意到周圍人的目光,悻悻然坐了下來。直到坐回原位,他還是不敢相信自己剛纔聽見的話,湊過去繼續問道:“你剛纔說的是真的?這個蘇進,真的只是個大學生?”
駱恆的聲音不高,但非常清晰,配上他重重的點頭,意思再明白不過了。
“是的,他就只是個大學生!”
文昌明無比失落地看向場中,巨大的3d投影立在巨大的體育場上,給人帶來強大的視覺衝擊。
它雖然巨大,細節卻格外完整,上方顯示屏上的圖像不斷變幻,把投影中的一些細節放大出來給人看。
文昌明死死地盯着那些細節,到現在他還不敢相信,這竟然是個大學生做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