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澤恩的聲音漸漸低沉,屏幕上,大雪再次覆蓋了空曠的承恩公府,枯樹敗葉,一切顯得悽清而寂寞。
屏幕上,婉容身影漸漸淡去,電視機前一些更爲感性的觀衆突然捂着嘴,流下了眼淚。
婉容的故事只是一個開始,屬於漸漸遠去的歷史。在時光變遷之後,新的故事又開始了。
背景音樂從哀婉轉成激昂,一條條清晰的線條在屏幕上展開,直升、轉彎、奔馳向前……帶着一種獨特的、高科技的美感。
觀衆們頓時精神一振,白澤恩的旁白也同時告訴他們,新的世界開始了,這座古老的宅邸,即將被修復!
接下來的場景,跟新年晚會上觀衆們看見的差不多,有異於平安夜的那場。
很明顯,古老的宅邸被注入了新的元素,鋪墊了各種現代化設施。於是,它的外表雖然保留着原樣,但內裡已經完全不同了。
剛剛被婉容故事影響的觀衆們露出了各種各樣不同的表情,有的驚喜——現代化之後,居住起來肯定要比以前舒適多了,更有一些建築方面的人明白,在牢固性與抗損壞上,也會有一些進步;有的失落——婉容的那段歷史,就這樣消失了,徹底不見了嗎;有的疑惑與憤怒——這是修復古建築的方法嗎?完全不合道理!
各種各樣複雜的想法與心情迅速反映到了網絡上。幾乎就在同時,微博上有人發出了質問——古建築是這樣修的?我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
電視機上,令人心潮澎湃的修復還在進行,有些人受到影響,反問道:“爲什麼不能這樣修?現在本來就已經不是古代了,修得能讓現代人更適宜居住,有什麼不好?”
天空電視臺上,京師大學的新年晚會還沒有結束,網上就已經吵成了一片。
這時,一個微博又放出了一段視頻。那個博主的身份說明是京師大學的一個學生,據稱這是晚會那天,他在後臺拍到的,一直猶豫着要不要放上來。
一開始沒多少人關注這個視頻,但沒過多久,一個轉發道出了視頻的內容,也給它定了調子:“七段修復師反對婉容故居這樣修?看來真的有點不大對勁啊……”
果然,視頻上顯示的首先是一塊白板,接下來纔是白板前面的文昌明。
文昌明拿着簽字筆,揮舞着雙手,正在講解婉容故居的前因後果,以及這座皇后潛邸的各項關鍵之處。最後,他斬釘截鐵地表示,古建築修復的原則是“修舊如舊”,照這樣做,根本就不是修復了,而是赤裸裸的破壞!
視頻到這裡爲止,後面蘇進的回答與質問沒有被剪進去。
文昌明不愧是七段修復師,又是看過改建組資料的。一番講解詳細全面,深入淺出,一聽就能聽得懂。而且,他用簽字筆在白板上畫結構圖時,信手拈來,線條準確,手法極其老道。
“七段修復師真厲害啊……”
“媽媽我也能聽懂修復課了”
“我覺得他講得有道理啊,這樣修,還是修復古建築嗎?”
“修舊如舊這個說法,我也聽過,這就是文物修復的大原則。文物修復也好,古建築修復也好,都要照這樣來的!”
視頻下面迅速吸引了大量人羣,漸漸的,連營銷號都加入了討論。
京師大學新年晚會上展示的修復手法,是從哪裡來的?他們真的打算這樣修嗎?
這樣真的不是對古建築的破壞嗎?你沒看見連七段修復師都站出來反對了嗎?
質疑幾乎是所有微博人羣的本能。他們經常會就着隻言片語的信息做出判斷,發出疑問。當聚集的人羣多了,自然而然就會形成一股強大的輿論力量,逼得相關人士做出反應。
這次也是一樣,天空電視臺八點檔的影響力自不必說,微博上的這個視頻背後似乎也有人在推波助瀾,這件事的影響以極快的發速度發着酵,一小時後,就以“婉容故居改建”六個字爲題,同時上了熱點榜和熱搜榜。
一開始,質疑者和贊同者還是兩股勢力,很有些相持不下的感覺。但文昌明的視頻出來沒多久,就給質疑者那邊注入了一根強心針。
“七段修復者都這麼說了,還會有什麼問題?”
七段是高段修復師的起點,這個等級的修復師足以作爲文安組的首席顧問,足以在改建組裡佔據舉足輕重的地位,當然很厲害。這樣一個專家出來說話,幾乎就是板上釘釘,是翻轉不得的!
於是,更多的人開始質疑婉容故居改建的手法,當他們得知這是現在正在實施的修復方案時,又驚又怒,開始要求有關部門停止施工,進行徹查,杜絕進一步的破壞行爲!
…………
“把自己推上風口浪尖,也真是沒誰了。”
這時,駱恆正在電話裡跟蘇進說話。兩人此時都在電腦旁邊,隨時關注着微博上如火如荼的戰況。
眼看着情況向着不利於天工社團、不利於婉容故居改建的方向不斷前進,駱恆的心情非常複雜,對蘇進這個人簡直沒話可說了。
蘇進注視着屏幕,彩色的光芒在他的眸子裡跳動。微博上,已經開始有人扒婉容故居改建的幕後真相,想看看究竟是誰主使的。
他們八出了它現在是一座私宅,歸私人所有。在這種情況下,怎麼樣改建,主要都由屋主做主,只要國家同意了,別人根本沒辦法干涉。
這樣一座歷史名宅,竟然是私宅?
好吧,就算是私宅好了,它具有這麼高的歷史意義,怎麼能隨便破壞?
不行,必須由政府下命令,嚴令停止!視頻裡那位大師對這方面不是也很瞭解嗎?讓他來主持好了,他一定能更好的修復這座老宅子,把它恢復成原樣的!
蘇進的目光從一行行字跡上面掃過,微微一笑道:“沒關係的,各方面都已經準備好了,還在控制範圍內。”
駱恆哼了一聲說:“這種事情,怎麼可能完全準備好,風險很大的好不好?萬一玩脫了,你可是要遺臭萬年的!”
蘇進不以爲意地說:“做什麼事情會完全沒風險呢?”說到這裡,他又對着電話對面笑道,“說到底,這還不是爲了你的大目標,你怎麼還在旁邊說風涼話?”
駱恆閉上了嘴巴,過了一會兒才嘆了口氣,道:“好吧,這的確爲是了最後的大目標……但你也真是玩得太大了啊……”
蘇進安撫了他幾句,掛上了電話。他突然覺得後面有個人,轉頭一看,發現蔣志新正站在門口,不知道已經站了多久了。
現在他們正在承恩公府的施工現場,今天元旦,蘇進還是給施工隊放了假,天工社團的成員們也暫時休息一天。
平時熱火朝天的工地突然間變得安靜下來,讓人很有些不習慣。
蘇進跟蔣志新一起走在腳手架之間,他不時伸出手,晃一下腳手架,查看一下牢固度。
蔣志新一直沉默着,突然開口道:“你好像很注意安全問題。”
不僅是現在,平時施工時也是一樣。蘇進一直很看重安全問題,反覆強調工人和學生上架時一定要系安全帶。看見有人違規時,他的臉馬上就會沉下來。他平時看着很溫和,但沉臉時,看上去還是很有些可怕的。
聽見蔣志新的話,蘇進的眼中掠過一絲複雜,過了一會兒才點頭道:“是啊,吃過虧,當然就會格外注意一些。”
吃過虧?蔣志新有些意外地擡頭,掃了一眼他的身體各處,隨口問道:“受過傷?骨折過?”
蘇進笑笑,沒再接這個話題,轉而問道:“你專門過來,是有事想問我?”
蔣志新又沉默了下去,過了一會兒,他站定腳步,看向改建到一半,看上去有點亂糟糟的工地,問道:“老,老大……”
蘇進伸手,笑着搖頭道:“不習慣就不要這樣叫了,我聽着也彆扭……直接叫我名字吧。”
蔣志新鬆了口氣,從善如流道:“蘇進……嗯,你真覺得這樣改建是對的嗎?”
蘇進似乎一點也不意外他會這麼問,點點頭道:“你是怎麼想的?跟我說說看吧?”
蔣志新表情有些複雜,略帶遲疑地道:“我一直記得,你當初跟文修專業產生矛盾的原因。因爲那幅敦煌壁畫,馮老師用不可清洗的顏料,直接做了創作性的……改造。”他沒有用修復這個詞,而是換了個說法。
蘇進點頭:“沒錯,就是因爲這個。”
蔣志新道:“現在那幅壁畫還擺在文修專業的儲藏室裡,我看過很多次——很多很多次。”
蘇進意外地停步,轉頭看他,若有所思地說:“這也是你退出文修專業的原因之一?”
蔣志新過了一會兒才點頭:“……嗯!”
蘇進笑了,他真的很高興:“很高興你能贊同我的想法。”
蔣志新疑惑地道:“但是我很奇怪,當初對那幅壁畫,你要求原樣修復,可能地還原原貌。爲什麼現在對這座古建築,你卻又不那樣做了?你現在在做的這些改建的方法,真的是對的嗎?”
改建方案被質疑,蘇進不僅沒有生氣,反而欣悅地笑了。他問道:“你覺得這樣做不對?”
蔣志新遲疑道:“我覺得那位文大師說的有道理,修復文物,就應該修舊如舊,你也是這樣想的,對吧?”
蔣志新當時不在晚會的後臺,他從視頻上聽見了文大師的講解與質疑,並不知道蘇進反問的後半段。
蘇進看着他,問道:“你既然這樣想,爲什麼不上微博去說?”
蔣志新立刻解釋道:“我只是有這樣的疑問,想來問問你,沒打算跟你作對!”
蘇進笑了:“怎麼能說是作對呢?只是正常的質疑、正常的討論吧?”他走過去,拍了拍蔣志新的肩膀道,“真理不辯不明,你去註冊一個微博號吧,把你剛纔的想法,對着別人說出來。”
蔣志新賀禮着他,腦中突然靈光一現:“到時候你會來反駁我?”
蘇進笑着看他:“怎麼,怕了嗎?”
蔣志新沒有說話。突然間,一點火焰從他心裡燃燒了起來,越燒越旺。
到這時,他才知道,他心裡一直潛藏着這樣的想法——跟蘇進正面相抗,光明正大地用自己的想法說服他,或者,被他說服!
蘇進微笑着道:“我只有一個要求……”
蔣志新毫不猶豫地道:“你說!”
蘇進向他眨了眨眼睛,道:“輸了不要哭鼻子哦。”